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里也是记挂这事,起先叛乱中百姓死伤过百暂不提,自打平叛后,却有好些老辈勋爵过身了。往日皇帝自然是看着他们不顺眼,偏因为叛乱时,他过于拔擢了平民出身的官员,如今朝中勋贵一派少了这些分量极重的带头人,势力大减,竟隐隐的被请流派压制住了,虽如今不显,可有好些人已经开始翘起了尾巴。皇帝心中不悦,看着折子,便越发认同承恩公说的话,贾代善死的,实在不是时候啊。
“贾卿去世前给朕上了道折子,言道本想以微力再为朕效犬马之劳,不想残躯不济……倒叫朕心中有愧,前些时日,委实是委屈了贾卿了。”明面上贾代善做得尽善尽美,外人只道他是旧疾复发没熬住去了,可知情的却知道,贾代善这是再给他全面子,为他遮掩罢了。
皇帝的目标是做个留芳史册的一代明君,怎么能有逼死臣子这样的丑闻?就冲着贾代善这份心意,皇帝就相信他是个忠的。沉吟一会儿,道:“好歹也是元勋之后,有功之臣,罢罢罢,便赐个忠信的谥号,也是朕的一番体恤。”
承恩公并其余几个和贾代善有些交情的老臣都是直皇帝英明:“荣公得皇上如此这般爱重,想来必能一路好走了。”
皇帝笑笑,虽知道里面很有些水分,可到底人都是爱听好的,他自认给贾代善一个忠信的谥号,也着实是优待了荣国府,承恩公等人说话时又是如斯真心诚意,皇帝心里因为贾代善之死而升起的低沉登时一扫而空。
偏还就有那不开眼的,赶在皇帝兴头头上泼凉水。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梁荣是顶着前头在叛乱中死掉的上司被拔擢上来的,突然站前一步,弯下腰扬声道:“皇上,微臣认为此时不妥,荣公何德何能,能当的忠信二字?虽大错不曾有,小事上却毛病多多,亏得皇上开恩才免他责罚。如此人物,实当不得忠信二字,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梁荣他本是贫寒子弟出身,年少有才,却因家贫而险些不能继续攻读,到得三十几才中了进士,亏得当年房师看中,同年得力,二十几年下来,结亲交友,倒也爬到了三品的位置,小朝时也能在大殿中占个位置。
梁荣做事能力很有一些,偏有个毛病,对勋贵家很有些意见,每每与勋贵出身同僚往来,一口口规矩,噎的人说不出话来,人缘很是不好。要不是还有些文人把这当成有风骨赞叹,是贫寒士子中的一面旗帜,皇帝还要他来做清流中的那一把刀,皇帝早不耐烦见他了。
梁荣最不该的,就是在贬斥勋贵子弟之时,把所有出身富贵之人都贬到了尘埃里,仿佛过得好些的子弟全都是纨袴膏粱,只有他这样贫寒百姓出来的才是真正于家国有益之人,却全然忘了,要论富贵,天下何人能出皇室左右?家天下、世间最尊贵的人家里,偏每每朝代,总有昏君糊涂君主,皇帝想得多,虽知道梁荣没有隐射之意,皇帝依旧免不得不舒坦。
好兴致被这最讨厌的梁荣搅了,皇帝冷下脸看着梁荣:“荣国府袭开国元勋,贾卿年少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其后辅佐朕身旁,为朝廷鞠躬尽瘁。如此功劳,竟还当不得这忠信二字?那依梁卿所见,如何才当得起啊?!”
