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来,老老实实接受金夫人的盘问。
“陆鑫,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一个人在那边要把自己照顾好,马上就三十的人了,别让妈妈操心。”
陆鑫诚恳地点头:“嗯,我挺好的,妈你看我这不挺正常,也没缺胳膊少腿儿——”
“又嬉皮笑脸没个正型!”金瑜梅看着陆鑫,表情由关切转为严肃,“我听说你从Oasis离职了?”
陆鑫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么快重点就来了。
“对,”他看了金夫人的脸色一眼,“准确来说是辞职。”
“……”陆鑫承认的这么干脆,金瑜梅反而不知道从何下嘴,“怎么突然就辞职了?也没跟爸妈说一声。出什么事儿了吗儿子?”
陆鑫简洁地说:“没有。”
“你——”
“妈您别操心了,我就是干了几年有些累了。您看啊,我人也老了,转眼就奔三了,心里那个苦,身体也不中用啦……”
金瑜梅给气笑了:“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才多少岁啊就老了,那你爸妈是不是该进坟墓了。”
“没有的事儿,”陆鑫摇头,笑的贱兮兮,“你俩都比我长寿。”
“行了你别乌鸦嘴了。”
金瑜梅有些无奈。
陆鑫配合地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三金啊,你都这么大了,爸妈也老了。”金瑜梅看着儿子轻松的表情,叹了口气,“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集团里的事情现在是有陆森在你爸身边帮忙,可陆森帮你替得了一时,替不了一世,你毕竟是他们的大哥。”
陆鑫撇开脸:“我觉着陆森干得挺好的。他人机灵,又善于交际,比我适合。”
“又说孩子话了。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儿子,你不继承集团谁继承?陆森这两年几次私下找我,说觉得他在这个位子不妥,想把你找回来。”
陆鑫垂着眼睛:“你们这都什么封建思想……”
“哎——”
金瑜梅还想再劝几句,陆鑫站了起来。
“妈,我知道的。以前答应过你的事儿,我不会变卦。只是……现在我确实状况不太对付,回头我去跟陆森说说,让他小子多担待一阵儿。”
金瑜梅看着陆鑫略显憔悴的侧脸。
母子本该连心。她知道陆鑫有心事,可是对于作为长子的陆鑫,父母的期待本就更重,再加上他又那么小就离开家出国求学,多年来母子间的交流也就浅尝辄止,太交心的关怀,金瑜梅不常有机会问出口,陆鑫也不会主动说。
“儿子,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跟爸妈说说。”
“没事儿,妈。真的。”陆鑫收敛笑容,“我就是最近累了,想歇歇。没什么别的事儿。”
金夫人看了一眼儿子一本正经的表情,将信将疑地道:“……那好,你有事就跟爸妈说,要是想休息了,就回家来住,我们都巴不得你回来。”
陆鑫点点头:“我知道的。”
回到病床前又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陆鑫坐下来守着陆衍林听医生简单介绍了下情况,有点庆幸老爸躺在床上不太能开口念叨自己。
陆鑫心里清楚,有些事也无非揣着明白装糊涂,掩耳盗铃而已。
金瑜梅突然问:“三金,你来之前吃晚饭了没有?”
陆鑫下意识地回答:“吃了。我这趟航班上有飞机餐的。”
其实在飞机上陆鑫根本没有胃口,前半截因为困,迷糊着睡了,后半截又被气流颠簸给惊个半死,更没心思吃朴素无味的飞机餐了。
金瑜梅一听就皱起眉头:“光吃飞机餐怎么行,一点营养都没有。陆垚,你不是晚上还要回一趟学校吗?正好顺路带着你哥吃饭去,吃完把你哥送回家休息。陆鑫你好好睡一觉,晚上这儿没什么事,就没必要过来了。”
陆垚正低头玩掌机,闻言抬了抬头:“哦。”说着就要把掌机往背包里塞。
“不用。”
陆鑫干脆地拒绝了,抬手薅了薅陆垚的头毛,“我自己回去就成,明天九点手术是吧,我早点来。”
陆垚嘟囔了一声:“哥,发型!”
34、
凌晨一点半,最近已很少失眠的谢锦文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百无聊赖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他身侧是已经进入梦乡的大学教师刘非。
床头柜上谢锦文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怕惊动一向浅眠的刘非,迅速地伸手把手机拿起,看了看来电名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起身。
直到把卧室的房门轻掩起来,谢锦文才接通了来电:“喂,陆鑫?”
陆鑫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怎么了?”谢锦文走到阳台上,顺手摸了包烟,“对了,我正想给你说呢,林肯这两天有点闹肚子。”
“怎么回事儿?”
