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的,例如鼓励积极适当的社交,于访谈中追根溯源、解开心结,以及配合药物治疗等等,不管陆鑫在哪儿,都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杜闲很乐观,日子还长。
他敲了敲虚掩的卧室门,走到陆鑫床前,先小声叫了几声他的名字,随后用正常音量道:“陆鑫,起床了,去外边转转,吃个早餐。”
“……”背对他屈成只虾米睡着的陆鑫在被窝里扭动了一下,片刻后传来微弱沙哑的声音,“……我不是说过今天就要搬出去了么?我不去。”
杜闲只当是他赖床,发挥了医生的耐心道:“起来了,就算要搬回去住,也要坚持锻炼身体啊。说好一起跑步呢,下楼活动活动回来再睡一会儿也成。”
他边说,边俯下身轻松拍了拍陆鑫。
“……”
陆鑫翻了个身,他原本是紧闭着双眼,然而却猛然间睁开眼看着杜闲。
他的眼神冷静清明,全然不似才从睡眠中醒来的人的神情,目光疏离而深邃,如同深窖的冰水,透着杜闲从未见过的古怪气质。
陆鑫盯着杜闲的眼睛看了两秒,闭了闭目,似乎没看到杜闲向他伸出的手,径自从床上站起来。
杜闲立在原地,面上迅速地烧了起来。
他背对陆鑫,听见那人一言不发地穿好衬衫和长裤,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不去洗漱一下么?上回带你去的那条早餐街,有家三鲜粉做的也十分地道——”
杜闲话没说完,陆鑫微弱却冷酷的声音响起。
“我说了,我不去锻炼。”
杜闲转过身,猛地对上陆鑫沉郁的眼睛。
“——费心费力地关照我这么久,也该够了吧。”
陆鑫盯着杜闲的双眸,被无法抑制的愤怒操控的他甚至有些愉悦地享受着杜闲眼中的惊诧。
“但是我讨厌有人这样干预我的生活。”
“健康,乐观,向上。我不想去做也做不到。”
“杜闲你好心错付了。我特么就是这样一王八蛋一混账,我再怎么吃药也救不回来!”
“我都已经马上要逃离你的世界了。你为什么还要主动凑上来关心我——?”
“我说过我马—上—就—要—搬—出—去—了,你听不懂吗?!”
“你到底指望我什么?”
“每天如你所愿早睡早起过正常人的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工作?”
“然后呢?”
陆鑫恶狠狠地盯着杜闲的双眼:“然后呢?”
他咆哮着:“然后我他妈依然腐烂到骨子里!”
陆鑫再也无法控制熊熊燃烧的怒火,再一次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他犹如脑中突然断了那根名为“自我控制”的弦,用各种各样粗鲁、难听、伤人的话语攻击着面前静静站着的青年。
而这个青年前一刻钟,还在微笑着幻想他和他的来日方长。
杜闲一直沉默地站着,迎头直面陆鑫口不择言的攻诘。
直到陆鑫吼出:“杜闲你以为你是谁?你特么不是我的医生!我也没求你给我治疗!”
杜闲终于缓缓地张了张嘴。
“陆鑫,我并没有医生的立场上做这些事情。我以为——”
陆鑫的语气咄咄逼人:“以为什么?”
杜闲平静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而……朋友,应该相互关心。
杜闲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陆鑫竟怒极反笑。
“朋友?”他针锋相对地看着杜闲,眼神阴鸷,“我跟谢锦文之所以是朋友,是因为我们同样乖僻同样孤独同样沉沦相互挣扎相互刺痛相互拯救。”
“世界上的任何关系的存在都是有原因和目的的。”
“这一点我想作为医生的你比我更清楚。为了把患病的亲人当做包袱远远甩开而送来你们那儿住院的你大概见得很多了吧?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尚且如此,朋友?朋友哪里会有意外!”
“你想和我成为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杜闲?你很清楚我带给不了你什么,从咱俩认识至今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而我,在不长不短的相处时间中,并不认为你是圣母。”
陆鑫终于有些厌烦了,他阖了阖眼,说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令杜闲震惊的一句话。
“——杜闲,你这么上赶着来救我,到底是因为在乎我呢,还是因为你自以为悲天悯人来欺骗自己没法感受的失落?”
杜闲有些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陆鑫的声音和语言都太过阴沉,阴沉得可怕。
他不敢相信地看向陆鑫的脸庞,声音有些颤抖:“陆鑫……你刚才在说什么?”
