等到两人寒暄了好一阵,顾霰问起贾瑚近况如何,贾瑚很是羞惭道:“侄儿一时糊涂,做了荒唐事,如今倒是传的沸沸扬扬,说起来,真是羞煞人也。”
顾霰大笑着看着他:“倒是难得见你这幅心虚的模样,想当年,你在老徐跟前,振振有词的辩驳他讲解之处有误,老徐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你还是不肯让步,非说自己没错……你说你知道自己是对的,就不认错,现在给我道歉,怎么,知道自己做错了?”
贾瑚深深给了他鞠了一躬:“侄儿不懂事,做事过于冲动了,却带累家中声名,叫各位关爱侄儿的长辈失望,侄儿心内,着实不安。”
顾霰想到昨儿张氏好像来府里过,再想到顾夫人,贾瑚这番陈情为的什么,就很清楚了,当下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谁年轻时候没做错过事?你这个,也就是小事,无伤大雅,要说失望,那还真谈不上!”回头想到女儿,顾霰想想,笑意又收敛了,肃容道,“只是瑚儿啊,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做事要有分寸,这个道理,不用我跟你细说吧?”
贾瑚自然是连连应是:“世伯放心,侄儿心中明白。”
到此顾霰这里,贾瑚就算是交代过,没事了。顾霰问起贾瑚在翰林院里的事,知道贾瑚最近正在整理江南那块儿的资料,突然想起了林如海,便叹息了两句:“你那姑父在江南也有多年了,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现在的江南……”
日前有余姚知府当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杀,重伤垂危,此事一出,天下震惊,追查犯案之人,主谋帮凶,竟有二十余人之多,等问及凶杀缘由,凶手竟称知府灭其村落上下五十余户,上下二百七六口人,此次犯案诸人便是侥幸得脱的幸存者,如今豁出性命,只为报仇。
这二十余人,有老有小,有少有幼,有男有女,个个悍不畏死。在当地闹得太大,根本压不下去,堂上官不敢担此大关系,一步步上报,最终呈到御前。却是那山村靠海,村中人下海采珠,得珍奇珍珠,引为族中至宝供奉祠堂,祈求祖先庇佑后人,知府偶然得知,心生贪念,讨要不成,心中记恨,便下令夺宝屠村。当时二十几人,有出海采珠未归,探亲访友违返,这才逃出生天。
今上闻知此事,大怒,众惩知府之时,判处二十余人民杀官斩首之刑。却不想,旨意还未下达,江南又有多处百姓刺杀官员之事发生,虽未有官员被刺而亡,行凶者亦又被当场诛杀者,可事情太大,根本瞒不住。
再一查刺杀原因,有因为家中技艺遭人觊觎被灭满门的,有因为妻女容貌迤逦而遭祸的,还有家中财帛动人心的……不一而足,却都是被官员欺凌至无路可走,才不得不愤而反抗。
此事一出,满堂皆惊。江南官场如此贪腐,叫人触目惊心。龙颜大怒之下,朝中人人自危。
江南是个好地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水乡钟灵毓秀,经济和农业,支撑起了大半个国家。国库里泰半的税收,都来自于江南。那里人杰地灵,那里风景如画,那里繁荣富饶,同时,那里也处处惊险。
钱财动人心,在那样富饶的地方,官与商、商与民、民与官、官与官,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的牵扯,更叫里面处处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往往一个不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顾霰与林如海颇有些交情,想到最近江南闹出的事,不由得为林如海操心。虽说简在帝心,可却是处在巡盐御史这样敏感的一个位置。盐政,那是一国最敏感处之一,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啊。
贾瑚在翰林院整理各方资料,对于江南的事,不敢说十分清楚,也知道个大貌,那边如今的乱象,说穿了还是与京里有关,只要京里安稳了,那边再乱也乱不了多久。“姑父自来精干,皇上对其又信任有加,世伯放心,姑父定能安然无恙的。”皇帝如今还健壮,朝廷大局尽在他手,林如海身为他的心腹,只要皇帝手中权柄威赫,那些个大头不要动,其余一些跳梁小丑,以林如海才干,不足为虑。
顾霰何尝不知此,只是……“远近亲疏,你姑父去外也有十多年,这么长久的时间,我就怕上面……”对他疏远了啊。圣恩可不仅是后宫女人的护身符,对于朝臣,尤其是处于敏感位置的重臣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果皇帝觉得林如海不值得他费心去保,那林如海就是弃子,前景堪忧啊。
对比起来,贾瑚就有信心得多:“姑父自来得皇上看重,又对皇上忠心耿耿,圣上英明,定会庇护姑父的。”而且危机未尝就不是转机,扬州盐道官商勾结,利益一体,形成的利益团体庞大而又强悍,林如海上任盐政几年,不过勉力而为,却没有撼动这些贪腐的根基,此次的事,未必不能拿来利用。贾瑚看眼顾霰,不过这些话就不用跟他说了,这位侍郎大人,崇尚君子风范,野心两个字,在他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霰除了在这里为友人操心,旁的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听得贾瑚的话,叹息着道:“只盼着一切都好才好!”
