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缓慢开口:“都退下吧。李南瑾留下。”
李南瑾十分不甘愿在这种场面出现。他点头不语镇定如常,望着鱼贯退出的诸同僚目光悲凉几乎悲戚大哭。
殿门沉重阖闭。
李元雍声音艰涩,说道:“皇祖父,我为何一直偏居府州,二十年来,呆在迁安王府?”
皇帝听着他的声音,向他伸手。坦诚回答:“朕为你安全。宫中人多嘴杂,朕……精力有限,无力应对。”
李元雍问:“是无力应对,还是不想见到我?”
他问的太过尖锐,皇帝心中勃然生了怒气。他默默沉思片刻,说道:“是何人,与你说了什么话。”
李元雍说道:“没有何人。只是,我看见了一些东西。那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根本不希望我的出生。”
皇帝陡然大喝:“你闭嘴!”
李元雍丝毫不退缩,他站在皇帝面前泪如雨下:“这卷轴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李元雍的出生是个错误!”
“李珃是谁?他与我父亲,为何同居崇文馆!”
“我父亲写的他与李珃兄弟情深,又为何要杀了他?”
“李珃,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
皇帝又惊又怒,这一连串诘责几乎揭起那尘封二十载的灰暗往事,那些他不愿想,也不愿再面对的失子之痛。
皇帝气喘,他捂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
李南瑾冷汗淋漓面色苍白,他听闻过陈年往事,影影绰绰中夹杂了诸多的稗官野史。他鼻中一酸也掉了眼泪。
那些早已远去的人,所经历的委屈、痛楚、离别,牺牲,为肃穆江山的繁华太平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斯人已逝,却又留下无尽悲痛,教活着的人受痛楚。皇帝自光烈帝死于非命便沉湎痛苦不理政事,一味求仙问道。而今温王执迷不悟亦要寻一个水落石出。真相到底如何,便是追究个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李元雍泪水涟涟滴落大殿。
他说:“陛下,为什么我今年才到宫中?”
“陛下,巫蛊之祸是不是真的?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他是不是真的与李珃同归于尽?”
“如果李珃蒙冤身亡,为何不召韦三绝进宫对质?为何不彻查当年旧事,为何不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皇帝眼睛红肿靠住龙榻不住颤抖,大喝一声道:“你放肆!你莫要仗着朕纵容就要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李南瑾,诏韦三绝进殿,送温王回崇文馆闭门读书!礼仪伦常,你学到了狗肚子里了么!诏令狐詹进宫,朕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教导的学生!”
皇帝厉声高吼,传出殿外。诸官员均屏息颤栗。
李元雍诧异问道:“礼义纲常,哪一句,写着有错不能改?”
他步步紧逼:“陛下!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陛下,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的问题!难道真的事有其因?”
皇帝滔天大怒。
他暴喝:“李南瑾!刑部大理寺如何处置这等犯上作乱的混账东西!给我将他关进大牢!你好——你好,你竟然敢来质问我!”
此时有北殿军奉诏入宫,团团围住温王。
李南瑾站在皇帝身侧不知所措。
他静静看着李元雍与皇帝对峙。眼光神色倔强泪水迷蒙。
他想起昔日见到的肃王亦是年少青涩,神色同样倔强。
李元雍泣道:“李南瑾在此,请皇祖父下令,与我权杖,我要查一个清楚!我要明白,为何我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想要我!”
