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鑫当然不是真的白痴。
年少早熟,家境特殊,又在社会上浸氵壬了这么多年,陆鑫陆大少早已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不图回报的付出”。
那个年轻医生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用心和关照,甚至超过了陆鑫二十九年的人生中所有亲人以外的相识对自己付出的程度。这一点,陆鑫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然而所有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父母亲人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他们的血脉血亲。
生意伙伴对你好,是因为你们有着利益关系。
老师对你好,是因为不仅收了你的学费,还需要你为他争得荣誉。
朋友对你好,是因为多年情谊,更因为知根知底,知道你也会投桃报李。
情人恋人伴侣对你好,是因为喜欢你。
总而言之,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所有的付出都事出有因,都需要回报。
陆鑫不明白,杜闲有什么目的。
然而认真追究起来——杜闲似乎毫无理由。
陆鑫还在住院的时候,杜闲关照他应该是因为他是他的主治医生,然而他很快就出院了;在Oasis见到他之后,杜闲不远千里地开车过来救醒昏迷的自己是解释为“想要他多关照沈帆”,结果他很快就离职了;在这之后陆鑫自杀,和自己再无半点交集的杜闲最先发现不说,更是二话没说邀他来和自己同住。
——所有的利益关系都不成立。
那么只剩下精神索求。
陆鑫静静地趴在床上,偌大的屋子除他之外空无一人,漆黑寂静。
满脑子都是杜闲的影子。
微笑的,腼腆的,坚持的,担心的,皱起眉来的模样。
对象是那个人的话……除非是笔直得不能再笔直的异性恋,说不动心,肯定是假的。
何况陆鑫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颜控。
陆鑫眼神放空,远远地想着那个青年温和却疏离的身影,时刻保持距离的问候,无意间触碰到又不动声色移开的手指。
这样的一个人,会喜欢上自己?
——罢了罢了。
他厌倦地阖上眼睛。
大抵是自己自作多情吧。
也或者世界上真的就有杜闲这样的人,医者天下父母心,善良宽容,不计得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又能做些什么呢。
陆鑫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己,不愿回应,不能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身体,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能去爱另一个人。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刻。”
在漆黑的空旷的房间里,陆鑫闭着双眼,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了一句话剧的台词,然后他停顿了片刻,轻轻地哼起老的记不清名字的歌来。
低缓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着,一遍遍的重复,直到因疲倦和干渴再发不出声音。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冰冷的啤酒,
和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
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水流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凌晨两点零五分,杜闲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来自陆鑫的短信:“已到家,一切顺利,事杂未能及时回电。药随身携带,不会漏服,放心。陆鑫”。
番外:梦境
回到B市自己家的这天晚上,陆鑫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于一个类似金银岛的地方。
阴暗逼仄的天空,乌云遮住了一切,四周荒草丛生,鬼影重重。
忽然有人狞笑举起滚烫的烙铁,追赶着陆鑫,试图在他的身上烫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陆鑫没命地奔跑着。
他想要呼救,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成串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沿脸颊淌下。
滴答,滴答。
陆鑫剧烈地喘着粗气,他无力地迈开沉重地步伐。
逃亡还在继续。
忽然画面一转,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出现了他家人的影子。
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抽烟看报的爸爸,还有在远处举着玩具嬉笑打闹的弟弟妹妹。
陆鑫驻足在荆棘密布的荒野中,惊恐地看着那些放大在自己眼睛的景象。
救救我啊。
他无声地呐喊着。
救救我啊。
可是他们都听不见。
妈妈仍然站在橱柜前准备着炒锅里的饭菜,爸爸稳如泰山地坐在沙发上,弟弟妹妹的欢笑声在陆鑫身处的空间中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几乎要刺穿陆鑫的耳膜。
他们都听不见。
——还是他们都不在乎?