梁荣听出皇帝的不高兴,却怎么也不肯叫勋贵得了意去,低头道:“叛逆徒宥明叛变之时,荣国府上下安然无损,这其中之事,荣国公已当不得一个忠字……”
话还没说完,一本折子便飞了过来,正正砸在他脑袋上,不重,却叫他心底猛地一颤,梁荣倏然跪下,咬着牙不肯改口:“皇上,臣句句肺腑啊……”
皇帝再不肯听:“贾卿虽小节有失,但纵观其一生,对朝廷实是功大于过,忠信二字不必再改,中书舍人,拟旨传下去吧。”厌恶的看了眼梁荣,对着其他人挥挥手,“今日便到这里,众卿退下吧。”甩袖便走。
皇帝怒极之下将一干勋贵人家抄了个底朝天,好些老人受不住没了,如今惹得朝廷里清流勋贵两派势力失衡,牵累出一堆麻烦事,皇帝心中不是没有悔意,只是九五之尊的身份,叫他说不出后悔两字。自然这些事就成了他心底的一个忌讳。这个梁荣,真真是令人生厌……
梁荣等到皇帝的仪架远了才敢起来,一抬头,就见承恩公几个外戚勋贵对他冷笑着走出去,他心中惴惴,去却不肯认输,硬撑着面无表情出来。一路出了正殿,跟梁荣交好的御史大夫张源才跌足恨道:“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我这御史大夫得罪的人还没你得罪的多。你就不看看,当时皇上、承恩公几个的脸色,有多难看。”
梁荣小声咕囔着:“我又没说错!”
张源没好气地翻个白眼:“皇上不喜欢再提起这些事,你不知道啊,还往枪口上撞。”
梁容振振有词:“我本就没错!荣国公尸位素餐,国公爷身份,这些年来,除却与其他勋贵之家交好,与朝廷有何进益?忠字尚有疑虑,信字,哼,背主另投的主儿,也当得这字!”
张源脸色大变,怫然怒道:“我好心劝你,你倒越发上头了。荣公当年另投他主却不错,却是投的圣上,你莫不还要编排上官家不成?!”说不得倒是还要牵连他。张源不肯再与梁荣说话,转头就走。
梁荣见他走远了,也有些后悔,只是他近来一路升迁,铁了心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叫人看看他新上任礼部侍郎的手段能力,终究认为自己不曾做错,反而是秉持礼法谏言,皇帝不采纳他也无奈,可下次遇到什么事,该说的他还要说。当的不久后荣国府的一连串事冒出来,梁荣跳出来好一番弹劾,那一幅“我早说如此”的模样,终究是惹了今上的厌,宁可话费力气再拔擢人才顶替他,也不肯再留他在眼前,把他贬出了京城,此乃后话不提。
单说圣旨入了荣国府,忠信二字谥号出来,贾母的病仿佛就好了大半,欢天喜地地谢了恩,带着张氏王氏等去给贾代善烧香,站在棺木前看着躺在里面的贾代善,絮絮叨叨地说话。
张氏开始还以为贾母是一时情绪来了,谁知贾母竟来来回回反复不停,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一颗都不曾停过。她这才警觉不对,可已是晚了。接旨时全副大妆,在贾代善停灵之所,她又要跪着,几个时辰下来,腿早就麻木了,偏胸口一阵发闷,眼前也开始出现重影。
张氏冷汗都浸湿了地面,偏贾母仿佛半点不曾看到,犹自跟贾代善絮叨。孝字在上,王氏还在一边给贾代善烧纸钱,张氏如何能说自己给贾代善跪灵跪得受不了了?
胸口一阵阵的抽痛,张氏摇晃了一下身子,还没等一旁苏妈妈反应过来,她已然撑不住,一头栽在了旁边的青白大理石上。
昏迷前,她还听见贾母惊叫一声:“这傻孩子,身子不适怎么都不说呢……”
第一百零三章
贾代善本就是立有军功的勋贵,如今又蒙圣恩赐下“忠信”两字谥号,有眼见的都不敢怠慢,钦天监很快就择准日子,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不日正式开丧送讣闻,还要准备一应事宜,贾赦忙得是脚不沾地,开始还死撑着,不肯叫贾政出头,后面实在熬不住,便也管不得其他,连忙让贾政过来。贾政开始还推脱说要陪着贾母,被贾敬贾珍好一通劝,这才过来了。
几人主持大局,还请了同为族人的贾敕贾效贾敦等人帮忙,请了京郊鼎鼎有名的般若寺的见性大师等一百八十位和尚来府里大厅念经,超渡亡魂。另单设一祭坛于小花园内,也请一百零八位全真道士,打醮四十九日为鬼魂解冤洗业。停灵之所设在万夏阁,灵前另外再请五十位高僧,五十位老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旁的又借了镇国公家养得京中数得着的一班小戏来府里鼓乐吹打,开了库房拿出上等素绢将门前一条大街从荣国府到宁国府全点上了白,再另做了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
