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陈滨林沉声道:“医院已经联系好了,再说是初期,康复希望很大。”
陈父摆摆手示意先不谈这个话题,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几个叔叔伯伯,我要来内地时坚决不同意,说白了也就是舍不得香港那边的一些家产。可是,钱这种东西,难道比感情还要重要吗?97年,我在投资水电站,正和几个大集团争项目。他们在香港,股市虚假繁荣,有人要整他们,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他们相信了,孤注一掷投机炒作。结果,亚洲金融风暴来了,经营失败一夕破产,一个吞枪自杀,一个跳楼自杀。”
“剩下的几个兄弟,”提到自己兄弟,陈父画风一变,讽刺地一笑,“股市那里逃过一劫,按钱排位也能算得上上流人物。我以为兄弟终于齐心干了些正事,结果却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陈父是说这牵扯到陈家、需要他和陈滨林在香港待很长一段时间的事儿。先是一个兄弟和政府合作在九龙红临水区域投资几个亿修建楼盘,根据居屋计划建成共两千多套住宅。结果遇上楼市不景气,香港政府宣布停建和停售居屋。这一“临海地王”位置优越的屋宇被搁置了一年多,直到香港政府宣布将其出售。而后接盘的竟还是陈家人,被自家兄弟骗来接盘改修豪宅。消息一出,环保团体、议员、附近居民纷纷谴责开发商批评政府。陈家拆了,就是不充分考虑民意影响社会和谐,不拆,资金套牢,机会成本太大。拆或不拆都是寸步难行,烫手山芋在陈家和香港政府之间转来转去。官商勾结的言论甚喧尘上,又恰逢马上澳门回归五周年港澳特首述职会,立法选举民主派虎视眈眈有了攻击对象……于是政府继续施压,香港陈家的处境简直是举步维艰,这才不得不求助于身在大陆的陈父来收拾烂摊子。
陈父最后说:“我这一代兄弟间感情不好,是我最遗憾的事,但我却无力改变。你和阿易,不要走我们的老路。别人常告诉我抱回来的孩子终究算不得自家人,这些风言风语,自己要有判断。”
陈滨林:“我知道。”
陈父瞥了陈滨林一眼:“你怎么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真是兄弟连心啊。”
陈滨林不说话,一方面是对抵港后要接手的一切心里没底,一方面是不愿离开这么长时间,再加上匆匆离开时叶易强作无事的样子,这些都让他心情好不起来。
陈父用英语说了句话,陈滨林听明白,意思是只有不停离开,才能明白家在哪里,家的意义是什么。
陈父最后道:“不说话了,在飞机上休息一下吧。到了之后可是一场硬战。”
抵达香港。
陈父和陈滨林杀进董事局。先是陈父出面把一干元老训得大气不敢出,紧接着陈滨林根据陈父授意,大义灭亲,把几个行贿受贿拿疏通费的人送进了监狱。公司内部的烂摊子收拾收拾,陈父就退居了二线,开始在山上静养,明面上不再参与公司事务处理,一切交由陈滨林负责。
这是很明智的做法。由于父辈的强大,当老一代还在持续影响这个企业的时候,二代通常会遇到分派部下干活的抵触漠视,想法也很难在集团内部推行。陈父的退位恰到好处地助力了陈滨林一把,仿佛在和所有人宣布,我的儿子,才是你们今后效忠的对象。
担子全部压在陈滨林身上。
从接手企业的那一刻起,他的时间就被掠夺干净,更多的是在为别人而活。时间表上按小时排列的各种会议安排和商业洽谈,银行的人要安抚,政府的人要处好关系,就连工地打架都要他亲自下去处理。随着陈家本家财务状况的透明,才发现参天大树早已被蚂蚁蛀倒,各种私下进账交易都要处理,陈滨林一时间焦头烂额,才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松绑了。
在20岁出头的年纪,陈滨林身上肩负起数亿元的楼盘重压。但他飞速地成长起来,老练了许多。更多的时候是在听,然后做出判断。某些特殊时刻,他会直接拨通陈父的电话,通话都很简短,却都是关键性的决策问题。