两人聊得越来越热络,管家看着笑起来:“庄子上今儿送来了一头小鹿,正是肉最嫩的时候,贾大人莫不如留下来,也好和老爷接着聊。”
顾霰听着很合心意,一意挽留贾瑚:“今儿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回头我们再好好说话。”
贾瑚看了眼管家,虽不很明显,可他看过来的目光,却显示他是极希望他留下来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贾瑚还是从善如流的应了下来:“世伯吩咐,敢不遵从?”
不管为什么要他留下来,他只要待下去,总会知道原因。
果然,吃过饭没多久,后院里顾夫人派人来问饭菜可合客人胃口?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这些客气话。贾瑚自是连忙表示一切都很好,非常满意,顺理成章的,后面自然是要去给顾夫人请安的。
顾夫人年岁已长,又是长辈,没什么可见外的,顾霰到这里要还不知道顾夫人的打算那可就真白瞎了他侍郎大人的名头,随即表示要跟贾瑚同去,亲自领着人到了后院正厅。
顾夫人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见着顾霰进来,她笑着迎上来喊了一声:”老爷。”
顾霰背对着贾瑚,对着顾夫人皱起了眉,顾夫人撇过头,只当没看见,顾霰没了办法,只能嗯了一声,率先在首座坐了。当着客人的面,他总不好落顾夫人的面子。
贾瑚上前给顾夫人请客:“小侄见过夫人。”
顾夫人对贾瑚很客气:“好些日子没见瑚哥儿,真是越来越俊秀了。来来来,到我这边来,啧啧,可真羡慕张姐姐,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真是好福气。”
这样的场面话贾瑚听了不知凡几,忙笑道:“夫人谬赞了,小侄愧不敢领。”
顾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套。不说我家老爷是你世叔,但我和你母亲也是极要好的,怎么你反而跟我这么客气?!”
贾瑚当即笑道:“是我失礼了,伯娘莫怪。”
顾夫人这才满意了,又问他如今在翰林院里做些什么,平日都有什么消遣爱好,日后打算做什么之类。贾瑚没有一丝怠慢,俱都认认真真答道:“我如今在翰林院里也就是帮着几位大人整理奏折,做些编撰奏本,修订书籍之类的事情,虽说琐碎些,但我本就喜好读书,做这些觉得倒也有趣。至于以后,小子虽不才,但父母养育我到如今,总不能叫他们脸上无光,白养了我一场,总归是要为圣上尽心,忠于王事,尽心办差。”
顾夫人听着却不很满意,说道:“瑚哥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张姐姐贾大人算是有福气了,有你这么个儿子。”顿了顿,才掩着嘴笑起来,“到底是男儿,做什么都是满满雄心,我们女人啊,是比不得你们的这般大志了。”
贾瑚笑道:“伯娘缘何这般说,这世间,若无女子为男人打点后院诸事,男人便总有三头六臂,怕也应付不了前后内外院大小事务。论真说起来,男人在前朝能有作为,身为妻子,其功亦不小。”
贾瑚说的是真心话,世家大族,当家主母能当泰半个家,不止内院,便连外面诸事,男主人不在,当家主母问过,乃稀松平常事。如今这世道,往往只看重男子在外的奋斗,却忽略了女人在背后的辛劳。
顾夫人不妨他能说出这般的话,眼睛一亮,追问道:“你认为,女子在后院操持家务,乃是有功?”不是应该的,而是值得感激敬重的?