皇帝将手边药碗狠狠拂到一侧,瓷器玉器乒乒乓乓跌落金砖地面声音刺耳。温王逼问勾起他心头伤痛旧事,那个他只要一想,就会痛彻肺腑的孩子。
他的孩子,终究不会再复生。所有的寄托与错觉,都在李元雍冷硬的逼问中,如一把锋利巨刀当面劈断所有的幻觉假想。
李元雍不惊不惧固执的看着皇帝。
他与他无声地相望。皇帝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得到他嗓音哽咽哀哀哭泣。
皇帝颓然瘫倒榻上,声音苍老痛楚:“孩子,你过来。”
李元雍走到榻侧,跪下身来。
皇帝握住他冰冷手指。
皇帝说道:“孩子,你的父亲,就是在这座宫殿出生。”
“如果我仔细听,还能听见他在珠帘后脚步轻响,听他喊父皇,看他跟诸臣僚说起抱负志气,还能看见盂兰盆节,他站在昆明池边为朕祈福的样子。”
皇帝眼中浊泪缓缓流下。说道:“孩子。你失去了父亲,朕失去了儿子。只是你却不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长大,前程灿烂辉煌,坐掌河山,权拥天下。你生命中还会有许多的人,教你学会生老病死。而朕已经没有明天,朕活在世上便受一日的凌迟割裂之苦。却再也逃脱不出丧子之痛。”
皇帝眼神空洞,慢慢环顾冰冷奢华的寝殿。他轻声道:“孩子。你的父亲已经去世。难道你还要打扰他的英灵,令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
李元雍伏在皇帝榻上,恸哭失声。
李南瑾官袖微挥,与禁卫军静默退出殿外。殿门关闭,将皇帝与温王身影关在了空旷华贵的殿堂之中。
榻侧有一卷卷轴。良久,皇帝慢慢伸手,将卷轴握在手中。
似乎还有自己心爱之子的气息温度。
他老态龙钟的坐在麟德殿的冰冷龙榻上,缓缓摩挲着玉石帛绸。
皇帝打开卷轴。干枯手指拂过李愬恭字迹,喃喃道:“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
第九十一章:心潮
崔灵襄摊开手掌。他手掌洁白细腻,手指修长似极养尊处优的翰林学子。
刑罚决断,生死谳狱,就出自这样素手持书卷的书生一般的手。
崔灵襄说道:“不如今晚,我与你做个了断。”
他的手心,躺着一把钥匙。
鱼之乐不敢置信,愕然抬头看着他。
崔灵襄眼神悲悯温雅,面色清俊从容,一如昔日初见。
那天他与他道别,他也曾有这般温柔缠绵的眼神,如千万盏彩灯飘满玉带河,光芒深邃随着水波流淌。
温暖的令人心醉。
那时他在他身后轻轻一笑。举止温润,眼神清冷。行动之间雅致风流。
他念诗给他听。桐英永巷骑新马,内屋凉屏生色画。言辞轻薄。
他握着他的手掌。手指相碰有如火灼,瞬间将他烧成灰烬,偏偏还剩一颗心,在烈火中剧烈的跳动。
他与他对饮三杯。
朱紫官袍映衬身姿瘦削,他眉眼清亮,嘴唇弧度弯如恬静的新月。微微一笑就像是漫天银河倾泻下来,天地灿亮如银。
他与他夜游长安,他送他无数珍稀玩物。只为博他一笑。
他邀约他前往北疆,春天放牧,秋天酿酒。
他吻过他。温柔滋味销魂夺魄。
他引他为知己。
而他与他对弈,换了白棋让他先行。
大雪纷飞他单人独骑,沉默等他出游。
他为他端过樱桃龢饹酥。
清晨阳光暖中含凉,斜斜洒满庭院。他揣着不轨之心掩到近前,而他目光清冷眼神蕴含无边锋芒。
他就这样定定看着他。
觥筹交错之外,灯火阑珊暗处,崔灵襄静静站在夜色中看着欢腾筵席众人笑语。
他似是一道影子融入夜色,偏偏冷清寂寥比夜色还要冷上三分。
他话语铿锵三个字,替他揽下波谲云诡变幻惊险。
他在含元殿外长身一跪,力扛韦三绝权势与李元雍怒火,救他回刑部。
他出身世家,清河望族。他性情冷硬见惯豪奢铺张。而贴身藏着小小一枚青鱼玉坠,是他所赠。
他半真半假说过无数情话,而他一意孤行,口中说着提前与他做一个了断。却是要抗下雷霆罪行,要放他回归北疆。
他轻易许诺,而他重于践行。
他要干犯天下之大不韪,放他这个劫持死囚的钦犯余孽、窜谋突厥异族的罪人逃走。
他……终于将他拉下了神坛。
鱼之乐呆呆看他手中钥匙,无数前尘往事涌入心头。他摇着头踉踉跄跄向后退却,口不能言铁链哗啦作响,绝望看着眼神幽暗的崔灵襄,泪水成河却说不出一句话。
鱼之乐,你都做了些什么。
崔灵襄将钥匙扣紧掌心,静默了一会,说道:“当日,为何是你来到京城?”
