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下——水仙已上鲤鱼

作者:水仙已上鲤鱼  录入:11-01

皇帝声音冰冷残忍。怕是早已有决断。一番言语不过为刺探他心中真实想法。李元雍心头一动立时想透赵弗高殷殷提点之语。这位宦官拿捏皇帝心思极其准确。比高力士李林甫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教他明哲保身还教他应对之策,刚柔相济、杀伐果断方可取得皇帝赞赏。

皇帝敢杀自己儿子亦敢杀他。最好的出路,便是自断其臂,舍卒保车。

李元雍坚定握住皇帝手掌。似能将一腔坚强笃定之意传给皇帝感知。他低声说道:“纵使粉身碎骨……我亦是九死未悔。”

皇帝疲惫垂眸心中五味杂陈。嘴角竟有一丝苦笑。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间事,常常不能言之过早。——你去含元殿前跪着吧,跪倒何时想通,再来见朕。”

李元雍向皇帝磕了一个头,道:“孙儿谢皇祖父成全。”

第八十五章:决断(下)

暴雨骤歇。大明宫前灯火通彻,偌大宫廷黄氅仪仗,辂辇牛舆来往喧腾。

圣旨如玉山崩推。皇帝自听闻广平王入京便毫不迟疑,即刻命宗正寺、光禄寺、殿中省并其余七寺七监筹备册封储君事宜。

李南瑾忙的汗如雨下。自谓开国至今的皇族宗正者,再无他一般狼狈。他提心吊胆跪在温王身侧。一颗心也如同雨后翻滚的雷霆咆哮不休。

含元殿中亦是通明如昼。温王殿下立储在即,岂料却被皇帝责罚,跪在髹金漆云龙纹龙椅前静思己过。

李南瑾提着心跪在一旁,唯恐趟到皇帝余威,将他这朝不保夕苦不堪言的宗正寺卿褫夺干净。

殿中省诸官员伺立良久面面相觑。殿中监平展开尚衣局精功绣制的龙袍。颤巍巍说道:“殿下,请更衣。”

李元雍面色沉郁,不作声看着明黄龙袍。袍身做翟尾五焦,十二镂锡,刺绣五辂六冕之文,暗合山龙藻火之数。

衣袖宽阔皆画升龙,其长曳地。

长靴龙头结绶,足驾苍龙。服则衮冕,冠则通天。正是为黄帝始制,万世沿用的至尊衣履。

温王呆呆看着,不发一词。

李南瑾向胡不归使了个眼色。胡不归装成痴懵,一味翻眼望天。

李南瑾无奈,又道:“殿下,臣奉皇命,为殿下更衣。”

温王跪在金銮殿中仍是不言不动。众官渐次矮下身形,跪在他四周。

胡不归惶然说道:“殿下……”

韦三绝佩刀而入,上下打量一番跪在殿中衣衫滴水的温王。沉声道:“本帅奉陛下之命,前来讨殿下一句谕旨。”

李元雍干涩开口,道:“请说。”

……

寝殿重归寂寥。赵弗高跪在皇帝榻前,将猊香鼎点燃檀屑。又端了清水金丹服侍皇帝。

皇帝嗅到熟悉的金铁之意。摆手道:“不必了。将金丹都扔了吧。到如今这步,便是大罗金仙,恐也救不了朕的命。”

赵弗高拭泪道:“陛下洪福齐天,真龙必定得上天眷佑。”

皇帝道:“更漏响过四更了。温王在含元殿,有何表现。”

赵弗高默然。

皇帝叹道:“世事莫不是轮回?若非朕亲历,怎知个中滋味。朕像看着以前,看着愬恭为救李珃,一步一步陷身泥潭不能自拔。只是朕却没有以前的雷霆决断心肠,也或者,是朕真的老了……”

皇帝年逾花甲神智昏聩。时时有自审之言。

赵弗高道:“是陛下仁慈。”

皇帝将手放在眼上。苦笑道:“仁慈?世间最荒谬的事情,是要一个皇帝,一个对自己都不能有仁慈,对别人更不能施舍任何仁慈的人,舍出所谓的慈悲心肠,做自毁根基的蠢事。”

赵弗高颤声道:“陛下蒙德沥恩,万民仰之如天……”