抵港两月。
对九龙处楼盘,陈滨林在考虑各种环境和公众意见之后,为平衡各方的利益决定改变计划,放弃推倒重建豪宅,而是重新装修并将物业设施做整体的提升。
这时陈滨林遇到的麻烦是公司的老员工和肃清活动后留下来的元老们。
陈滨林狠劲十足,每天和元老们斗得不可开交。某天深夜他从公司回家,发生一起午夜交通事故,差点被前面拖车上砸下来的钢筋压扁,险些丧命。第二天他就换了一辆改装悍马,各种防弹处理,为了预防地雷和火箭炮,以及加强车身的平衡性,后排两个座异常狭小,双腿几乎无处可放。车身中间部分几乎全让给了6.5升的增压引擎,生生把乘客位挤在两边。后来一逢活动陈滨林必定是软硬皆施堵得元老们不得不坐这辆改装悍马后座,他们就渐渐消停下来。
而那些老员工们习惯了有事就找老板,以前没做过,陈滨林教了一遍两遍三遍,交上来的解决方案还是那些,自己没动心思,不会做也不会老实承认。正逢用人的时候,陈滨林吩咐人力资源部门多招些人。比如某个特定岗位的人,结果人力资源经理一上来就问,对这个人有什么要求,岗位职责是什么,薪水大概在什么水平。
陈滨林黑脸骂道:“你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动过脑子没有!这个岗位不是我想出来的,不懂你就去查,你这种问题再敢拿来问我试试看!”
底下的人被训了几次后,纷纷变得焦虑不安。在一个行业一个公司干久了,难免会懈怠。陈滨林接班后无异于给整个企业打了一剂强心针,有的人甚至主动跑过来探陈滨林的底。
“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帮人迟早都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就希望到时候陈总能提前说一声。”
老员工们也被驯服了。
这是陈滨林抵港快一年后的事。
一年来他一直不停歇地忙,除了睡觉,他身边总是围满了人,几乎和陈父都鲜少单独接触。聊天的话题也总是破碎不堪,东一句西一句。商业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一旦进入,其实也就选择了一种无路可退的生活方式,因为不可能再停下来。很多时候陈滨林觉得自己在浑浑噩噩地忙,而能让他稍微找回自己的,也只有和牵挂的弟弟每周一次的电话了。
叶易送走陈滨林和陈父,也没心思回学校了。到家,大字躺在床上。
电话响起,他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了起来。
“喂?喂?阿易吗?在哪儿?没事吧?”毕文耀热情得要从电话里跳出来了。
叶易说:“怎么了,没事儿啊。”
毕文耀豪气地说:“别跟我在这装啦。你哥临走前拜托我照顾你,来来来,舍不得哥哥想哭就奔向文耀哥的怀抱吧~”
叶易在电话那头配合地笑一声。
毕文耀正经了一点:“说真的,没事吧?要不要出来玩玩放松一下?别闷在家里,叫什么来着……”
叶易说:“触景生情。”
毕文耀说:“对对对,就是这个。快快快,跟我出来玩玩,包你什么不开心的事儿都没有了。”
叶易说:“今天算了,不想出门。明天出来吧。你明天有空吗?”
“有有有。那行,说好明天了啊。”
“好。”
叶易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刚才接电话时的笑意尽数退去。他睁着两眼看天花板发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躺了一会儿后他觉得无所事事得厉害,爬起来开机打游戏,上副本刷秘宝图。
打起游戏来时间过得很快,叶易觉得没过多久,抬眼往窗外一看发现天已经黑了。他和管家说了不吃晚饭,于是一直没有人来打扰。
玩困了就睡觉,叶易心想,继续打下去。
中途叶易一个晃神没注意看小地图,结果被追杀得爆手速,红蓝掉得哗啦啦眼看就不行了,叶易情急之下大喊:“哥!快来救我!”
