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刘非此人,为人通透,处事淡然,该怎样表达关心,如何控制分寸,刘非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出现的尴尬。
因此陆鑫得以愉快地在一旁围观自家好友是怎样被耳提面令着不情不愿地睁眼起床。
一物降一物,世界真是奇妙啊……喝着暖心又暖胃的小米粥,陆鑫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而听着自家大学老师的话乖乖爬起床的谢锦文,一面整理着被睡得皱皱巴巴的衬衣,一面听见陆鑫的感叹,回过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怎么样怎么样,谢锦文你还想咬我是不是?”
“陆鑫你特么滚蛋!都住医院了还皮痒是吧?”
“刘非你看啊我可是病号,谢锦文要仗势欺人了啊!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道德有没有王法了啊?!”
“陆三金我操你大爷!”
“哎哟哎哟刘非还在这儿呢你敢说这话?回家跪搓衣板去吧你!”
“……可别把我扯进来啊……”、“我擦!……”
三人,哦不,两人鸡飞狗跳打闹了一阵后,护士来给陆鑫又挂上吊瓶,差不多也到上班时间了,谢锦文和刘非准备一起离开。
“真没事?不用我陪?”谢锦文还是有些不放心,走之前再三确认道。
陆鑫一脸无所谓地冲他乐:“真没事儿,你看人护士姐姐都说我情况稳定着呢,上你的班去。”
谢锦文这才点点头:“那我中午过来找你。”
刘非也跟着问:“医院伙食肯定不大好,陆鑫要么我中午给你送饭吧?——噢,这饭盒先放这儿,回头我来拿。”
陆鑫笑着一一拒绝了:“没事儿,我走之前公司不是又接了几个项目么,Oasis最近肯定特忙,你有时间还是跟刘非多待会儿,好好休息着。我这儿有病号饭,虽说味道没法保证吧,营养还是差不到哪儿去的。”
“要么还是再请个护工?”
“哎哟走你的吧,电视遥控机给我搁边上就成,我又不是一病不起没人陪就过去了,至于么你。”
谢锦文挑眉,“那你自己保重,我下了班就过来。”
“快走快走。刘非也回见啊——”
目送两人先后出了门,倚靠在床头的陆鑫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电视里正在放着晨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不紧不慢地播送着这个地球上发生的新鲜事,陆鑫沉默而麻木地看着,那些喧闹和繁华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茫然地看着,不时动动冰凉麻木的手指关节,看着电视里那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世界。
好安静,安静而孤独,这才是陆鑫此刻的世界。
然而,门外却再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依旧轻而有力,礼貌而不显局促,敲门后也并不直接进来,而是耐心等在门外。
——这么有礼貌明显不是医护人员,可是知道陆鑫住院的人掰着一只手的指头也能数完,何况这个点了,有谁会来找他?
陆鑫皱眉想了一下,稍微抬高声音,问:“谁啊?找错病房了吧?”眼睛还是看着电视,耳朵却支棱起来,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门却被轻轻推开了,门缝间先探出个脑袋,无框眼镜后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是我,陆鑫。”
一夜不见,杜闲换了身衣服,圆领格纹薄毛衣加修身牛仔裤,再搭配上他白净脸庞上的一脸无辜表情,看上去就像个还在念书的年轻大学生。
和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陆鑫相比,杜闲看起来是那么的……青春,生机勃勃,唯独镜框后一圈深深的黑眼圈泄露了他的疲惫。
陆鑫看着他,突然之间由衷地产生出一种十分苍老凄凉的心绪,悠悠地叹了口气。
杜闲扬了扬眉:“怎么,不欢迎吗?”
“没有没有。”陆鑫收起心里那份自怜自艾,又莫名地忍不住唇角上翘,“是你啊。这么早你怎么过来了?”
杜闲把手上拎的环抱袋扬了扬:“我来给你送早——啊,你已经吃过了呀。”他的视线飘过陆鑫搁在床头的吃过了的餐盒,于是后半句话里透出点失落。
“……没事儿。”听出杜闲话里的小情绪,陆鑫不知从哪升起一股壮志凌云的豪情,“我那个……正好有点没吃饱。”
“嗤。”
杜闲看着他一脸“相信我我真的还能吃——嗝——我真能吃相信我”的表情,随手把装着食物的袋子搁到病床对面的桌上:“算了吧,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吃撑了,也影响恢复。”
于是陆鑫只好又想挠头——虽然碍于针管,他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昨天晚上休息的还好吗?”杜闲踱到陆鑫床头,抬头观察旁边悬挂的吊瓶上的标签,边问道。
陆鑫仰头追随他的目之所及,简短地回答道:“还成吧。……做了个梦。”
杜闲把视线转向他,读懂了他省略的内容,棕黑色双眸浮上几缕担忧:“又……做噩梦了吗?”