皇帝道:“到此种地步,风雨飘摇。你我主仆有四十多年的情分,朕许你直抒肺腑,有话便说吧。”

赵弗高看着皇帝。皇帝呼吸粗浊,须发苍白斑驳。僵卧龙床之上,华丽的明黄绫衣遮掩不住腐朽的垂死的气息。

仿佛死神站在他们的身侧,险恶而镇定的等待着攫取他们的灵魂。

赵弗高定了定心神。道:“陛下。若今夜陛下需要老奴赴汤蹈火,老奴决不推辞。”

皇帝嘲道:“你枉受朕宠信四十年。怎么,也是欺朕眼盲耳聋,开始说这种话——敷衍朕了?”

赵弗高声音萧瑟,道:“陛下。老奴怎敢。然则老奴记得,明明崇文馆中有密道,先太子珃却不肯独自逃走。明明九鼎在握天意昭昭,光烈帝却宁肯举身浴火。陛下,也许——也许我们错了。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皇帝孱弱身躯猛地一抖。

赵弗高慌张磕头道:“请陛下赐老奴一死!”

皇帝胸膛起伏不住。凝神沉思良久,才道:“罢了——罢了。诏韦三绝进殿。让他去问元雍一句话。”

赵弗高举衣袖拭泪,诺诺领命。蹒跚离去。

……

韦三绝冷冷道:“陛下命本帅前来问温王殿下,若有人曲谋叛国,骄纵不法,谄媚惑上,陷亲不义,今已捉拿归案,该如何以儆效尤。”

李元雍心绪茫然。听他说的都是令人心烦气躁之事。道:“此有何难。剥皮汤蠖,夷族流放,杀了便是。”

韦三绝道:“若此人是天子所亲,又该如何做。”

李元雍抬首看他。他跪了许久骨头呆滞酸痛。他疲惫看着皇帝亲信,右卫大将军。

韦三绝目光锐利,看着他又不似在看着他。

李元雍忽然笑了一笑。道:“便是天子所亲,也不能置国法家法于无物。便令其悬于高杆,唤鹰隼剖食心脏,流尽鲜血,以震慑诸官。”

他这番话说的轻飘飘有气无力,在场诸人却如遭冰雪心中寒冷。知他又起了歹毒性子。不知是谁这般倒霉撞在风口上,令温王将一腔屈辱震怒尽数宣泄。

韦三绝静静看他。颔首道:“如此,谨遵殿下旨意。”

他转身出含元殿,沉声下令,声如洪钟,道:“来人!将钦犯鱼之乐架上绞索,静候殿下示意!”

李元雍瞳孔倏然张大,紧紧抓住了衣袖。场中诸官面色剧变人人转首看着他!

李元雍嘴唇颤动,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胡不归面色雪白,立时抓住他双手将温王扶稳,急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李元雍喘息一声,道:“不……”

天子所亲——他日他成为天子,心中唯一所亲的,便是殿前侯!

韦三绝并未给李元雍半分喘息时间。言辞咄咄:“本帅谨遵殿下旨意!鱼之乐私闯刑部,劫持死囚。内外勾结,赚开城门,更对本将横下毒手!此等逆贼私通突厥,意图作乱,叛国当诛!请殿下即刻写下钧旨,将其汤族拆骨,以正视听!”

韦三绝手握长刀一字一字慢慢道来,利可诛心。

正殿大门轰然洞开。雨声混杂霹雳,重又撕裂沉重天幕。

李元雍手扶着胡不归,颤抖回首。

雨中琉璃光转迷蒙。无数北殿军手持刀戟站立含元殿下。鱼之乐被五花大绑跪于殿前,只能看见朦胧轮廓。

李元雍死死盯着他的模糊身影。漫天灯光雨幕逼退夜色。高耸石阶拔地而起生生阻隔他二人。殿内殿外已成两个世界。

殿内是帝王塚,是荆棘丛。殿外箭树列排戈,铜蛇盘绕食。

李元雍身形僵硬。只觉有无数悲凉,唯有声嘶力竭的大声啼哭方能减轻心中之痛。

然而他死死抓住胡不归的手,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皇帝令他跪在含元殿,是早已知晓前因后果,甚至已经抓住罪魁祸首。