鱼之乐不防他有此问,抽噎一会,方能回答:“是我目无法纪。做了……惹怒灵州刺史的事情。大将军怕他报复与我,这才将我赶到长安,暂避风头。”
崔灵襄说道:“你坐过来一些。”
鱼之乐踌躇不敢近身。
崔灵襄纡尊降贵,将一袭蹀躞羊脂带环绕过他的腰际,轻轻扣上暗扣。
崔灵襄道:“这里,是你的软剑。”
他环住鱼之乐腰际片刻,遽然放手。
崔灵襄平和道:“此去千山万水迢迢,各自珍重罢。”
鱼之乐泪水潸然。模糊不能视物。说道:“给我笔墨,我要招供。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崔灵襄悲悯看他,说道:“事已至此,无需难过。本官能考虑到这一步,自然可全力保你安然脱身。”
鱼之乐惶然摇头后悔愧疚之情溢满心头。
他此时方才知晓什么叫悔不当初。他声音低沉脸色暗淡,沉默了很长时间,道:“我不能再多做孽。到今日,把该还得就都还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我做了……我罪责难逃,再说了人迟早都得死。我是这个命,我就必须当得起这个命,也一定要认命。”
崔灵襄手掌缩回繁缛衣袖,五指扣紧掌心。他淡然一笑:“命么?不错,人一定要认命。”
他眼神清澈直直盯视鱼之乐,语气冷厉:“若真是认了命,那这囚牢四壁,悬挂着的诗,是为谁而写?又是什么意思?你在等谁的消息?亦或者,你是不是心存希冀,期盼能够活着看到温王登基,再引刀称快,全了你的拳拳深情?”
鱼之乐如遭五雷轰击不敢抬头。他自入刑部囚牢便有狱卒日日端着笔墨,等着他写下滔天罪行背后指使。
三尺长宣纸挂满囚室。篆楷行草,王章法素,勾画相连宛若一线。俱是词句酣畅写了一首诗: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鱼之乐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崔灵襄问:“鱼之乐,本官宁可不顾律令,矫视法律,要成全你一条生路。而你宁肯将性命成全他的心愿,这就是你要的心安吗?这样,你就能心安吗?”
鱼之乐慌张失措,他踉跄伸手握住崔灵襄衣角惶惶不敢言,他眼中满满哀求绝望,方要张口,崔灵襄倏然站起从他手中扯出官袍。
鱼之乐满腹酸涩,咬牙迸出三个字:“对不起。”
崔灵襄凝神看着他,轻轻说道:“你对我,就只有对不起三个字么?”
鱼之乐心潮波澜起伏,禁不住抬头看他。
崔灵襄却已转身走出大牢,清瘦身影转过甬道,渐渐消失不见。
大牢静谧,针落可闻。狱卒司隶、郎官脚步声连绵接应,一个接一个退出门外。
身侧草丛卧着一把黑铁钥匙。可以打开镣铐,放他逃出生天。
鱼之乐抄起钥匙,轻轻一抛,将它扔出了高窗。
夜深星子摇曳。鱼之乐伤神疲惫昏昏欲睡。
俄而脚步声杂乱,慕容脸色焦急出现在囚室之外。
他身着刑部侍卫服饰,腰缠陌刀,似是潜伏已久。
慕容低声道:“我等了数日才等到空子!好容易觑空闪进来,大将军已派人接应,快跟我走!”
