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贾母这般伤心,却也不完全做戏。贾母初始嚎啕时还有一些故意给人看自己伤心的意思,可哭着哭着,却不由得真正悲伤起来。几十年夫妻,贾母好贾代善也确实有几分真情在。不说年少夫妻本就比旁人多份感情在,当年贾代善常年征战在外,贾母在家侍奉老人操持家务,贾代善心存感激,回到家来向来敬重贾母,便有侍妾通房,也绝容不下她们对贾母有半丝不敬。贾母后来寻了由头把人打发了,贾代善也不插手,给足了贾母体面。几十年来,轻易不会下贾母的脸,在外人面前给足了贾母脸面。厚待贾母娘家史家,疼爱贾母所出子女,京里当年和贾母一同出嫁的人里,贾母过得算是一等一的轻松快活。算来,贾代善对他,真真是不薄了。
想到贾代善快要死了,以后就是祠堂里一块冷冰冰的牌位,再不能见了,往日里贾代善不如她意的地方便全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此时此刻,贾母脑海中越发显现出贾代善多年来对她的好来,一桩桩,一件件,委实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好几次,她为着一些事跟贾代善闹了许久,贾代善也不恼,回头照样对她很好很好。想起这些,贾母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还有对未来的一腔惶惑,贾母再克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便是连贾政贾珠来劝也不顶用。
贾赦听着这些动静,才买进去的脚步打个转又出了门,叫过了管家嘱咐他赶紧去林府传话把贾敏叫回来:“你就说是我说的,给林家老夫人和林姑爷陪个不是,只是老爷子身子实在不好,他一直最疼爱妹妹,所以冒昧请妹妹回家住两天,于理不合之处,还请林老夫人和林姑爷海涵。”
管家不敢怠慢,赶忙去了林府。林老夫人一听说贾代善不行了,二话不说,赶紧让季嬷嬷去给贾敏传话:“不拘多少天,好好陪陪亲家公。”因为当初婚事的波折和后来的事,林老夫人极不喜欢贪慕富贵的贾母,对贾敏也有心结在,可对贾代善,林老夫人却是真心感激。不说他在林如海没有出仕前一直遵守婚约,还处处照拂林家,便是前段时间那场祸事,贾代善派了人来接她们去贾家避难,就这些人情,林老夫人只恨自家不能为贾代善多做点什么好报答一二,如今只是让贾敏回娘家在老父面前尽孝,她哪有不准的。
“好人不长命啊。”林老夫人叹息一声,想到贾敏到底是贾代善最疼爱的女儿,上次她又陪着她历险带她去贾家避祸,这些日子更是乖巧懂事常在她身边伺候事事体贴,“到底是荣公的女儿,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海和她小两口的事儿,我以后还是少插手。”当是看在荣公的面上吧。林老夫人这般想着。
贾敏不知林老夫人心中想法,听到人来说贾赦请她回荣国府,手下一抖,拿着的天青色钧窑双肩美人瓶落在地上,啪一下摔成了几块。响声惊动了贾敏,哆嗦着嘴唇,她颤声看着来人:“是、是我父亲他……”
传话的下人没敢说话,低下头战战兢兢的。
贾敏登时便是一阵天晕地旋,瘫坐在了椅背上,粗喘着气,好半天不敢置信:“明明前些日子还好的啊,不是说每天还能醒来一段时间,怎么突然就恶化了呢……”
李嬷嬷如今是贾敏身边第一人儿,对荣国府的事她事事关心着,看贾敏这般手足无措,却也同情:“姑娘怕是忘了,前头国公爷那是惦记着二爷呢……”如今贾政回来了,贾代善没了牵挂,可不就病如山倒了。
“二哥……”贾敏喃喃一声,百感交集。
曾经两个兄长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二哥,斯文儒雅,对她也好,比之平庸让她在闺秀群里羞于提起的大哥,这个二哥无疑要体面的多,更不要说贾母也乐得见她和贾政好,对贾赦淡薄了。当初无意间撞破贾政私情,害了王氏小产,那婢子被落胎发卖,贾政同时没了两个孩子,还被贾代善责罚,在王家那里落了面子,如今想来,贾敏心里也是愧疚。可再一想到她那无缘的孩子,贾敏又觉得贾政委实凉薄,她也不是故意的,怎么他就能罔顾了十几年兄妹情谊这般害她?!