贾瑚很是肯定的点头道:“这是自然。女子操持家务,延绵子嗣,单只这两项,便是滔天之功!”
顾夫人看着他的眼神,便柔和了下来。“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张姐姐好福气啊。”这是她今儿第三次说起这话了,可却比前面两次,都更加的真心、发自肺腑。
贾瑚便面有愧色:“我年轻不懂事,做了好些个荒唐事,叫我母亲气得不轻,着实不孝。我母亲有我这般逆子,可不是什么好福气。”
顾夫人看着他,脸上笑容更多了几分真心:“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母子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你是个有分寸的,伯娘相信,你不会叫你母亲失望的!”
贾瑚笑笑,不说话了。
这一天,宾主尽欢
第一百九十六章
荣国府向侍郎顾家提亲,为长子贾瑚求取顾家大小姐,顾家欣然应允,两家定下儿女亲事,不日,荣国府正式向顾家下聘,贾顾二家,结为姻亲。
韩昹虽早知道消息,等到荣国府正式下聘的那天,还是止不住在人群外看了一眼,那二十四台满满当当的聘礼,足见荣国府的诚意来。
韩昹日前虽疾言厉色指斥徒宥昊异想天开,平白将大好至交友情变了质,弄得自己如今两面难做人,可瞧着眼前这情景,想到贾瑚不明徒宥昊心意,日后怕是娇妻在怀,好不圆满,倒显得徒宥昊形单影只,一腔真心全落了个空,心底便有些不落忍起来。
“人啊,大概都是偏心的。”韩昹喃喃两句,忍不住露出个苦笑来。自己到底还是偏帮着自己的朋友。“老丁,赶车去宫门,我要进宫。”
今天这样的日子,徒宥昊心底定是不痛快的,自己,也该去瞧瞧他。
韩昹想到这些日子私下里流传的徒宥昊跟贾瑚之间的风流韵事,很是为他叹了口气,贾瑚如今定亲下聘,摆明了是根本不知道徒宥昊的一腔心意,如今他算是好了,亲事正式定了下来,那些个流言对他便算不了什么。就可怜了徒宥昊的一番心意只能瞒着当事人,身为皇子,沾上这么些风流韵事,被三皇子等人私下嘲讽了不止一次两次。
比起春风得意的贾瑚,韩昹自然是更同情情场事业皆失意的徒宥昊的。
因是看了贾家下聘才去见得徒宥昊,韩昹到得宫里的时候,已然是下午了,徒宥昊将将从匠作监回来,一个人在书房看自己开府后的宅邸图纸。
见韩昹进来,他还招呼人一起过来看,指着图纸示意他哪里是哪里,哪里打算用来做什么,倒是一如平常,没什么异样的地方。
韩昹生怕他是强作欢颜,少不得按耐下那想要跟他讨论贾瑚亲事的心,顺着他的话看起了图纸。
匠作监给徒宥昊的图纸画的还是很详尽的,从正门,前院、花园到后院、东西厢房,小花园,正院,后耳房等等,俱都仔细标注了,上面还有徒宥昊自己的朱笔,比如这边花园栽种何种植株,这边屋子该用什么料,这里再起一个亭子……
韩昹一一看过去了,才发现有些不对,再一细瞧,湖内栽种重瓣紫莲,旁边留有空地种上一片梨花,春季看梨花,夏天看莲,一直是贾瑚最喜欢的事。还有在回廊边栽上一小排薄荷,竹林旁建一座竹楼,书房外种上一颗梅树,屋内的摆件用上黄梨木,每栋屋子耳房后面,都备上净水,既可以防止意外的发生,又方便生活……
这些,都是贾瑚的习惯。
韩昹越发心惊,瞧着徒宥昊还在兴致勃勃说着这里可以再添点什么,那里还能加点什么。他再忍不住,在徒宥昊再一次说道这里该怎么布置时打打断他道:“殿下,你、你还好吧?”