陆鑫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杜闲又像前一天那样,搬来椅子坐到他身旁,温和湿润的眼眸缓缓地扫过陆鑫的脸庞,视线在他半露在病床被外的裹着纱布的左手手腕上停留了下来。
杜闲安静了半晌,终于迟疑地说:“一定很疼吧。”
陆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唇边挂上一抹淡淡的笑意:“自食其果罢了,没什么感觉。”
“我经手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自我伤害的例子。”杜闲看着他手腕上重重缠绕的雪白纱布,清亮的目光中再看不出感情的波动,声线也变得平铺直叙,不带起伏,“作为医生,我没办法逃避那些各式各样的创口,可我无从、也不敢想象那些伤害带给人身体上的痛苦。”
他垂下眼眸,喃喃道:“……何止是身体上的痛苦呢?”
又青又紫血管清晰可见的臂膀,用发卡和别针戳出来的鲜红血孔,以头抢地导致血流如注的头颅,……作为精神科一名普通医生,杜闲见过的伤害方式实在数不胜数。当然见的更多的,是各色各样人群彷徨无助,空洞麻木的神情,那是一种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情。
杜闲甚至说不上来,这两种痛苦,究竟哪一种更为可怕。
陆鑫只好不说话了,他扫了一眼电视屏幕,又瞄一眼发呆的杜闲,有点发愁不知道到底该看哪里。
杜闲瞪着陆鑫的手腕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自己发觉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鑫在心里松了口气,趁势转移话题:“对了,小杜你昨晚上不是夜班么,本来就熬了一整天,怎么不回去睡个觉,我这儿又没什么情况,这么麻烦你跑来跑去,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杜闲冲着他笑,“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向单位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先过来看看。你……别嫌我多事儿就成。”
坐在小椅子上的杜闲的脸,正对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旭日的红光,显得越发白皙莹润,他的笑容似乎受了朝霞感染般温暖,透明镜片后的眸光澄澈。
“不会。”陆鑫认真地说,“不会。我……我很高兴。”
19、
窗外天光已大亮。
杜闲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低着脑袋拿了一个苹果在削皮,一边跟陆鑫说着不咸不淡的话。陆鑫稍微放高了一点枕头,躺在床上看他认真又小心的动作。
“对了,今天的早餐——是谁给你带的?”在话题的间歇处,杜闲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
陆鑫抬眼看了看似乎仍在不自觉在意着早餐问题的青年,“刘非——谢锦文的,呃,朋友。”他斟酌着用词。
杜闲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陆鑫,你家里人很忙吗?”他话刚出口,立刻有些后悔,飞速地观察了一下陆鑫的脸色,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冒昧?只是——当时住院的时候好像你父母也没来,好像也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歉意掺杂着好奇,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杜闲清亮的眼中,却毫不显得突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某种小动物一样看着陆鑫。
陆鑫看着他无辜的眼神,忍不住腹诽,这家伙,虽然是实实在在道了歉,可是完全没有让这个话题结束的意思啊——
“嗯。我爸妈挺忙的。”陆鑫只好回答,“我——住院,辞职,又进医院……还有抑郁。这些他们都不知道。”
杜闲稍微坐直了身子——切完苹果后,他刚刚一直弓着背,保持双手交叉、托住下巴的姿势一边看书一边跟陆鑫闲聊,还被陆鑫笑话像个小孩儿,有点犹豫、却又似乎下定决心一样地问:“陆鑫,你……是不是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
“没有。”陆鑫迅速地说,“没有的事儿。他们挺关心我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杜闲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扶并未下滑的镜架,只是指尖刚触到鼻梁,就意识过来,慢慢又收回了手指。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无声的疑问却再明显不过。
——为什么?
陆鑫苦笑了一下。
“大概因为混成……这个样子,所以更不想被他们知道。”
杜闲看着他:“怎么会?陆鑫,你很出色,即使用绝大多数人的标准而言,你都是……站在人群中就会发光的类型。”
“是吗?”
对身边人肯定的置若罔闻,陆鑫喉管干涩,声音很轻,“——可我一点儿,都不这么觉得。”
杜闲安静地听着。
躺在床上的人却闭上了眼睛。
“有太多我做不到的事啦。”
“无论我有多努力,也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他们看到的,还有你看到的我……都只是片面的,虚假的,毫无真实可言的我。”陆鑫露出苍白的笑容,“真实的我软弱渺小自私虚伪,说起来,有一点倒是和眼下的状况一样——一样的一事无成。所以我并不想让家人知道。”
“不知道我这样的解释,小杜医生满不满意?”