前头几番去荣国府都不曾见到这个兄长,贾敏心中虽恨倒也还好,如今一想到贾政也在荣国府,自己这一去,免不得要撞上他,贾敏只觉得头疼得越发厉害了。
见到她这个好二哥,她该说什么?
李嬷嬷见她神不思属面色阴郁,还道是为了贾代善操心,只是为这事她前头已经全了无数次,此时便不夺权,由着贾敏自己想想,轻手轻脚招了人来收拾东西,把贾敏日常用的衣物器具收了几个包裹出来,又选了几个丫头跟着,一切就绪了,果然贾敏已经回过了神,振作了一下,带着她们匆匆赶回了荣国府。
路上贾敏百般提醒了自己,此去是去探望贾代善的,老父如今濒危,无论再大怨恨,好歹也不能表露出来,惹得老人家最后时光还为之操心挂累。一时又想到贾母几次为贾政开脱,说贾政断做不出这种残害手足的事来,怕其中有人陷害,不定二哥真是被人陷害的,自己无论如何,都该等一切弄明白了才发作才是……
可无论怎么建设,在贾代善房前遇到贾政的那一刻,失去孩子时那种血液奔流向下,又坠又痛带来的无尽恐惧感瞬间侵袭了全身,当初那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身体里一点点流逝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潮水一样,瞬间袭来,淹没了全身,贾敏痛得呼吸都停止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满满地只叫嚣着“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
那么多借口,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来。母亲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在为这个凶手开脱!她可怜的孩子,都是被这个人害死的!!被他害死的!!
痛得只弯下了腰,眼睛却片刻不离贾政,精致姣好的脸庞,这一刻,竟是愤怒地扭曲了,眼睛里直喷出火来。
贾政的脚步便停了下来,看着贾敏,想到自己被发配回了金陵祖宅,被贾代善放弃,近乎失去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小产……
兄妹两面对面站着,一个面色痛苦愤怒,一个阴沉面无表情,却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是气氛,凝滞地可怕。
跟在贾政身后的王氏出来打岔,笑着迎上前去:“姑奶奶回府了,这可真好,老爷看到你,不定多开心呢。”
贾政也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妹妹……”
贾敏却不等他说完,勉强对着王氏扯了下嘴角,服了服身子,口中只道:“见过二哥二嫂,我心里记挂父亲,先去看他了。”说着头一扭,便率先进了屋子。
贾政王氏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李嬷嬷看都不敢看她们,小声说了句:“奴婢伺候姑奶奶。”给两人行了礼,匆匆追着贾敏去了。
王氏摸不准贾政心思,强压着怒火道:“妹妹这心里,怕还有疙瘩在,二爷,你别忘心里去。”
“没什么,她也不过死被人骗了。”贾政这般说着,掸了掸袖子,也进屋去了。倒是王氏不免又想起当初却是自己动手才害得贾敏小产,如今连累贾政至此,要被他发现真相……打个冷战,王氏宽慰自己,没事没事,这部贾母贾政都以为是张氏做的,与她无关。她不会有事的……
房间里,上至贾母张氏,下至贾瑚贾琏贾珠几个孩子都来了,贾母早前哭得狠了,这会儿恹恹的靠在枕靠上,茫茫然的,双眼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蜡黄一片。贾敏忙扑过去:“母亲……”
贾母醒过神来,看见她,鼻头也是一阵酸涩,搂着她直喊:“敏儿,你爹他没良心,要抛下我们娘俩了……”惹得贾敏哭得越发厉害了。