前后忙得正是焦头烂额,皇帝圣旨下来了,贾赦还来不及高兴呢,到得晚间,正和官家说着厨房素席师傅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宴客事宜,突然就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气儿还没缓过来呢,就慌慌张张地说大奶奶不好了。贾赦一个激灵,哪还顾得其他,忙忙请贾敬贾珍先照看着,自己拔腿就跑了。贾政跟在他后面,一脸焦急。
掀开门帘才进门,就听见就满是自责道:“可怜见的孩子,脸上半点血色的没有了。都怪我考虑不周,倒忘了你身子不好,如今才叫你躺在床上。我这个老婆子,做事是越来越糊涂了,老大家的,你可别怪我。”
张氏虚弱地微喘着道:“太太这可折煞我了,都是我身子不争气,哪能怪太太您呢。”说着,看到贾赦大踏步进来,眼里划过一丝委屈,却只扬起了笑,喊道,“大爷怎么来了,前头事忙,我这里没事,你很不必过来的。”
贾赦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贾母就轻轻拍了张氏一记,嗔怪着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老实。”一边又看了贾赦道,“你别听你媳妇的,她是贤惠,可你也要心里有数,能有这么好的妻子,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她身子不好,你便是再忙,也得记着多抽出时间来陪陪她!”
真真是慈爱关怀,亲切体贴,不说王氏目瞪口呆,张氏贾赦更是张大了嘴,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贾母自然是看到了他们的反应,拉下了脸,半真半假地怨怪着贾赦:“瞧你这样,怎么着,我关心我儿媳妇就这么让你惊讶?我平日难道对你媳妇不好吗?”
贾赦听得忙忙摆手:“不是不是,母亲说的哪里话,你对瑚儿母亲好着呢,这是有目共睹的,儿子万不敢这么想。”讪讪笑笑,道,“儿子就是心里有愧,听了母亲的话才恍然,确实好些天没来看过瑚儿母亲了,前头忙得慌!”
贾母瞪着她:“再忙再忙,连抽出点时间来这里走走喝杯茶的时间也没有了?就会找借口,这么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你也不知道疼人!跟你爹一样,一点也不知道体贴,你以为,没你媳妇在后面帮你打点内院,你能那么逍遥在前院做自己的事?美得你!”说着越发来气,狠狠瞪了贾赦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没见你媳妇脸色不好,你就这么傻站着啊?”直是恨铁不成钢地刚地撇过脸,“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的儿子。”
贾赦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母何时变得这么关心张氏了,还是这般真情切意地为了张氏呵斥自己。往日里,可从没把她放在心里的。贾赦再一寻思,怕这是给的自己面子呢。贾母怕是因为贾代善去世了,也知道关心自己一房了,当即又惊又喜,赶忙答应了一声,坐到张氏床前,柔声问道:“你怎么样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张氏对贾母的一番举止也是一头雾水,只是不比贾赦的惊喜,贾母表现得越慈爱,她心底的戒备就越重。事出反常必有妖,谁知道贾母肚子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想得太多,太阳穴便是一阵阵抽痛,张氏强忍着难受,挤出笑来,刚要对着贾赦说没什么大碍,眼角瞥到贾母,话锋当即一转,只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全身没力气,晕乎乎的。喝完药也就没事了。”
贾赦对张氏却是有真感情在的,听罢皱起了眉头,很是不赞同道:“我看你脸色是真很不好,真的没事吗?我怎么看着,你很没精神?要有哪里不舒服,你可别瞒着。”
张氏看出贾赦的真心,心中颇为熨帖,因贾母反常升起的不快总算是消弭了些,忍不住笑道:“你啊,瞎操心,我要哪里不舒服,还能瞒着?我自己还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劝着贾赦,“我知道前头忙,为着老爷的丧礼,你有一堆的事务得处理,我这里不用你操心,你只管看着前头,老爷的丧礼可不能马虎,定要风风光光,一切顺利才好。”