鱼之乐眼神迷茫未完全清醒,摇头道:“我不走。我不能走。”
慕容右掌一翻砍到他脖颈之后。咬牙说道:“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第九十二章:锱铢
裴嫣袖手站立刑部大牢之外,笑说:“裴某听闻殿前侯心愿未了,特命我前来叙旧。裴某不好拂了侯爷的美意。殷大人,与某行个方便,如何。”
殷商面无表情,公事公办说道:“大人有令,刑部重地,非陛下、殿下手谕,其他闲杂人等均不得靠近。我若是与裴大人行了这个方便,只怕尚书大人就要给下官一个大大的不便了。”
裴嫣示意,神策军抬过厚重刑具并一个大铁桶。正是灌铅所用。殷商皱眉看他。
裴嫣道:“如此说来,本官正是受殿下命令,前来送殿前侯最后一程。”
殷商怒道:“你……”
裴嫣温和一笑,长袖轻拂越过他身侧。举步走入大牢。
狭深曲折通道令松明烛火暗淡呛鼻。刑部侍卫重军守卫,人人站立浓黑阴影之下。
血腥与腐臭气息溢满四周。裴嫣长眉轻皱,长袖掩住鼻端。
崔灵襄凝眉沉思,端坐在囚室之中。
裴嫣站立囚室中,笑道:“崔尚书,别来无恙。裴某奉命,前来行刑。殿下说是家丑,自然以家法处置。还望崔尚书见谅殿下一片苦心。”
崔灵襄目光尖利轻轻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将裴嫣刺透皮囊刺穿心中所想,裴嫣心中惊惧立刻闭嘴。
崔灵襄微闭双眸,片刻轻声说道:“本官已经放走了鱼之乐。”
他声音低微不可闻却在裴嫣心中炸开巨大波澜。
裴嫣失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环顾四处空荡荡囚室,何来鱼之乐踪影。他倏然反应过来怒发冲冠。
裴嫣说道:“你罔顾法令,你竟然知法犯法!你身为一部尚书,你公然违背殿下命令,放走钦犯,你罄竹难书!”
崔灵襄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立时有侍卫上前,将碎布塞入他口中,堵住了裴嫣的嘴。
裴嫣双手被制气得脸都通红,向身侧神策军连连施以眼色。
神策军面面相觑,慑于刑官重威未敢轻易造次。
崔灵襄不复言。他心智聪明通透,一念微转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一处,才知晓裴嫣中了借刀杀人之计。
只是不知道,是谁借力打力,将裴嫣送到了刑部的刀尖之上。
裴嫣固然聪明,却参不透自己已入他人之彀。设局之人利用一个情字,即可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嫣若施下毒手,亲眼看了鱼之乐的死状,那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来日会如何将心头的怒火向他身上倾泻?
纵使女干似鬼,亦被一时欢欣鼓舞迷幻神智,目光短浅看不清归路。
亦或者,他从未给自己留一条归路。
崔灵襄复又垂眸。他轻声说道:“你想做杨国忠,与刑部无干。可别忘了宫廷之后,处处皆有李辅国。”
裴嫣轻敌算计之心顿失,身上冷汗淋漓。此刻才明白崔灵襄心计权谋令人忌惮,名副其实。
崔灵襄说道:“能质问我的,除了温王,别人都没有这等资格。”
有人应声而答,声音清朗,说道:“不错,除了本王,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裴嫣愕然。回首看见逆光处李元雍长袖垂地,高冠博带面容平静,站在神策军身后。
众侍卫半跪施礼,退出狱外。
李元雍站在囚室之外,石壁狭窄阴寒,水滴声漫长枯燥。
石墙铁窗,悬挂着长轴宣纸,层层叠叠,只是一首诗歌。
密密麻麻,字体各异,反反复复写着同样的字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温王随手解下卷轴。手指复又沾惹墨迹。
李元雍犹自懵懂,将卷轴翻转背后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画像。
画中他手中执一把长剑,刺向一条小鱼。
他倒吸一口气,一张一张翻着宣纸查看。墨迹宛转,画着的都是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