贾政陪着站了一会儿,贾母哭得厉害,贾敏还算知道轻重,虽也悲伤,却更怕贾母伤心坏了身子,在旁边一直劝着。大抵是母女连心,贾母先头谁劝都不听,这会儿贾敏的话倒是能听进去。贾政见着,小声嘱咐王氏好好看顾着,自己往前头去招呼客人了。
虽说如今荣国府推拒了好些上门探望的帖子,可到底有些亲近世交不能推的,贾赦在前面忙得不可开交,贾敬已经连着半个多月都来这边帮忙了。贾政难得回来,自然也是要去帮衬帮衬的。
临出屋前,贾政回头看了眼贾敏,王氏在一边劝着她和贾母宽慰些免得伤了身子,贾敏却是头都不回,连眼角都没给王氏一个,当即,他的眼神就黑暗了下来……
贾敏在荣国府这一住就住了三天,三天里,林如海天天来,既是来看妻子,也是探望岳丈。贾母看在眼里倒有几分欣慰,可这会儿她哪有心思跟贾敏细说这些,暂时先存在了心里,等着以后再说。
第四天上午,太阳将将热起来,贾代善突然神智清醒了过来。看着众人,很是欢欣一个个叫了名字,精神百倍的模样。
没有一个人为此高兴。
贾母坐在床边上,帮着贾代善半坐起来,眼眶里眼泪打着转只不落下来,柔声喊着:“老爷,你饿吗?厨房里热着粥呢,你喝一碗?”
贾代善摇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让厨房给我弄只烧鸭来,我这会儿,就馋这个。”
没人反对说贾代善这会儿不宜吃油腻的,都笑着道:“厨房里材料都是现成的,老爷等等,一会儿就来了。”一边催着下人赶紧做。
贾代善又不满意了:“这东西就要够味儿才好,告诉下人,不着急,一定要细细做,不能跑了味道。”
众人无有不应的。贾代善这方高兴了,左右扫了一圈,对贾敏招招手。贾敏赶忙擦干了眼泪过去在贾母旁边坐了,哽咽着喊道:“父亲……”
贾代善慈爱地看着他唯一的嫡出爱女,粗粝温暖的大手为她擦掉眼角的泪珠,和声说道:“傻姑娘,生死天注定,人力所不能及,我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态,你自小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连这也不明白?你想来身子弱,哪能这般哭?!快收了眼泪,高兴些。”
贾敏听着,心中更痛,泪水想止也止不住,忙低着头胡乱擦了擦,挤出了灿烂的笑来:“诶,我高兴呢,父亲你别为我操心,女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贾代善只是轻笑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做父母的,为你们儿女哪有不操心的。”说罢眼神扫了贾赦贾政,两人赶忙过来,贾代善叹口气,对着贾敏道,“都是我的骨血,你哥哥不争气,我也不能让你吃亏,旁的我都不说,只是希望你们以后能记着,不管怎么着,你们都是一母同胞的血脉骨肉,血浓于水!”沉声喝道,”血浓于水,骨肉亲情!你们都不许忘了!”
贾赦贾政贾敏三人对视一眼,都扯着嘴角点头:“父亲教诲,儿子(女儿)铭记于心。”
贾代善打量着三人,突然又似泄了气一般,瘫靠在枕上,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留了贾母陪着说话。
贾母为他掖了掖被脚,喊道:“老爷……”
贾代善眼神想着床顶,叹口气:“咱们夫妻几十年了,这么多年,辛劳你了。我有时候想想,当初我去战场,留你在家,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贾母啐了一口:“老夫老妻了,说这些做什么。”
贾代善却闷声笑起来:“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要不是这会儿,我还说不出口来呢。”贾母便静默下来。贾代善眼神飘忽着,追思着过往,“那时候我不在家,母亲对你总是带着几分苛求,你定是不好过的。可你从没抱怨过,连老大被抱走了,你也只是背着人掉眼泪,在我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
贾母低声说着:“其实,也不委屈……”
贾代善这次是真笑了:“怎么会不委屈,要是不委屈,你也不会那么不喜欢老大了。”
贾母一下变了颜色:“老爷!”
