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文说着说着在电话那头轻笑出声:“说真的,我原以为陆鑫抑郁之后意志消沉已经是极限了,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认识的陆三金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何止摧毁了自己的思想,简直还要摧毁他这具皮囊。”
杜闲静静地握着手机听筒:“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家里出事儿了。你应该也听说了吧?没多久前的新闻,平生集团的董事长——也就是陆鑫他爹,陆衍林去世了。他妈妈专程飞来S市找陆鑫回去继承家业,这是他之前跟家里约定好的。”
“结果他妈一见到陆鑫那样子就傻眼了。也是,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从小都是衣冠楚楚知书识礼,突然一下子变成一个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酒鬼,换谁谁也接受不了。”
“后来他跟他妈说什么了我不清楚,只知道陆鑫最终也没回家,他妈回去之后陆鑫所有的银行卡全部被冻结,包括他在Oasis的工资卡。陆鑫把租的公寓退了,拎着他的猫一声不吭另外找了地方住。”
谢锦文破天荒地打破了他沉默冷清的惯例,一口气给杜闲叙述了许多关于陆鑫的细节。
“再后来的事——他没跟我说,也不来找我,偶尔打电话问问也只说自己还活着让我放心。呵——”
“杜闲你知道的,陆鑫这人朋友不多,他更是宁死不会开口问人求助的性格。我是真怕哪天他就搁荒郊野外饿死了都没人发现。”
谢锦文冷笑了两声,总结道:“没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
杜闲沉默着。
然后他说:“陆鑫他,现在在一家餐厅打工。……对,做服务生。”
“我前两天跟朋友吃饭正好碰见他了。他……他也说自己现在很好,似乎很不愿意别人……我,来关注他的生活。”
他踌躇了片刻,语气干涩地道:“锦文,我……没事了。我给你打电话,其实只是想问问陆鑫的病况,看看他有没有……过的好一些。现在,我——”
杜闲没有办法继续往下再说了。
谢锦文在电话那头听着,末了缓缓地开口,语调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杜闲,有些话,我说是多余。”
“但是陆鑫不说,一个劲儿自虐,我就当是……总算尽了点做朋友的职责。就算我谢锦文生平第一次多管闲事——”
谢锦文的语气认真起来:“陆鑫很在意你,小杜。非常在意。”
“我想小杜医生你这么聪明,应该也明白,他之所以跟你闹,从你那逃出来,就是因为他太在意你,怕那个被抑郁纠缠变得一无是处的自己害了你。——他怕拖死你,怕得不行。”
“而杜闲——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如果你也在意着这家伙……请你,原谅他。”
杜闲抓着手机,一声不发。
谢锦文自顾自笑了笑,又道:“陆鑫这混蛋,看着精明。其实从小到大都是一根筋,一点儿没长进。凡是遇到事儿了,第一个想的就是怎么能不伤害别人,只要能不伤害到别人,自己怎么样都行。他也不想想他自己要被这种愚蠢的行为弄得如何死去活来遍体鳞伤。”
“不过说他愚蠢也好懦弱也罢。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他选择离开你,我想这一定需要巨大的勇气。”
44、
时间并不总是能够治愈一切。很多时候,它只是将某些人事物连同记忆从心脏的某个地方转移到更深的角落尘封起来。
若有朝一日它们重见天日,被不自觉从深泥中连根拔起,你会发现,它们附着在你内心深处留下的痕迹。远比当年你以为的,深得太多。
陆鑫当然不会愚(cong)蠢(ming)到以为能够将发生过的事情洗脑成从未发生过。毕竟在他三十年来少得可怜的情感(爱情和友情)经历当中,有些失败得十分彻底的经历事后已经证明过这套自我催眠的方法用处不大。
……总之,陆鑫不会装作不曾认识过杜闲此人,更不会抹杀他和杜闲之间发生的一切。
陆鑫只是希望,能够在忙碌和疲惫的作用下试着少回忆一点儿,试着用时间去冲淡所有的过去。
不知是幸也不幸,生活的现状让他如愿以偿。
陆鑫的父亲陆衍林去世了。
沉浸在酒精作用里的陆鑫还没来得及被失去至亲的噩耗打击得趔趄,没来得及从烂醉的迷梦中被巨大的悲痛所惊醒,哭泣,就被迫要履行约定继承父亲的事业。
陆鑫握着母亲金瑜梅打来的电话,“我做不到”这四个字犹如刀尖在心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喉头间弥漫不去,却始终也做不到开这个口。
他保持沉默,直到母亲气急败坏地摔上了电话。
后来,金瑜梅来了S市。
再后来,陆鑫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说来也可笑。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自杀的人,陆鑫很清楚自杀带来的痛苦和解脱——疼痛是一时的,而解脱似乎会是永恒。
然而在一无所有就要流落街头的处境下,陆鑫并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这条路。
死亡是最简单的事情。
它是那么轻松……再轻松不过了。
然而他却不配享受这样的轻松。
陆鑫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失败潦倒的人生——全是自己自作自受。
他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同事好友,对不起杜闲,甚至对不起他的猫林肯,对不起他生长生活的这个世界。