谢锦文胳膊搁在阳台上:“吃了生骨肉,有点不适应。”他有点嫌这个姿势硌得慌,换了个站姿,“刘非前几天在网上看了什么科普文章,说是给猫喂生骨肉有这好处那好处,就说给林肯也试试。我想着它每天吃猫粮吃的也大概腻了,就没留意其他,专门跑市场上买了几斤回来。你家猫大爷倒是干脆利落吃了,结果过了一下午就开始上吐下泻。”
“去宠物医院看过了吗,严不严重?”
“还成。医生说林肯的肠胃比较敏感,加上吃惯了天然粮,对生骨肉有不适反应是正常的。喂它吃了两天药,今天已经好很多了。”
陆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嗯,那应该没太大关系。”
谢锦文把烟叼在嘴上,打火点着:“说起来,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有事儿?”
陆鑫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嗯……也不算有事儿吧。”
“怎么回事儿?”陆鑫很少用这么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跟他说话,谢锦文意识过来,直起身子,“你现在在哪呢?”
“在家。”
“你那猫窝?”
“在我家,B市。”
“嗯?”谢锦文愣了愣,“怎么突然回去了?”
“我爸出了点小车祸,明儿手术。——没大碍。我回来看看。”
“……”谢锦文想了想,“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呢?”
“嗯,在我房间里。”
“睡不着,还是想起旧事了?”
陆鑫没搭话。
“想聊聊么。”
陆鑫在那头叹了口气。
“是。”
谢锦文没说话,意思是他听着呢。
“……我屋跟出国前一样,床都还是那张床,墙上的海报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墙上。”
“我躺在床上看着以前的海报,闭了眼半梦半醒,脑子里都是小时候的事。”
“我床头板后面还有我十岁时候用指甲刻的字儿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想起小时候有次不听话,我爸抓了我两只胳膊就往家门外拖,边拖边骂,忘了他说的是‘不要你了’还是‘离开这个家’。——反正也没差。”
“我哭得满脸鼻涕,心里吓得不行,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愿意被扫地出门,就那么拖在地上走了一路。后来被狠狠削了一顿,关禁闭的时候就刻字来阿Q一下。结果被我妈发现了,又是一顿揍。”
陆鑫轻笑起来,“简直傻逼。”
“转眼二十年都要过去了,刻的字还没消,想报复的心情倒是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然后还想起来,还没搬家时候,那时候房子不怎么隔音,我耳朵又灵,晚上要是没早早睡着,爸妈在隔壁屋说的话全能听见。”
“白天发生的事儿,我看到的和没看到的,晚上都能在隔壁墙里听个明白。”
“为了工作争论,为了生活斗气,为投资为钱,为了我不吃饭,我的教育问题,为这为那,巨细靡遗,通通在夜里总结一遍。在我耳朵里听着,就跟广播剧似的。”
“几年如一日,几乎从没间断过。”
“我就记得那时候我爸刚刚转业下海,背着我妈孤注一掷炒股把家里的钱全赔了进去,然后晚上我就支着耳朵听隔壁屋爸妈吵架,我妈说要跟我爸离婚。”
“我妈那么坚强一女人,带着哭腔跟我爸说要离婚说过不下去了,声音又无助又绝望,真不知道我当时听着什么心情。”
“嘿嘿,你说哪有这么身临其境这么带感的广播剧?”
陆鑫陈述着脑海中浮现的场景,眉眼间是电话这头的谢锦文看不到的憔悴。
“我爸以前总开玩笑骂我耳朵比兔子耳朵还长,其实我巴不得什么都听不到。”
“听到后来他俩都没声儿了,没力气吵了,睡了,我这边还睡不着,睁着眼睛瞪天花板,一瞪瞪到天光。也不知道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还有这墙,噢,不是这屋的墙了。以前家里的墙上也有我乱磕乱碰划的印子呢,有时候犯病对着墙壁当沙包使,拳打脚踢,跟不知道痛似的,或者根本是越痛越好,恨不得把自己揍得头破血流。”
“发泄一通然后倒在床上躺尸,脑子里还不消停,想家里人,想友情,想学校想成绩想作业做完了没想看不到头的未来。友情……哼。”
“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小时候的自己还挺可怜的。”陆鑫在那头“嘿嘿”两声,又骂道:“傻逼。”
“你只是缺爱了。”谢锦文淡定地总结道,“至于有些人……那是过去的事了。”
两人一时无话。
沉默片刻,谢锦文又道:“为什么现在愿意说这些?”
“什么?”