贾代善拉着她的手:“我知道母亲有过,可老大无辜,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他对你,濡慕非常,那、也是你儿子!”
贾母心头纷杂,一时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贾代善有心在说些什么,想想,到底罢了,只道:“老二考虑这么些年,总归是少了些气韵,这会儿我走了,守孝三年人走茶凉,我上了折子求荫蔽,想来他也能有个着落了。”
心爱的儿子有了前程,本该是大好喜事,偏贾代善这般,贾母心头不仅不喜,反而越发悲伤起来,泣道:“这些年,我做错了不少事,亏得你不计较。”
贾代善笑起来,摇摇头叹息着:“咱们是原配夫妻,不提这个……”
夫妻俩絮絮叨叨说起从前,又哭又笑,好一会儿,厨房送了饭菜来,当中烧鸭不说,还有酱牛肉,烤羊肉,上等大曲,全是贾代善爱吃的。贾赦贾政贾敏三个亲自上前服侍,贾代善乐呵呵吃了大半,摸着肚子大笑:“倒叫我想起了当年战场上的日子,那时候,做梦都想着这样的好东西!”笑过,又和在场众人说了几句,谢过了来帮忙的贾敬贾蓉,贾代善精气神渐渐变弱了,慢慢地打个哈欠说要睡了,贾赦贾政贾敏三个含着泪坐在贾母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合上眼睛,胸前起伏一点一点的,归于终止……
众人皆是恸哭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病了这许久,贾代善最终在妻子儿女孙辈的围绕中,告别了这个人世。
因为贾代善临去前的那一份难得的温柔,贾母的悲痛越发厉害,当时就哭晕了过去,躺在床上至今没有回过神来。贾赦纪要忙着前面的人情往来,又要为贾代善的后事做准备,根本分不开身,倒是贾政,推说了照顾贾母,很少往前面走,只是主动请缨帮着写丧贴,祭文之类的东西,贾赦对贾政有着防心,恨不得他少出去才好,很干脆就答应了。只是落在贾母眼里,难免多了几分不快,寻思着贾赦果然对贾政有隔膜,故意不给他露脸的机会。
可怜贾代善,临死前满心不甘满心担忧,好说歹说劝了贾母好一通,他去后不过一天,贾母便把这些话全抛到了脑后去了,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没有任何效果不说,在贾母的推动下,贾赦贾政兄弟两,益发越走越远。
张氏身体虚弱,丧礼这么重要的事宜她哪有精力打点,贾母喊来张氏料理的时候,张氏一口就回绝了:“不是儿媳因私不顾及大局,实在我如今精力不济,老爷乃堂堂荣国公,何等身份,往来祭奠的也都是王公显贵,这会子要是出了什么点差错,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媳妇实不敢硬撑着出风头接下这差事,出了差错,媳妇万死难辞其咎!”
贾母怫然不悦:“你年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也没个忌讳!”很给了张氏些脸色看,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到底不能再说下去,总不能硬逼张氏接下差事,到时要是张氏真的体力不支哪里出错了或者累坏了身子,背后人还不戳她的脊梁骨?
丧仪最后就交给了贾敬夫人许氏,王氏协同办理,贾珍媳妇也过来帮忙。自然,族里的夫人也没落下,贾代儒夫人帮衬着应对来祭奠的族人,贾代修夫人领了灵堂看顾的差事,贾赦往上递了折子,一面又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帮着择日。下人们往来穿梭,将早就准备好的了白布灵幡挂好,布置好灵堂,又四处给至亲好友送了口信,打点奠仪,为之后的停灵祭奠努力奔忙。
今上早早收到了消息,再看贾赦的折子,难得有些沉默,情绪也低落了下来。
承恩公叹了口气:“算算今年里,却是去了不少老人。这贾代善,虽说为人滑不留手,做事却很有自己的一手,极是能干,处事也极有分寸,如今去了,皇上可是少了一个臂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