陆鑫想,自己该受到惩罚。
世界上最恶毒的,最令人痛苦的惩罚。
活着吧。
忍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活着吧。
看看自己能被折磨到什么地步,能受到多么严苛的惩罚。
最后即使再也撑不住了,内心的愧疚和痛苦,一生欠下的债,也该能消减些了吧。
活着吧。
眼前的这具躯体,失去大脑和灵魂,为了活着,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陆鑫尝试过搬砖。
——真的搬砖,在工地上的那种。
可他到底还是吃不消。
陆鑫毕竟没干过太多体力活,他这副病弱的身躯又无法长期透支以维持活着的状态。
在餐厅端盘子是陆鑫找到的第二份工作。
这是一份既能忙得前脚踢后脚、又不超出他体力范围的工作。
对此,陆鑫表示非常满足。累成狗爬回租住的小单间连澡都不愿洗倒头就能着的境界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得到的,虽然偶尔碰上精疲力倦但是死活睡不着的情况,那第二天返工能跟噩梦没两样。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体力透支的病患陆鑫总能一觉昏迷到天亮。
何况,勤快跑腿分泌汗水靠自己的力量挣下血汗钱,比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面对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大脑空白一筹莫展头皮发麻,实在是要好的太多。
服务生陆鑫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伤痛和烦恼,对自己新迈入的行业充满了热爱和憧憬。
——直到那天他在茶餐厅遇见了杜闲。
……
陆鑫后来心想,我真是傻的可以。
45、
钟之行……?
于电光石火间,杜闲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声音。
锐利的,冷淡的声音,来源于他曾经帮陆鑫接过的一个电话。
那个声音说他是陆鑫的老朋友。
虽然随后陆鑫讥笑着否认了这一点,并且迅速地转移了话题,然而很明显的,这个男人来自于陆鑫的过去。
——那束缚住陆鑫,压抑得他挣扎逃离、几欲发狂的过去。
此刻,被陆鑫称为钟之行的男人闻言又笑了起来。
“这么生疏干嘛?”他看着陆鑫挑了挑眉,脸上笑容不减,“多年的朋友了,久别重逢,难道不该给我一个深情的拥抱么?”
陆鑫面无表情地目光下移,一言不发地扫视了一眼钟之行依然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钟之行这才把手松开,他甚至夸张地做了个张开双臂期待拥抱的姿势。
“……”陆鑫没抬眼,“拿着盘子,腾不出手。”
“可惜。”钟之行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状似随意地来回摩挲手掌,“对了,”他抬起手臂,用竖起的拇指往身后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我刚才在那边喝咖啡,无意中看到你,半天还不敢认,专程走近了确定是你之后才敢叫你。这么多年不见,……你变化挺大的。”
陆鑫说:“没想到你出国这么多年,汉语还说的这么流利。”
钟之行又笑起来:“我是初中出的国,又不是三岁就出去了,哪有这么快就把母语忘了。”他看了一眼淡定的没抬眼的陆鑫,又说,“何况我回国也有些时候了。”
“是么。”
陆鑫还是垂着眼,满脸就差写满“跟我没关系”和“我不在乎”了。
“是啊。说起来,上半年的同学聚会你也没参加呢。那时候我已经回来了,特意把手上的活儿推了,专程跑去参加,还以为能跟最好的朋友叙叙旧呢,结果你居然没在。”钟之行似笑非笑地盯着陆鑫,“也怪我,回来之后和大家的联系太少。对了,——你知道栀舒的近况么?她也没参加上次的聚会来着……”
在听到这个人名后,杜闲看见陆鑫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猛地抬头,目光近乎凶恶地剜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陆鑫盯着他,沉声道:“结婚生子,美满幸福。”
“是么?”钟之行扬了扬眉,“那挺好的,有机会我还想去探望探望她呢。”
那一刹那,杜闲在满室爵士乐、用餐和聊天交错声中,分明听见了陆鑫的牙齿发出了“格格”的声响。
陆鑫脸上的笑意渐浓。
那是杜闲从未见过的,裹携着阴沉和可怖的扭曲笑容。
那笑容狠厉,森然,毫无感情。
即便是被抑郁逼到绝境上——他也未曾失控到这种地步。
杜闲的血液都凝固了下来。
陆鑫迎着钟之行上前一步。
他一言不发,手里的托盘几乎已经擦到钟之行精致的西服。
他盯着钟之行的眼眸喑沉,唇边擒的笑容更显出几抹凄厉狠绝。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双手交抱,好整以暇地看着陆鑫,他似乎觉得陆鑫的举动十分有趣,也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就在事态即将进一步发展之时,杜闲突然站了起来,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陆鑫的胳膊。
——钟之行没有碰过的另外一边胳膊。
杜闲的突然介入打断了陆鑫的动作。
陆鑫似乎被他的突然举动惊到,脸上划过一丝惊愕,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杜闲没松手,他紧紧牵扯住陆鑫仅存的一丝理智。
杜闲看着钟之行,客客气气地说:“陆鑫,这是你朋友么?”