陆鑫的衣衫已经湿透,他顾不上擦去模糊了眼睛的汗水,愣在原地。
倏然间一切又都变了,家人的影像忽然定格,替代他们的是两张泛黄的照片。
两张杜闲和陆鑫自己的照片。
冰冷的杜闲。
第一张照片,背景应该是综院住院部四楼封闭区的医生办公室。杜闲坐在他的椅子上,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地听着陆鑫说话。
第二张照片,是半年前他离开的那天,杜闲站在窗前,耀眼的白光遮蔽了他的脸。他站的离陆鑫是那么远。
陆鑫隐约觉得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情节,可是它们是那么的逼真,逼真到陆鑫真真切切感受到从杜闲身上散发的冷意。
杜闲……
紧接着,照片里的杜闲也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照片。
有父母,有兄弟,儿时的玩伴,冷眼旁观的路人,老旧的教室,写满了ABCD的试卷,工作应酬的酒桌上刺眼的残肴……
过往的片刻回忆,真实的不真实的,发生过的或者根本从未发生过的,一帧一帧,在陆鑫的眼前不断闪过。
而他的耳边,依然是呼啸着的看不清面目的黑影的咆哮,他脚下的荒草无风自动,发疯地生长。
陆鑫发出几近绝望的嘶叫,空间中却依然寂静,只有那可怖的狞笑伴随始终。
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说,该上学了。
场景切换,陆鑫木然地睁着眼睛,半倚在狭窄的1.5米的小床上。
似乎是一个阁楼,尖顶,一起身就能碰到头。阁楼里堆满了书籍杂物,甚至还有球拍和游戏机。
该上学啦——
似乎有人这样呼喊着。
陆鑫呆呆地躺在床上,他又一次翘课了。
他的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凶恶的中年女老师的身影,似乎是他的初中班主任,对其他的孩子都恶狠狠的,唯独对成绩好的学生笑脸相迎。
优等生陆鑫只在她上课训斥其他同学的时候见过她刻薄的样子。
然而现在这张脸上充满了狰狞和扭曲。
女老师嘶哑如公鸭嗓般的声音正歇斯底里地质问着陆鑫:你为什么不上课?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不。
不。
我不知道。
陆鑫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惊恐地不断在狭小的床上挣扎。
他几乎无法动弹,他的心跳剧烈,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似乎下一秒就会因情绪激动爆裂而死——
忽然之间,他的视角又极速扩大。
他看见蜷缩在角落的自己,看见自己蜗居的阁楼,看见阁楼周边的建筑,看见流动的人潮车河,看见整个地球上的景象。
那些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忙碌流动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彼此紧密相连,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匆忙。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质问陆鑫。
你为什么要哭呀——
你为什么要哭呀——
你为什么要哭呀——
陆鑫终于醒了。
36、
顶着迎头盖面的困意,陆鑫终于还是在手术前一刻紧赶慢赶到了陆衍林的病房。
除了需要留在公司处理工作的陆森外,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陆鑫敲门进来,正纠结怎么开口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陆焱看到他抢先道:“大哥对不起,早上我和陆垚本来想叫你起床一起过来的……结果敲了两次门你都没醒,我们就先走了。”她跟陆垚正在用早餐,俩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小包子。
闻着味儿是蘑菇馅儿的……
“呃,没事……”陆鑫喉咙艰难地动了一动,“我昨天可能有点没睡好……”
金夫人关切地问:“是不是昨天坐飞机太累了?看你这眼圈黑的。”
“……”
陆鑫心说坐飞机是挺累晚上也没睡好困得要死不过我眼下主要是比较饿……
不过看着全家人关心的眼神,陆鑫总算还是胡乱点点头,敷衍了过去。
众人推着陆衍林的急救床搭乘电梯前往手术室。
宽阔的电梯里,陆衍林的手紧紧握着金瑜梅,有气无力地开口说话:“我……不会出事吧?”
“别担心,”金夫人嗔笑着安慰他,“就是个小手术,很快就出来了。”
陆垚也帮腔:“就是,老爸,又没有多严重,别自己吓自己啊!”
平日如山岳般稳重的陆衍林此时却如胆小的孩子般嘟囔着:“什么小手术……要往我肩膀上钉钢钉,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轻松。我一把老骨头,指不定就撑不过去啦!”
看着陆衍林染过数次却依旧霜白的头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鑫死死握紧了抓着急救床扶手的右手。
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像孩童般撒娇软弱的男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十几年前只用一根指头就能把自己扳倒在地的父亲。
陆衍林老了。
他或许仍是那个叱咤商界的陆衍林,但他的体力和精力已大不如前。他会更疲惫,更脆弱,更容易生病,直到有人把他从他坚守的位置上解放下来。
事实上,五年前,十年前,他就已经渐渐老去了。
“不会有事的。”陆鑫别开脸,“睡一觉就没事了。”
37、
从B市回来之后,陆鑫并没有返回他暂住的杜闲的寓所。
他从机场直接打了辆车,坐到谢锦文家,把自己的英短猫林肯接了出来。
然后陆鑫拖着他那伤残的左手,林肯站在他宽瘦的肩头,一人一猫,一路慢慢地往自己原来的公寓走。
杜闲下班到家的时候,陆鑫已经趴在卧室的床上睡了很久。
看见卧室的门半掩着,杜闲有些讶异,走过去一看果真是陆鑫。
抱着枕头,背对门口弓身睡着,空调被从身上滑下来大半截。
杜闲看了一眼,没什么来由的,放下心来。
他不准备打扰陆鑫,回房拿了换洗的衣物进了卫生间。
此时已近芒种,S城的天气渐渐升温,在医院忙碌了一天的杜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冲凉。
当杜闲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卧室里的人还没有醒的意思。
杜闲看了眼时间,拿毛巾擦着头发走进了储物间。这几天陆鑫不在,他便把笔记本搬了过来。于是在床上坐下来,一边擦头发一边浏览新闻网站。
可直到他上网上的眼睛都乏了,一看时间已过了九点,陆鑫还没有动静。
杜闲合上笔记本,走到卧室门外,轻轻喊他的名字:“陆鑫?”