此刻的陆鑫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冷静。
或者说更冷酷。
他冷笑道:“你听得很清楚吧。”
他猛地抬手指向卧室书桌后的墙上,“壁橱最高层摆着的那11个药瓶,是你长期服用的安眠药吧?压在药瓶底下的纸片记录你从去年三月服药的事实,其中你因为某些原因断药两个月,显然断药效果很糟于是你继续开始服药。”
“……”
陆鑫想了想,又补充道:“哦,我猜你应该是从开始工作时就出现失眠症状。但是前半年你一直硬挺着,因此第二行的数字开头留下空白。”
他无视掉杜闲沉默的镜片后复杂的情绪,继续道:“我猜你可能还有点强迫症,可能很轻微,也可能是你刻意在克制。一模一样的衣服,雷打不动的作息习惯,每周日的早餐馄饨,就连记录服药日期的纸片你都要裁得整整齐齐。”
“——至于你从小的兴趣和现在的专业,那就更明白不过了。——喜欢琢磨别人的感觉,就是因为你没法感受吧。所以你很羡慕,无论是狂喜还是狂悲都是你少有经历的。所以你研究心理学,当了心理医生,只有在聆听和介入别人极端的情绪时你才会觉得自己活着吧?!”
杜闲木然地站着。
从陆鑫指责他无法感受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呆呆地站着。
他看着远处客厅的地面,不反驳,不辩解,也不插话,静静地等着陆鑫说完。
陆鑫的声音缓了下来:“所以,杜闲你说,我说的,对吗?”
杜闲的视线平静地移向陆鑫。
他看着陆鑫深如寒潭的双眸,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波澜。
杜闲终于开口:“你说的没错。”
“我的确不容易像正常人那样有情感波动。不太能理解游戏为什么会让小伙伴那么开心,也不太能理解父母争执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但我并不想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试图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直到接触到心理学,发觉自己很难感受到的情绪能通过对他人的观察和理解变得不那么陌生。”
“……但我并没有想过那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或者说,直到你提出这个命题,我才意识到有这样的可能性。”
“对于这个假设,我……很遗憾。我无法给出我的答案,因为我自己并不知道。可能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但是在此之前,我学习和从事心理学绝不是出于通过刺痛他人来获取快感的目的。”
“最后,”杜闲平静地看着陆鑫,“也许陆鑫你说得对,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我所做的一切,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你。”
38、
陆鑫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后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往后迈腿,在快要退出卧室的距离站住,干笑两声,声音飘忽得自己都不确定:“是么?”
杜闲没有回答,轻轻笑了一笑。
他镜片后的神情有些忧伤,但扬起唇角的那一刻依然如同煦风拂过面颊。陆鑫莫名地冷静了下来。
“很奇怪吧?其实有时候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呢。一个无法正常感受的家伙……怎么可能会产生‘喜欢’这种情绪。”
“真的是很奇怪啊……”
杜闲有些纠结地微微蹙眉,他不再看着陆鑫,而是转身径自走到窗前,掀开窗帘。
清晨明亮的光辉洒了陆鑫满头满脸。
“二十多年来,我的生活是那么平静,平淡无奇,毫无波澜。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更没有故事里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
逆光中的杜闲被包裹成了一个带有茸边的剪影。
柔软温和的,玲珑剔透,却又单薄如纸。
那清透的声音低喃着,“原本以为以后也会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的。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
陆鑫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拉他,动了动手指,却又作罢。
他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看着那个背光的身影安静地说:“认识你之后,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变化。我从来没试过那么担心,焦虑,安心,满足……和被吸引。”
“总觉得,你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所有的患者都有各自的特点,可是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杜闲低下头去,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是……很特别。你给我的感觉是特别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四楼的时候,你蒙着被子蜷着身子蒙头盖脸的睡,转过脸却一副嬉笑烂漫的表情对着护士唱歌逗乐儿;你穿着邋遢的住院服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和我针锋相对,明明虚弱得眼眶深陷,却气势凌人好像你才是这段医患关系中的主宰者……”
杜闲下意识地伸手去推鼻梁上的镜架,却在碰到合金镜框的瞬间身子震动了一下,缓缓地垂下手来。