钟之行也因杜闲的突然出现小吃了一惊。他很快反应过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向陆鑫询问道:“这位是——?”
杜闲说:“你好,我叫杜闲。是陆鑫的——朋友。”
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攥住陆鑫的手臂。陆鑫僵硬着手臂,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哦——”钟之行来回看了几次他们勾在一起的手,最后很明显地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你好你好。我是钟之行,是陆鑫初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他应该有跟你提起我吧?”
钟之行着重强调了某两个字,陆鑫的脸色也因为钟之行的这句话而更加阴沉。
但是他没有说话,没有否认。
杜闲却做出想了想的样子,然后说:“是吗~好像没有哎。你别见怪,陆鑫他忘性有点儿大,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会老抓着上个世纪的旧事不放。”
他看着钟之行,温和地微笑起来,补充道:“毕竟那都是过去太久的事了,对吧?”
“……”
陆鑫忍不住顶着扭曲僵硬的笑容再次看了杜闲一眼。
虽然他本就已经不太好使的脑袋因为钟之行的出现而更加压抑,几乎快高度缺氧而喘不过气来,不过陆鑫还是分出神来,在心里咆哮了一句。
——这特么什么情况?!
钟之行听了杜闲那番话后也是一愣,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眼眸一转,也浮现出一个笑容,正要开口。
这个时候,去后厨看完菜品的祁冲正好走了过来。
“小杜?——陆鑫?你俩站这儿干嘛呢?”
祁冲奇怪地看了一眼杜闲和陆鑫牵扯在一起的手:“咦,原来你俩认识啊?”
“……”陆鑫无言以对。
但是杜闲依旧没放手,他点点头。
哪怕是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刻,陆鑫依旧发挥出自己天(si)真(chun)的本性,从石化的状态瓦解出来,试图跟自己的顶头上司解释:“经理,我——”
“没事没事,”祁冲挥了挥手,性情爽阔的他忽略了空气中弥漫的诡异气氛,又望了一眼站在陆鑫对面、背对着他的钟之行,“有熟人来了是吧?来你手里托盘给我,找个地方聊几句呗。”他说着接过陆鑫手里的托盘,又看着杜闲:“杜闲你——”
杜闲没等他说完,迅速地说:“我也去一下。”
说完他终于松开一直拉着陆鑫胳膊的手,无视了他投射来的复杂目光,不由分说跟在两人的后面离开了走道。
“……”
——其实我想说,新菜马上就端上来了,你就别走了。
祁冲尴尬地站在原地,手端盘子,默默地把后半句咽进了肚子。
“陆鑫,这么多年不见,你变化挺大的啊——”
三人走到钟之行的那桌坐下,刚一坐定,钟之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杜闲一眼,语气揶揄,“我印象里怎么觉着你对栀舒挺有好感的?”
他说着话,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挑了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又问陆鑫和杜闲:“要么?”
陆鑫晃了一下手指以示拒绝,杜闲摇头,说:“谢谢,我不会抽烟。”
钟之行倒没太在意,把烟盒合上又揣回去,看着陆鑫,似笑非笑地道:“怎么,现在不抽烟了?”
陆鑫面无表情地忽略了他这个问题。
他抬眼,对上钟之行探询的目光,眸如黑潭,深不见底。
陆鑫缓慢地说:“……她现在过的很好。你没事的话不要去打扰她。”
钟之行夸张地一愣,用调笑的语气道:“不是吧?陆鑫,你到现在还没放下吗?这都多少年了,小孩子的玩闹何必那么当真呢。”
“……”陆鑫闭目,十指合十,堆成塔状,“当年的事情是你们之间的问题,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栀舒现在的情绪因为你出现任何可能的波动。”
“陆鑫你言重了吧?”钟之行一脸无所谓地笑笑,“你刚不还说人家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么,哪有这么容易就受我影响了。”他点着烟,身子前倾凑近陆鑫,声音故意压低了一些:“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很多年没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