“高中三年到现在,相交十来年,你很少说家里的事。为什么现在愿意说了。”
“啊……这个。”陆鑫沉吟,“那时候不是正中二么,二缺兮兮,能得不得了,维护完美形象还来不及,何况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何必把家丑说给别人听,是不是。”
“现在——?”
陆鑫讪笑两声:“这不是现在明白了,朋友不就是干这个的么。”
谢锦文轻哼了一声。
“陆鑫啊陆鑫,有时候我也觉着你挺不容易。撇开家里的事情不说,挺正直简单傻白甜一青年,前半辈子净遇上些什么人啊,你也是真够走运的。”
陆鑫握着电话低笑了一下,嗓子里发苦。
“好意思说?你以为你什么人哪,你这朋友当的能好到哪儿去?”
“我?我至少没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为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背叛你……”眼眸微沉,谢锦文轻轻收住话头,停顿片刻,又重新轻描淡写地道,“至于拯救你救赎你,那是天使和你老婆该干的事儿——朋友肯陪你下地狱就不错了。”
“谢锦文,你说咱俩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儿谈友情,怎么感觉跟未成年人似的,显得那么幼稚。”
谢锦文嗤之以鼻:“不然跟你谈爱情?你有这玩意儿么?你身边异性的数量翻三倍我都能用一只手数过来。”
陆鑫不作声了。
“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那个杜闲医生对你有点影响。”
“……嗯?哪方面?”
“说不上来。”谢锦文吐了口烟圈,随意地搔了搔头,“就是觉得他挺关心你的。”
陆鑫不假思索地接话:“我看是过于关心了——等等,你想说什么?”
“原来你知道么。”谢锦文嗤笑。
“哎你看我真像傻逼么?”陆鑫愤怒,“谢锦文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傻逼?”
“差不多。”
“……”
“所以啊,说说呗。”
“说啥……?”陆鑫沉默了片刻,“没什么好说的。确实是对我挺关心,正常人哪会对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么好啊,还给我做牛排来着。”
“啧啧。”
“啧你妹。谢锦文你看杜闲像正常人不?”
“至少比你像。”
“靠。”陆鑫说,“我也这么觉得。”
“……”
“所以我觉得不正常啊。我又不是真傻逼。要么是他不是正常人,要么对我确实好过头了。这年头除了傻逼谁愿意为别人找一堆的麻烦啊。”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陆鑫耳朵贴着电话,在床上“大”字状躺平:“我能有什么想法。”
谢锦文语气轻佻:“哟?没想法是吧,没想法那你至于专程叫我从德国给人定制一副眼镜?那都是多早前的事儿了陆三金,需不需要我提醒你那一副眼镜值你多少天住院费?”
“……”陆鑫沉默片刻,随即气急败坏地炸毛,“去你的吧那特么都多久的事了!就是随手送一礼物,我特么都快成脑瘫了我能有什么想法?!”
谢锦文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陆鑫说的大概是事实。
“脑瘫”这个词或许听起来过于严重,但用于眼下陆鑫的情感方面却其实毫不为过。事实上,自从抑郁以后,陆鑫已经很久没有真切的情感了。
陆鑫当然还是会高兴,会激动,会愤怒,可是那些情感就如同缥缈的烟雾,在短暂的缭绕后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任何人的情绪都像是隔着一层罩子,强烈的、鲜明的情感都被吸了进去,只余下淡薄的、模糊的情绪。
没有爱,更没有恨。
所有的情绪对于他都如过眼云烟,他生存在这个多彩斑斓的世界,却无法因外界的种种产生内心相应的回应。
陆鑫十分清楚,自己心灵中浇灌着情感的源头,似乎已经干涸殆尽。
只是陆鑫没有提及,亦或者是此刻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在他干涸的情感源泉中,唯独对于那个人,从心底里涌上来真真切切的几乎伸手可触的好感。
陆鑫平静下来,又说:“再者说,说不定人就是一片好心,倒是我俩自作多情了。”
“得过且过是吧。”谢锦文回头看了一眼卧室,“这似乎不是你的风格。”
“那抑郁是我风格么?”
“懒得跟你扯。刘非快被吵醒了,我先挂了。”谢锦文把阳台玻璃门合上,掐灭了烟头,“祝伯父手术顺利。”
35、
挂了电话,陆鑫躺在空旷的床上翻了个身,下巴搁在枕头上,把左胳膊压在身下。
他静静体会着手腕压迫和撕裂的疼痛,来维持清明的理智。
前几天的这个时候……他大概都喧宾夺主地在杜闲的床上睡着了。
杜闲。
陆鑫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摸索一通抓起手机点亮屏幕。看着屏幕上来自杜闲的未接来电通知,脑海中不自觉地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唇边逸出淡淡的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