没有回应。
杜闲走近了一点。
虽然不知道陆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在这样异常的时间段睡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杜闲不由得为陆鑫今晚的睡眠状况担忧。
“陆鑫……?是睡过去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陆鑫一动不动地趴着,毫无反应。
“……”
杜闲气馁,转身正打算悄悄离开,谁知床上的人极为缓慢地翻了个身,慢吞吞扬起脸来:“小杜,你回来了啊……”
声音缓慢,倒是意外的清醒。
杜闲扬眉:“是啊。原来你醒了啊,睡到现在都不起来,还以为你昏迷过去了呢。”
陆鑫盘腿坐起来,假笑两声,看着居高临下的杜闲不说话。
“既然醒了怎么不起来——有哪里难受么?”
装作没接收到杜闲投射来的目光,陆鑫视线挪向杜闲身后的客厅,厚颜无耻地说:“咳,我这不是反客为主滚回来觉得就这么大剌剌跟你打照面有点儿尴尬么,就想着先趴一晚上等明儿再见面显得自然——你看,啧,跟平时一样,多好!”
“……”杜闲愣了三秒,温下声来,“对了,你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噢,是这样,”陆鑫轻描淡写,“我爸出了点小车祸——没事儿,已经动过手术了,没有大碍。”
杜闲这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他突然想起此刻的时间,又问,“吃晚饭了么?”
陆鑫赶紧说:“吃了吃了,你冰箱里那西红柿也被我解决了。回头一块儿给你钱。”
陆鑫这话倒是不假,不过他是把一件事儿掰成两瓣儿来说——那西红柿就是他的晚饭。
杜闲“嗯”了一声,随口说:“这点小钱没关系的。”
陆鑫说:“要的要的。肯定得算清楚。”
杜闲还没反应过来,陆鑫突然脸色一变,飞也似地翻身下床,撒上拖鞋直奔厕所。
“——对不起我先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先!”
“……”
杜闲猜想陆鑫大概是怕自己听到动静,所以连厕所都不敢去上。
虽然不太能理解陆鑫这种分别后重逢的别扭感受,不过杜闲也算见识到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的典型,究其原因两个字,无非是“面子”。
他摇了摇头,唇边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隔壁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哗啦水流的声响,随后陆鑫微微偏着脸重新出现在杜闲的视线里,似乎故意不想让对方观察到他此刻的表情。
只是不用看也能猜出来,大概是不好意思的神情吧。
“咳,那什么……”
杜闲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听着,心里却奇妙地泛起一丝好笑与甘甜的混合气息。
然而陆鑫接下来的话却全然出乎了杜闲的预料。
陆鑫说:“小杜,我想这两天应该就搬回自己那儿住了。”
“……”杜闲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异样,然而他很快回复平静,“你的伤……还没完全好,怎么突然想回去住?”
陆鑫笑道:“好久没见到我家猫大爷了,怪想的。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先去谢锦文那儿把猫接回公寓去了——小杜医生肯收留我已经是给你添了大麻烦了,要是再加一只猫,这屋子肯定会给你闹的人仰马翻。”
他提前堵住了杜闲的邀请和挽留。
杜闲点点头:“今天应该来不及了,那明天下班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不用不用,”陆鑫豪迈地甩了甩他那只好手,眼睛却无意识地避开杜闲,“我自己来就行了。”
然而事情往往并不会沿着人们安排好的轨迹发展。
谁也不知道冲突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爆发的。
就像谁也无法预料一个抑郁患者何时会突然歇斯底里一样。
翌日清晨。
虽然前一晚上陆鑫已经申明即将搬出这间屋子,然而杜闲并未因此而主动中断和陆鑫的“约定”,依然早起做好了锻炼前的准备,前来卧室喊陆鑫起床散步。
对于抑郁患者而言,适当的运动是有益且必须的,运动不仅能保持身体的健康,更能活跃大脑神经,使时常处于低迷状态的思维神经变得活跃。尽管清晨的空气质量并不如黄昏后的好,但夜晚的黑幕容易让本就抑郁的人意志消沉,因此杜闲坚持认为拉上陆鑫早起运动是帮助他康复的必要手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