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病人会吵会闹,会情绪失控更会情绪失落;一直住在60床的陈大爷都住一年年多了不时还会痴痴的笑。杜闲对此并不反感,这些或许癫狂的嬉笑怒骂连同剩余所有的麻木和绝望,才让住院部四楼更像一个真实的世界。
是的,这里不是地狱,不是坟墓,只是另一个真实的人间世界。
完全治愈而出院的患者不太多,杜闲欢欢喜喜地和他们道别,已有好转而坚持出院的患者,杜闲也不会过多阻拦,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医生,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杜闲知道,这就是生活。
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无论在住院部四楼还是在外边,正为了生活用尽他们所有的力量。
空闲下来的时候,杜闲有时也会对着窗外发一发呆,想起有个人曾隔着对面病房的玻璃窗往外龇牙咧嘴的做鬼脸,转过头,又是一脸正经的模样。
这天是杜闲二十八岁的生日。
按照杜闲的性子,过不过生日其实没什么所谓。他既不渴望香甜的生日蛋糕,又不信那些天真的许愿,一定要庆祝的话,一碗加了鸡蛋的清汤挂面就已经足够。
然而有人偏偏不让他清冷地过完这个生日。
S城一隅,某老旧职工小区内部的红砖住宿楼三楼的公寓,在这天因为客人的到来,难得的热闹起来。
杜母和杜闲的表妹沈帆为了庆祝杜闲的生日,早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开来。
杜妈妈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杜闲了,上次见面还是这年的春节。已经提前退休的她早早订好了从长江中下游的小城来到S城的车票,准备来看看久别的儿子,给他好好过一个生日。杜爸爸还没有退休,他既嫌请假麻烦,又舍不得买车票的钱,于是就只有杜妈妈一个人从家乡过来看望儿子。
杜母中等身材,面容清雅,神色温柔,只有眼角和气色浮上些岁月的痕迹。剪了一个清爽短发的沈帆站在杜妈妈身边,肩膀挨着肩膀,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说着家常话,欢声笑语不断飘出厨房。杜闲从客厅里远远看过去,觉得和自己相比,她们倒才像是两母女。
为了杜闲的这顿生日大餐,屋里的三人各有分工。杜妈妈切菜,沈帆洗菜,杜闲则被两位女性从厨房赶出来收拾房间和摆放碗筷。
杜妈妈关心完沈帆的工作和生活,趁着杜闲在客厅里忙活,压低了声音,问自己外甥女儿:“小帆,你哥他……最近还好吧?”
沈帆洗菜的手顿了一下,用余光瞟了瞟身后,也压着嗓子,悄悄地说:“我不知道……他没怎么跟我说,找他他也总说工作忙。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一样。”
杜妈妈点点头,沈帆停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小声问:“姨,我叔还生我哥气呢?”
“唉。”杜妈妈停下手上的活儿,把菜刀搁到案板上,叹了口气,“你哥看起来性子软,容易欺负,其实什么事情只要他决定了,几头牛也拉不回,那都是骨子里遗传他爸的脾气!倔着呢。你说就你叔叔这德性,能不气么?——可是光生气又有个什么用!”
沈帆也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也不由自主想起了这年春节时的事情。
那时杜闲放了春节假,回到长江中下游的家乡小城过年。
一家团聚过新年,原本是欢乐喜庆的气氛,亲里亲戚来往串门,杜家老两口也因为儿子的年轻有为而面上有光,这个春节过得自然应该有声有色喜气洋洋。
在一次家宴上,杜爸爸更是打算喜上添喜,借着醉意,就拨通了自己老同学的电话,跟人商量着要说说亲,争取给杜闲再介绍个女朋友。
谁道一向乖顺的杜闲突然出声,打断了父亲的通话。
杜闲说:“爸,对不起。您以后别给我介绍女朋友了。”
杜父举着手机,和老友正聊在兴头上,也没听清,一时没有理会。
杜闲于是重复道:“爸,我是认真的。”
这是杜闲长大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忤逆的行为,就连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都大了些。
家宴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
杜父放下电话,缓缓地道:“你说什么?”
眼见杜父脸上已有愠色,杜母赶紧帮儿子打圆场:“杜闲他说着玩的,开玩笑的,是吧儿子?”
杜闲却坚持道:“对不起,妈妈。”他直视父亲,双眸沉静而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爸,您别再麻烦您的熟人给我介绍对象了。我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轻易地对什么人产生感情,你要别的女孩儿跟我见面,只会耽误了她们。我没有办法喜欢上这些女孩儿。”
杜父怒笑道:哦?那你不去喜欢女的,不跟女孩儿谈恋爱,难道还要去喜欢男的不成?!我养了你二十八年,难道养了个变态?!”