并没有人像往常一样,一边说着“别怕哥哥来了”一边冲出来。
叶易呆坐了会儿,看着屏幕里自己的人物躺在地上,灵魂出窍像一阵烟似的飘出来。
他突然失去兴致,关了电脑,起身去浴室洗澡准备睡觉。
第二天毕文耀开车接叶易出来,一路上叶易都木着一张脸。
毕文耀一边开车一边偷偷观察他脸色,说:“怎么了?看脸色昨天晚上没睡好啊?”
叶易打了个哈欠算是回答。
毕文耀喊出去玩也就那么回事,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吹牛胡侃,再加点酒后余乐助助兴。学妹模特空姐少妇女神一应俱全,日俄美英德法俄随便挑。叶易神情漠然地推开一个又一个,一个人坐在一边喝酒。
毕文耀带着几分醉意坐到叶易旁边:“怎么都不要?这么多,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来,不要害羞,大家都是这样玩的。”
叶易垂眸看着手中的酒,不说话。
毕文耀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别这么伤心啦。你哥一下子走了,你只是不适应而已。可你仔细想想,你哥这一去香港,俗话说山高皇帝远,你干什么,他都管不着你啦!”
毕文耀见叶易不为自己的话兴奋,以为他还是没明白,继续解释道:“这是多好的事儿啊阿易!想干什么干什么,你交什么样的女朋友他们看不见,你哥那么多车随便你开,他也不知道,你和朋友在夜店里嗨,他们管不着。这是什么——这叫自由啊——”
叶易似笑非笑地看着毕文耀,等他继续说下去。
毕文耀孜孜不倦劝道:“阿易,你哥是很厉害。可文耀哥也不差啊,唉,别一副嫌弃我的样子,你哥把你交给我,我不把你哄得高高兴兴的,怎么对得住他的信任呢?来来给哥个面子玩开心点吧。”
叶易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在毕文耀心里的形象就变成了借酒消愁的兄控少年。
叶易喝完了才说:“虽然你意识不行操作更差每次团战都只能打辅助还要我carry,嗯,可是我不嫌弃你。”
毕文耀:卧槽。
叶易站起身:“喝得差不多了,我先走了,明天学校还有课。”
毕文耀失望地问:“真不喜欢这样玩啊?那算了,下次我单独叫你出来玩,不来这些地方了。”
叶易一边取外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嗯,下次请你出来吃烤串。你请客。作为回报,我就不告诉我哥,他走的第二天你就叫我出来——”
他用口型说“嫖女支”。
毕文耀快哭了:“走吧走吧小祖宗,伺候不起了。”
这之后不久就是暑假。
暑假开始,叶易不想回家,空荡荡的,陈滨林又不让他去香港。圈子就那么大,陈家二少不受重视,父亲和哥哥一点生意的边都不让他沾的传言已经四起。但就算这样,二代们的聚会也不敢把叶易落下,只算是背后嚼嚼舌根罢了。叶易也什么没发生过似的和他们参加聚会活动,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易就算是传闻中不受宠的二子,也比其他家的长子更有前途——陈家给他的底气。
叶易表面应付下陈家二少的应酬,却不喜欢这种氛围。放了暑假连家都不愿回,打算在学校待几天就偷偷跑到香港去,人一到陈滨林绝对舍不得再赶走,叶易自信满满。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叶易一天借了辆自行车出门买水,回来路上天气说变就变,乌云密布,明显是下雨前的征兆。叶易没带伞出门,于是加紧蹬车想要在雨下下来之前赶回宿舍。
宿舍楼前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叶易忽然觉得车速太快,捏了捏刹车。
没有减速。
叶易立刻试了左右刹车,发现都没有作用。他心里一惊,明白应该是刹车坏了。
叶易估摸着大概也有8、9公里的时速了。前方一边是墙,一边是七八级宿舍楼前的台阶,他犹豫了下,觉得撞墙应该比撞台阶安全点,于是在五十米开外就不管方向,准备直直朝墙冲去。