徒宥昊有些莫名所以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还好吧?”
韩昹只当他是在装傻,焦急道:“你还跟我装什么糊涂,不是你说的,你对子方……今天什么日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徒宥昊脸色有瞬间的微妙,很快就恢复过来,说道:“我知道,贾家向顾家的下聘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一番话,韩昹私心里觉得,这比见他歇斯底里,大发脾气还要让他担心,韩昹小心看着他,“殿下,你、你都知道,那、那你、那你……”他支支吾吾的,后面的话实在是问不出口,难道要他说,心上人今天下聘跟别的女人定亲了,你怎么看起来还这么正常?怎么不伤心欲绝呢?
不过很显然,即使没有问出口,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已经暴露了他心底的想法。徒宥昊黯然了原本兴致高昂的脸色,无奈道:“那我怎么不失魂落魄神不守舍?怎么还能在这里看这屋子的图纸?”徒宥昊看着韩昹,“我算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做出那样的姿态来?子方他、本来就是要结亲的,我在他心里,不过只是朋友而已,他今日大喜,我要满脸丧气,不是给他添堵吗?白白折了他的喜气。”
韩昹听着心里益发过不去,你光只顾着为贾瑚着想了,那你自己呢?“他人现在又不在这里,你在我跟前还装什么大度?有什么不痛快的,只管说出来,我虽然帮不了你什么,好歹听你诉诉苦,还是可以的。”
徒宥昊笑起来,看着他直摇头道:“看不出来啊你,以前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还这么善解人意?”
韩昹被气得都快要跳脚了,自己可是说真的,一片好心,真心为他着想呢,他倒好,打量着自己开玩笑呢?!“殿下,你就别在这里跟我闹了。看你这样憋着,我担心着呢。”
徒宥昊这方收起了那玩笑无所谓的模样,肃容坐在位子上,看着他道:“那你希望我跟你说什么?说我其实很痛苦?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弄死那顾家小姐,然后把贾瑚抓过来关在自己的私宅里不准出去,日后每天每天,都陪在我身边?”徒宥昊看着倒抽口凉气的韩昹,苦笑道,“他不是贾瑚,若我心狠一点,没那么在乎他……我做了也就做了,可偏偏……”未尽的话含在嘴里,最后化为长长一声叹系,徒宥昊低垂着眼帘,整个人都似凝滞了。痛苦、酸涩,萦绕在他周围,叫他看着,说不出的萧瑟。
那么多年朋友,徒宥昊这样,韩昹心里实在难受地紧,有心要安慰几句,偏这时候,说什么都觉得不大对。
贾瑚的身份注定了他一定会娶妻生子,他振兴家业的志愿,注定他一定会在朝堂上奋发努力,他不可能会为了私情而抛弃志愿,更何况,他还不一定对徒宥昊有情……
韩昹沉默了半响,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劝着徒宥昊:“子方是个做大事的人,你,你这条路,不好走,你要是现在后悔……”
还来不及说要他趁早放弃,徒宥昊一眼扫过来,明明还带着颓唐之色,可眼底的坚决却是如斯明显,只听他斩钉截铁道:“此一生,叫我放弃贾瑚?断无可能!”
韩昹立在原地,久久,也只能长叹摇头。
这都是孽啊!
韩昹离开的时候,徒宥昊起身要送,但显然,他怕他强作精神,所以一定不肯,徒宥昊无法,也就随了他。等人走后,满室寂静,徒宥昊看着摊在桌上的图纸,那些他特别标注过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是他喜爱的,贾瑚喜爱的,是他一点一点整理出来,细心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