皇帝苦心孤诣令他直抒胸臆,再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终被辜负。而鱼之乐果然如他所愿。皇帝赚的不过是一句话。要自己亲口下令处死这所亲之人。而鱼之乐赌的生死,却是他的全部。

仿佛出意料之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他如期而来救了鞠成安。又不负众望,一人扛下了所有罪名。

他对鞠成安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然则他有何辜?鱼之乐为他舍生忘死,以命相救。他亦许他一生一世,他要他此生圆满,终不相负。

他为他独自抗下皇帝的震怒与猜忌。他却束手就擒,将自己的脖颈送到了绞索之中。他所爱的人,所有爱他的人,为何都要来逼迫他?他们的笃定从何而来?又为何逼迫他做出这种选择?

那些撕扯与怨怼埋葬心底的过往与柔情,仿佛触手可及,却永远触摸不到。

李元雍疲惫道:“来人。替本王更衣。”

宗正寺卿与殿中省诸官员跪在他身侧,一件一件为他穿戴整体。李南瑾更亲手为他戴好通天之冠,腰间束九玉之带。

李元雍面无表情。垂首看着袖口上繁缛的十二道纹章,清脆毓珠垂响在他额前。他身上的龙袍仿佛一叶小舟,是颠沛流离中唯一的依靠。亦承载着他全部的尊严与责任。

胡不归挪到近前,恭敬为他系好象征天子权威的天下乐晕玉佩。

李元雍眸光越来越冷。轻声道:“来人。替本王拟旨。”

胡不归急的额头冒汗。道:“殿下……”

李元雍冷声道:“国舅爷若是想一起分担罪名,本王可以成全你。”

胡不归倏然掩嘴不敢开口。只以眼神示意李南瑾。

李南瑾震惊茫然完全不知出了何等差错。他看着殿外跪着的鱼之乐,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满堂静默。只有粗重绞架咯吱咯吱圈圈缠绕,发出令人颤栗的声音。

鱼之乐被架在了枷锁之上。隔着雨雾他仿佛一只束手待毙的小鼠。无法逃脱死亡也无人前去搭救。只能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李元雍看着堂上龙椅。仿佛从那冷光中,能够看到金碧交辉的崇楼峨殿,看得出璀璨锦绣的前程似锦,看得见自欺欺人的欢愉光阴。

李元雍忽然道:“慢。”

胡不归大喜过望,重又握住了他的衣袖。

李元雍冷道:“取牛皮鞭来。鱼之乐私纵囚犯,惊扰圣驾,罪当论死。他欺瞒本王,罔顾命令,本王要先行施以惩戒。”

他眼中并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期冀。而是空洞无比,蕴含漫长的寂静。

他听见自己的话语终于像皇帝所期盼的那样流淌而出。无需诵念,重复,温习,越过所有伤害,代谢诸多苦痛,他听见自己声音残忍冷漠,说道:“给本王打。若是打死在本王鞭下,也算他弥补罪愆。”

黄泉中长出倒刺的荆棘裹住了他的心。他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在别人刀下。今夜倒不如与自己做个了断,亲手送他一程。

只是不知他日,会不会也有人来他送一程?

第八十六章:涉淇

幽泉中长出倒刺的荆棘裹住了他的心。他俯首一捧便能见鲜血淋漓透胸腔而出,眼前阵阵昏晕,似乎身上龙袍也被暗黑血液浸透,碎成狰狞褴褛。

粗长绳索将鱼之乐牢牢绑住,悬挂半空。北殿侍卫轰然应命。抄起长鞭就向鱼之乐身上劈落。

鱼之乐手脚被制无法反抗。牛皮长鞭浸透水,更有毛刺尖锐倒立,呼啸一鞭抽打在他背上。力度狠绝方向刁钻,自肩胛骨至腰际,细锐鞭稍抽碎了他身上的衣裳。

一道道血红伤口顷刻炸现。鱼之乐来不及惨呼,便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胡不归跪在温王身边看到呆愣看傻了眼,他转眸见温王眼中无喜无惧,虔诚跪在殿中。似乎老神入定于己无干。

温王是打定主意要将殿前侯鞭笞至死。鱼之乐是宠臣,为救温王身对刀剑毫无退缩。温王与他也颇似情深意长。——而今一朝翻脸无情即下杀手,胡不归心头无限恐惧顿时涌满胸腔。

他偷眼看着衣衫破碎血肉淋漓的殿前侯。长鞭呼啸,兀自一鞭一鞭打在他身上。鱼之乐死咬牙关一声不吭。是以沉默相对抗,还是怕呻吟声令温王痛彻心扉?