其实要是只撞墙的话也没什么,最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破点皮。坏就坏在墙旁边有一堵玻璃宣传栏,叶易撞上墙时身子一倾,手下意识地想撑住旁边,哗啦啦地就打破了一大片玻璃。
叶易摔倒在地的同时也感到手上一阵刺痛。他咬咬牙狼狈地站起来。玻璃碎片沿着他的手掌小臂一路划过去,开了筷子大小的洞,看得见翘起的纤维和割破的动脉,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掉下来。
自行车哐哐哐倒地,以及碎了一地玻璃渣子的声音,引得宿管员赶紧跑出来。放暑假后学校的人不多,陆陆续续两三个低楼层的人也下楼来。
暴雨倾盆而至。
有人反应迅速地解下鞋带给叶易止血,叶易站立处一会儿就积聚下一摊血水。叶易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伤口尽量不让雨水淋到,雨水打湿他整张脸,也没人给他擦一下,视线都模糊了。
他对旁边人说:“麻烦把我手机拿出来下,打这个电话。”
结果管家的电话没有人接,旁边的人只好替他叫了临近医院的救护车,在救护车到来之前把他扶到校医室简单止下血。
救护车来了之后叶易被医护人员扶上车,有个热心的男生提出要陪他一起去医院,叶易婉拒道:“到医院之后家里的人会过来,不用再麻烦你了,谢谢。”
叶易留了那人的联系方式准备事后道谢,执意不要他再跟着——即使并没有家里的人会来。
就是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他也不忘周全。
他浑身湿透地到了医院,因失血过多浑身发冷,幸好路过的护士好心给他围了层毯子。围上去之后湿淋淋的黑发垂下来,那样子又无辜无害又可怜,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他坐着等医生出来,结果却被告知这家医院没有手术条件,他手上的伤要转去其他的专科医院才能完全治好。
幸好这时管家回电话了,叶易简短告诉他自己手受伤了,让他联系医院转院过去。
挂断电话后有管家办事,叶易整个人才松下来。别人看他即使受伤也没失了方寸,去医务室去医院都镇静得不得了,可那都是绷着给别人看的。
他也会怕,第一时间会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受伤失血后也会烦躁不堪。可是又能怎么办,已经没有人管他了。
叶易剧烈地哽咽了下,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堵住了自己的眼睛。
哥。
26.
管家联系了私立医院,叶易光手掌就缝了十针。术后打上石膏吊好手臂,在医院养着。跑去找陈滨林的计划泡汤了,叶易在电话里也没有告诉受伤这件事。
毕文耀终于有一天想起烤串的约定打电话来,结果惊闻叶易手伤了在住院,连忙赶来探望。
来了一看叶易一只手动弹不得,半靠在床上靠另外一只手上下翻动打游戏,一脸百无聊赖的表情。
毕文耀哭丧着脸说:“我的好弟弟喂,你这是怎么了?陈滨林知道你这样不得撕了我?”
叶易盯着屏幕:“没告诉我哥,他不知道。”
毕文耀更悲痛了:“我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叶易盯着屏幕:“报去吧。我就说是你带我嫖女支,我为了个姑娘和别人打起来受的伤。”
毕文耀认怂,说:“要瞒你哥就瞒着。告诉我怎么了总行吧?”
叶易终于把视线从屏幕转到毕文耀身上,一副高手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空手碎了块玻璃。”
毕文耀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厉害厉害。”
叶易谦虚道:“一般一般。”
毕文耀上前仔细端详叶易暴露在外的伤口,说:“受伤了连个电话都不打,真是令我好心碎。怎么和我这么见外啊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