“……”
杜闲沉默了一下。
“爸,妈,我不是变态。”
“但是如果要说的话,我这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心动的对象,确实是个男性。”
回想起来,沈帆都恨不得捶胸顿足,无比后悔这年春节选择回家过年。她在S城的同学朋友很多,过年时回去的比较晚,谁知道一回去就听说杜闲家出事了,闹得不可开交不说,杜父居然还专门打电话把自己叫到家里,询问杜闲在S城的状况。
那时一头雾水的沈帆站在怒不可遏的杜父和不停抹眼泪的杜母面前,听着被杜父揍得脸颊出血的杜闲一字一句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渐渐地,满心的不解被震惊和惶恐取代,而替杜闲的委屈和心疼,简直要溢出身体。
原本叽叽喳喳的厨房,因为这个话题,一时竟陷入沉默。
杜闲从外边凑进了半个身子,问道:“怎么了?突然就没动静了。”
听到杜闲的疑问,杜母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沈帆抢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娘俩说悄悄话呢,哥你一边儿去!别偷听啊!”
“谁偷听了……”杜闲嘟囔着,笑了笑,又抽回身子。
他今天发自内心地觉得很高兴。亲情和温馨,从前对他而言只是两个不带温度的名词。然而在经历种种之后,孑然一身、以为一无所有的他听着屋里欢笑的声音,似乎第一次体会到被温情打动的滋味。
在确认杜闲又开始在隔壁卧室忙活起来后,杜母抽了抽泛红的鼻子,又犹豫着问:“小帆,杜闲说的那个……那个病人,现在……有消息吗?”
“啊?”沈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的意识到杜母所指,飞快地答道,“哦,他……没呢。杜闲也没有跟我说过,他们……应该是还没有联系。”
杜母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开始手上切菜的活儿,刀刃在砧板上发出连续的“笃笃笃”的声响。
在这声响中,沈帆依稀听见杜妈妈喃喃低语了一句。
“要是还能再见到,让我们看一眼也好……儿子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喜欢上的人,该是什么样子呢?”
41、
杜闲没有想过,再次遇见陆鑫,会是这样的光景。
时间又转过几个月。
已是快要入冬的季节,走在大街上的杜闲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北方的冬天夜晚降临的早。明明只是下午五点多钟头,天幕已半染墨色,走在昏暗夜色中的杜闲身型瘦削,行色匆匆,不时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他是受好友祁冲的邀请去参加饭局的。
杜闲没有想到,那时祁冲在他们家半开玩笑说要开餐厅的话,竟然是真的。
他半是好奇半是钦佩地仰头看着面前不远的建筑。
这座餐厅的外观并不惹眼,两扇敞开迎宾的古朴大门上方挂着一块木纹牌匾,写着“怡然居”三个大字,古色古香,似乎还透着墨香,比起餐厅,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座老式茶楼。
杜闲还在外面驻足观赏,在店里久候的祁冲看到熟悉的身影,已经快步迎了上来。
“小杜!”
杜闲笑眯眯地看着好友十分熟练地张开双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既然来了,站在外边干嘛?”
天气转冷,祁冲却依然保持着不怕冻的风格,只穿了一件浅灰色休闲西装外套,搭配蓝衬衫,却自然而然有了几分商界精英的味道。
杜闲笑:“这不是正欣赏我们祁老板的杰作吗?”
祁冲也笑:“看出什么名堂没?”
杜闲将目光移到“怡然居”的招牌上驻留片刻,又透过大门远远地看到餐厅内部的环境,随后转头笑吟吟地注视着好友:“原来你这大半年都在忙活这个啊,也太不够朋友了,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祁冲挑起眉毛,半是开玩笑的声讨他:“你还好意思说!我是不是之前好几个周末都给你打过电话?你小子说什么?‘哎呀医院忙加班脱不开身——’现在倒怪起我来了。要不是我这次假装要生气了,杜医生还不知道推到什么时候才大驾光临哪!”
杜闲有些不好意思,正想道歉,祁冲倒心胸开阔,不同他计较,又说:“不过现在来也正好儿。我这儿开业小半年了,前段时间也一直忙忙碌碌地没精力好好招待你们。这不是生意好起来眼看着都上正轨了,才好意思把你跟小师妹请过来,赏光吃个饭么。”
“哎呀,”杜闲赶忙故作夸张地称赞,“不愧是祈总,考虑周到,深谋远虑,在下佩服,佩服——”
“成成成,别客套了。走走,进去看,里边更好看。”
祁冲开的这所“怡然居”是一个中西结合的茶餐厅。
进门绕过吧台,是一片圆形区域的圆桌雅座,方便多人会谈聚餐;两侧临窗的位置则采用挂帘的形式隔成一串雅间,提供静谧的环境。身着领结马甲和白衬衣的服务生熟练地穿梭于桌与桌之间,木式百叶窗和略显昏黄的一盏盏小灯渲染出旖旎的气氛。
杜闲跟在祁冲后面,边左右看看,边说:“祁冲,亏你从国外回来,还能想到用中式风格来装饰餐厅,把环境营造得这么清净幽雅,难怪来这儿喝茶吃饭的人挺多啊。”
“那是,咱不能忘本么。”祁冲轻车熟路地领着杜闲来到一个靠窗安静的雅间,回头笑道,“虽说这片儿的地段有些偏,好在附近小区多,居民不少,再加上环境和交通都挺方便,最近生意挺不错的。喏,就这还是特意给你留的位置呢!”