“……陆鑫你像火。感情极端,温暖得毫不吝啬,痛苦得决绝炽热……你傲慢、强大和冷酷,却又虚弱、自卑和温柔,将一切看的透彻却又坚持按自己的方式而活。你是如此复杂复杂到我为之沉迷——这并不是出于什么混账学术目的!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偏偏觉得能够懂你——也许我有些自大了……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想帮你分担痛苦,想体会你的喜怒哀乐,想和你携手一起从病痛中走出来。”
“是啊,我跟你简直如同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这么的……平静,冰冷,毫无起伏。”
“可是再冷的冰,也会被火融化,虽然火并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并不缥缈。
“所以你看,这么长久的陪伴和付出大概并不是毫无目的的。我从没恋爱过。如果这种感觉就是喜欢的话,我想我大概喜欢你。”
“或者更深层一点,是爱,也说不定。”
杜闲不再说话,他站在窗前,闭上眼睛。
像是一个在等待命运审判的囚徒。
并没有紧张,忐忑,无所适从,只剩千帆过尽后的云淡风轻。
杜闲很平静。
话已说完,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
留给他的只有等待。
陆鑫良久没有动静。
他如同雕塑,静静地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床边杜闲的剪影。
他的眼眸深不可测却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
只有他头上凌乱的碎发随着穿堂风的吹过而来回摇晃。
如浮世飘萍,彷徨无依。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陆鑫甩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低声道:“半个多月的时间,打扰了。这期间的花销和我的行李会有人来处理。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见了。”
他说完,转身毅然地离去。
而杜闲,在门框合上声传来后依然立在窗前,闭着双眸,久久没有移动。
39、
陆鑫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消失在杜闲的世界。
他甚至直接找了搬家公司去杜闲家搬走了他并没有多少的行李。
搬家公司的小哥在抱走最后的一个装着陆鑫衣物的纸箱后,递给了杜闲一个封面无字的信封。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杜闲接过来,捏着信封,感觉到了硬质卡片的轮廓。
他把信封打开,看完随卡一起装在信封内的A4纸,把银行卡和纸条重新塞了回去,试图还给搬家小哥。
纸上打印着卡内的金额,一万元人民币,和刷卡密码,杜闲手机号后六位。
“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
搬家小哥为难地擦了擦额上的汗:“陆先生只吩咐把信封交给您,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多做,您有什么问题还是跟我们顾客自行解决吧。”
杜闲想了想,问:“那你们顾客这些东西之后要搬到哪里?”
“不好意思,我们只负责上下楼搬运,没有顾客的地址资料,这个您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问我们货车司机,他就在楼底下等着呢。”
“……不用了,”杜闲收回握着信封的手,在对方递来的核对单上签下名字,“谢谢。”
等搬家公司的人带上公寓的门,杜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缓缓从信封中抽出卡片和白纸。
他垂着眼眸,紧紧地捏着它们,似乎要把那个人残留的温度镌刻进心里。
杜闲没有动过那张卡里的钱。
而陆鑫,再也没有在杜闲的视线中出现过。
番外:没有寄出的第26封信
杜闲:
(空白)
突然想起来,那件曾借给你的白衬衫,后来我再也没有穿过。
陆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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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怎么改了但是……好歹先把写出来的最后几个章节贴过来吧。
想看现实走向结局的GNS可以止步了,39就是现实向结局= =
40、
半年后。
这颗星球上随时随时都在发生着流量巨大的人口流动,这变化已经成为常态,不会对星球本身以及其他生活在星球上的生物造成任何多余的影响。
例如陆鑫的离开,之于杜闲。
杜闲的头发长长了些,尽管他每个月都有按时打理,但额头右侧的一抹发丝仍时不时垂盖住眉毛,就像是受了某个头发乱长到总会刺到眼睛的笨蛋的影响——虽然这个笨蛋已经在他的世界消失不见。
但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综院住院部四楼的日子还在继续。
这时候的杜闲,已经成功从“办公室里资历最浅的后辈”晋升成为“办公室里资历第二浅的后辈”,手头一些症状相对较轻的病例也得以分担给新来的同事,不过他仍然坚持每天早到病房巡视一圈。
中年丧妻的数学教师陈秋学在接受完大半年的治疗后,由于单位拒绝长期为其支付高昂的住院费用,已转到下级医院进行治疗。转院前,杜闲专程去送他,陈秋学握住杜闲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为了高考撕碎自己所有作品的方小东如家人所愿完成了高考,据说他的成绩不高不低,勉强上个二本学校,方小东后来打过电话给杜闲,告诉他自己选了文科专业,那样应该会有更多空余时间让他画画。方小东说谢谢他,说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依然谢谢他。杜闲握着电话五味杂陈,只能祝愿他好好加油,去远方的路途一路顺风。
半年的时间,杜闲陆续送走了一些旧病患,也迎来了一些新的患者。
他还是如同刚入职时一样,耐心地对待每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