不管贾母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有什么算计,反正张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贾母对着干的。贾母让贾赦多来看她,张氏就让贾赦安心忙着外面的事不用担心她。反正这次丧礼办得这么大,贾赦要是用心做,还能结识不少人,罗哥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张氏气呼呼想着,贾母让贾赦多来陪她,不是想让贾赦失礼人前,被人认为儿女情长,为了妻子连老父的丧礼都扔一边了吧?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贾赦微微笑了笑,让张氏放心:“事情虽多,还有敬大哥敕大哥他们帮忙呢,老二也在,我们这么些人,做事起来倒也还行。你别记挂我,我怎么觉得你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可要好好休养,赶紧把身体调养好了,我和两个孩子,可都还要你照顾呢。”对贾赦来说,这番话也是极难出口的,此时说出来,也不过是气氛实在温馨,一时便脱口而出了。说完,贾赦很有些不好意思,一回头,缺件贾母还站在那里,这才恍然,很是尴尬地含糊道,“还有母亲,府里,都离不得你呢。”
当着贾母的面,张氏这时也顾不得其他,直羞红了脸,嗔道:“你胡说什么呢。”老夫老妻了,还说这样的话,当着人,多不好意思!要不是还有人在,张氏都想捂住脸去。
这对夫妻,一个柔情满满,一个羞涩欢欣,孩子都两个了,还这般姿态,贾母说不清心底什么感觉,瞬间一股气就冲了上来,越发见着两人不痛快,直觉便去说道:“老大啊,这次你媳妇病倒了,说来都是我的不是。今儿圣旨下来,我心里高兴,又惦记你父亲,便去你父亲棺木前跟他唠叨着说说话。只是人老话多,我自己也没回过神来,这一说就说到了天黑,你媳妇是个心诚孝顺的,硬是跪在灵前烧纸进香念经,一路陪着我,累坏了,这才病得躺在了床上。害得你媳妇这样,我这心里,委实不适滋味……”
贾赦自是连连宽慰:“母亲快别这么说,大奶奶她本就孝顺父亲,为父亲跪灵也是她个媳妇该做的,哪是母亲的错。您这样,倒叫她心里记挂着,反而不容易好呢。”
好一通劝,这才叫贾母好受了些。回头慈爱地对张氏笑道:“那你好好休息着,我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老大家的,这两天,你也不用去前面跪灵了,好好休息着,早点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张氏忙要推辞:“这怎么行……”
贾母双眉一竖:“怎么不行。你还要不要命了,病成这样还想劳累身子?我说了你不用去就不用去,好好养着身子,啊!”说完起身就要走。贾赦还要送,被贾母拦下了。
这时外头丫头也进来传话,说贾政在外头坐了一会儿了,男女有别就不进来看张氏了,只给张氏问好,请她多保重身子。张氏含笑点头:“二叔有心了,我没甚大碍。”
贾母笑起来,道:“他是弟弟,你是嫂子,该是过来问候的。”又道,“正好,我就跟老二一起回去了。老大啊,你多陪陪你媳妇!”
虽贾母怎么也不肯贾赦送,到底他还是送到了院门口,看着贾母和贾政身影远去了才返回屋内。苏妈妈送来药,张氏一口气喝了,苦着脸捻了颗蜜饯进嘴里,这才舒缓了双眉。贾赦好笑道:“怎么喝药跟个孩子似的。”
张氏白了他一眼:“晚上不去前头做事了?”
贾赦往床边一坐,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茶水,一边说道:“不去了,你不是不好,我陪你说说话,母亲不也说,让我多陪陪你?!”兴致上来,随手把茶盏往边上一放,舔着脸凑到张氏边上,低声道,“我也好久没陪你了,正好今儿有机会,我们好好说说话。”
张氏红了脸推开他,苏妈妈等早就带着丫头婆子出去了,这才没好气地对着贾赦道:“你啊,太太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恍然见贾赦有些不高兴,忙警觉地把话更委婉了一遍,说道,“要搁往常也就算了,如今却是府里正忙的时候。母亲虽是好意关心我,可我也不能为府里着想。事情那么多,虽有人帮衬,可敬大哥珍哥儿都是东府那边的,敕大哥敦大哥他们又都只是族人,你和二弟才是正主儿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来,这话说得是没错,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撒手把事情全往他们身上推不是?你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