语句简短,陈述利落,不给任何质疑空间。
杜闲很清楚,这是陆鑫抗拒谈话继续的表现。
青年沉默了一阵,他看着陆鑫再无波澜的面容,过了一会儿,却又缓缓开口,坚持将对话进行下去。
“所以陆鑫你觉得,什么才是优秀?”
“……”
一时间,陆鑫没有作声。
杜闲等待着,他细密的睫羽在阳光下投射出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的亮。
“……至少我不是。”
杜闲笑。
他毫不遮掩他的笑意,而这笑容里只有无奈。
“你看,我原以为我会听到一个逻辑缜密的答案呢。”
杜闲在善意地取笑他。
陆鑫清楚地感受着这个认知。
杜闲在取笑他。
——即使是善意的,也绝对无法忍受。
片刻安静后,陆鑫睁开了眼睛。
“每个人对优秀的定义都有所不同。”他重新迎上杜闲的目光,“所以逻辑缜密的答案也未必就是正确。”
杜闲却也毫不示弱:“奇怪,我似乎并没有要求正确。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陆鑫琢磨了一下杜闲的用词,又问道,“这重要么?”
杜闲偏了偏头,眼神明亮,唇角勾笑。
他什么话也没说。然而在那一刹那,陆鑫似乎被打动了。
思索片刻,陆鑫重新开口:“对我来说所谓优秀,起码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
陆鑫的目光透过窗外,缓缓投向缥缈泛白的天空,“而我连这么简单的要求,也没有做到。”
“……作为重度抑郁症患者,任何一个人要是能像你一样忍着病痛走到现在这个程度,作为医生我都已经叹为观止了。”杜闲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明亮的脸色浮上一抹阴沉,“如果说这样都不能满足家人的期望,我倒觉得这期望值未免可笑。”
这是陆鑫第一次听见杜闲的话里带了锋芒。
他有些诧异,瞧见青年镜片后的一闪而过的不快,旋即又主动地安抚般地解释道:“不,不。这并不关他们的事……他们的期望并不高,没能达到的确是我个人的问题。换句话说,不是没有做到,而是无法做到。”
“你看,有些时候,对于所有人都可能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却没法做到。这当然不会是大多数人的问题,当然只能是我的问题。”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也许这一切早已经注定。”陆鑫平静地说到这里,目光转向病房墙壁上的挂钟,提醒道,“小杜,已经快九点半了,你不是还要赶回医院么?”
他没有再解释更多,说完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杜闲站起身来,帮他拉上一半的窗帘。
他看得出来,这一次陆鑫真的不想再将对话继续下去。
他不知道陆鑫的心防究竟有多重,也无法猜测他背负的责任几何,以至于让他将一切问题都归因于自己,完全是下意识地维护着给予他压力和抑郁的一切可能来源。
选择自己一肩扛起一切,对于陆鑫而言似乎却是最甘之若饴的做法。
杜闲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闭目不语的陆鑫。
他终于还是开口叫了陆鑫的名字。
“陆鑫,也许这一切早已注定,可是如果你没有咬牙坚持到这里,没有待在Oasis,我就不会送沈帆去面试,也就不会再遇见你。”
陆鑫猛地睁开眼来,看见杜闲微抿嘴唇笑着注视着他,闪光镜片后的双眼弯成月牙。
杜闲说:“所以,生活中也不全都是坏事,对吧?”
20、
陆鑫住院的第三天。
没有住院的时候,抑郁症患者陆鑫的生活,用无聊二字就可以形容。
住院之后,自杀未遂的抑郁症患者陆鑫的生活……只能用加倍无聊来概括了。
同样是对任何事情不感兴趣,但是由于只能卧床不起的缘故,对于陆鑫而言,某些事情除了“不感兴趣”以外,还额外附加了“无法完成”的属性,例如打游戏,做运动,出去吃大餐。
要是换在陆鑫没住院的时候,把各类主机掌机放到他面前他都未必愿意看上一眼,更别提外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换身体面的衣服吃顿晚餐。然而陆鑫此人天生反骨,此刻受了限制,他却因此激起强烈的渴望,迫切想要尝试那些以前他压根不会去做的事情——尽管他并不是真的有兴趣。
——例如,仰卧起坐。
没错,手背血管上插着冰凉的针管的病人陆鑫,在他自杀未遂后的第三个早晨,在吃过早餐后,突发奇想地想要进行健康的室内运动:仰卧起坐。
这个时候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基本都告一段落,刘非和谢锦文来送过早餐后也匆忙上班去了,至于杜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