杜闲点点头:“也是,这些年S城的地价飞涨,我上班路上好像就有两家咖啡馆经营困难,停了业。老实说,开这家餐厅,花了不少心力吧?”他注视着身边的好友。
旺盛的企图心,高昂的斗志,蓬勃的精力,杜闲从好友身上看出作为人类的无限活力和热情。
这让他既钦佩又有些羡艳。
祁冲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创业么,评估地段考察条件这都是最基础的。往后租地、装修、请人、宣传……得得,知道你对经商没多大兴趣——”杜闲看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祁冲没奈何地叹口气,“杜闲你先坐,徐小雨一会儿就来,我去后面看看。”
他使了个眼色,等在一旁的服务生早已递上精致的菜单,轻声说:“先生您点完餐按桌上的铃就可以了。”
杜闲接过菜单,点头谢过,又对祁冲说:“祁冲你去忙吧,等小雨来了我叫你。”
虽然之前邱老太太给杜闲和徐小雨的撮合没能成功,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妹,又同是年轻人,一旦话说开了,杜闲并不排斥和这个小师妹的接触,因此大半年来杜闲、祁冲和徐小雨也偶尔会出来聚聚餐,聊聊天。
杜闲把菜单点好,徐小雨就小碎步一溜烟跑来了,一屁股坐在杜闲对面,有些气喘。
“小杜师兄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杜闲笑着把装着柠檬温水的玻璃杯推给她,“没事儿,我还打算等你电话出去接你呢,你自己就匆匆忙忙跑来了。喝点水。”
徐小雨也不客气,握着杯子喝了一口,才说:“祁师兄之前带我来过这儿的,我知道路。倒是杜师兄你是第一次来吧?”
“好啊,祁冲这家伙,提前告诉你不告诉我,回头一定狠狠批评他。”
徐小雨哈哈笑:“等会儿罚祁师兄三杯酒!”
徐小雨到了没一会儿,祁冲也回来了,自然而然挤到杜闲旁边。
三人商量着点了餐,围绕着创业成功的祁冲嬉笑着聊了一阵天。
听见杜闲糗他偏心眼,祁冲扬了扬眉:“那还不是小雨你先吵吵着要来——我是想等餐厅生意好起来了才告诉你们的。不过这事儿我没得辩,这样,我自罚三杯——”说完,转头找服务生又点了瓶红酒。
杜闲本想劝阻,又想到数月未见,商场的经营洗练了祁冲太过耀眼的棱角,眼前的好友少了份幼稚多了些成熟,却依旧豪爽直率,不觉也心情舒畅,又考虑着红酒小饮反倒有益于血液循环,于是由着他去了。
餐点陆续送了上来。
徐小雨用叉子卷了一团意面,吃了一口,问杜闲:“师兄,最近你们那儿忙不忙?”
“忙啊。”杜闲随口道,“你不知道秋末冬初是抑郁症多发季节吗?”
徐小雨的叉子抖了一抖,眼睛瞪大:“是哦?!可是师兄,季节性抑郁症不是一般出现在高纬度地区吗……?”
“噗。”祁冲晃了晃手里的水杯,“杜闲逗你哪。他们综院你还不知道吗,一年四季都那么忙。”
杜闲冲着徐小雨笑了笑,突然微微蹙起眉,徐小雨刚才无意识把叉子上沾着番茄酱的意面蹭到嘴角了。
“小雨——”杜闲示意她,“嘴角沾了番茄汁。”
徐小雨拿起纸巾擦了擦,结果擦反了方向。
杜闲无奈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那边。”
这时,祁冲加点的红酒送了上来。
“先生您好,这是您这桌点的红酒——”例行公事的话语,声音轻而平和,充满磁性。
杜闲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这个动作就像颈椎上压上了千斤的石头一样艰难——然后,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四目相对,对方似乎也有所震动,手中端着红酒的盘子竟然有些微晃动。
然而对方迅速地移开了眼神。
“把酒杯倒3/4,酒放这儿就行了,谢谢。”
祁冲没抬头,随意地吩咐道。
“……好的。”
身着黑马甲白衬衫的服务生很快恢复了常态,俯身为三人的酒杯倒酒,动作轻柔优雅,只是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但杜闲没有留意。
他的目光凝固于服务生的脸上。
杜闲的性子平淡温吞有如白水,此时的情绪却是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惊愕,慌乱,茫然,还掺杂着说不清的不可置信。
所幸的是并没有人注意。
陆鑫。
陆鑫居然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杜闲从未想过,再次见到这个人,竟然是这样的状况。
杜闲看着立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半年没见,陆鑫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短发依旧不太熨帖,剑眉永远锁着薄雾,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轮廓深邃,甚至就连浓重的黑眼圈都与半年前相差无几。
然而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陆鑫的眼神。
——依旧缺乏激情和火光,但少了一丝戾气,更多的是古井无波的平静,这种沉静从眼神一直沉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