他是痛的不敢高呼,还是害怕——他也痛?

胡不归看着温王脊背僵直嘴唇紧抿。李元雍突地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衣袖遮掩下五指泛白。

胡不归心中一线清明。温王是不是被逼迫到如斯境地,退无可退,才只能行此下策,自断心肠?

惨厉呼啸长鞭也抽打在殿中每一个官员的心上。

秦无庸小跑入殿,急促禀道:“殿下,崔——崔大人来了,在殿外,求见。”

殿中诸人各有算计,人人垂首漠然当做未曾听见。

李元雍冷冷道:“不见。”

秦无庸无奈复命。少顷又是一溜小碎步进殿,额头都直冒冷汗,他低声道:“殿下,崔大人说自己前来负荆请罪。他奉皇命彻查鞠成安通敌叛乱一案,却未料到殿前侯与突厥擅自勾结,图谋劫狱,更令广平王趁机混入长安,意图对殿下不利。”

秦无庸顿了顿,头低的更低,说道:“崔大人前来谢罪,他于殿外——长跪不起了。”

李元雍冷道:“刑部涉嫌渎职,令刺客避开重重关卡,如入无人之境。一干重犯多受牵连,无辜丧命。广平王站在刑部门前也无人认得出。他是该谢罪,也是该跪在含元殿前,令文武百官好好看一看,骄奢自大的刑部尚书,原来是这般昏庸无能!”

他声声叱责不急不缓,穿透大殿,字字句句落在崔灵襄及一干刑部官员头上。

殷商怒不可遏。明明温王率众直闯刑部给了鱼之乐可乘之机,又是他多有包庇懈怠才让鞠成安逃出城外。

他自身落得逍遥无干,却搅起巨大风浪让刑部和崔大人抗下所有罪行!

李元雍续道:“闻说九城捕快密如蛛网,四门郎官最是精明强干。就眼睁睁看着反贼堂而皇之的进到长安!崔大人奉旨搜掠广平王,毫无成效。——到底是刑部与他深有交往惺惺相惜,还是你根本包藏祸心另有隐情?本王定要上奏天子查你渎职!骄纵罪犯是死罪!”

崔灵襄垂眸跪在冰冷潮湿青石砖地上,手指藏在袖中。温王行事嚣张毫无教养。说话太过刻薄不留余地。殷商目光显出不忿神色,呼吸粗重就要当场发作。

崔灵襄目光平静领受着温王殿下一字一句的教诲。他是皇帝最为倚重的朝堂官员。诸同僚凡事与他皆礼让三分颜面。温王身着龙袍当着北殿、神策将领与随侍诸官的面这般斥骂侮辱,显是恨他恨到了极处。

长鞭破风,一道鞭痕便有一道鲜血溅落灯下。鱼之乐起先还有微微躲避,到得后来便没了声息。

唯有金吾卫声音平平报着数目:“六十七,六十八……”

崔灵襄突然轻喝一声:“住手。”

鞭声骤停。

殿内诸人见他公然抗命,心中一寒。

李元雍霍然起身,缓步走到殿外。他身上龙袍辉煌贵重。自有天子威严。

李元雍站在崔灵襄面前,与他直直对视。他脸上愤懑之色渐消,眼底阴狠之色陡起,巨大宫殿外凄风冷雨渗透衣衫令人不寒而栗。

李元雍冷冷开口道:“怎么,崔大人无力管辖刑部,反而横插一刀,要插手本王家事不成?”

胡不归随在温王身后。心道温王被气到糊涂,明明事关反乱大事他竟然说出了“家事”二字。

崔灵襄声音清朗道:“殿下。鱼之乐擅闯刑部,劫走鞠成安。触背律法须得审明案情,查问犯人去向。本官职责所在,不能不直言犯谏。家事也好,国事也罢,殿外打的是朝廷命官,这便算不得家事。”

他二人一张嘴便是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胡不归想要提醒温王笼络重臣之心。他轻轻扯李元雍衣袖,无奈温王颜面被挑战不肯姑息,竟一眼也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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