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闲冲到病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膀大腰圆的男护工拦在病床前,胳膊上青筋暴起,拼了命也按不住扑在他们身上死命扑腾的患者。
杜闲向旁边人简单吩咐了一句“准备镇定剂。”就三步作两步走上前去。
他回想刚才在办公室仓促间扫过的患者资料,大声叫对方的名字:“冯文翰?冯文翰?!你冷静一点老冯!这里是医院,我们医护人员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激动!”
这个名叫冯文翰的患者大约四十来岁,平头无须,两鬓花白,面色蜡黄阴暗,力气却大得可怕,两个人高马大的男护工都制不住他四肢乱蹦,按住脚就按不住手。
杜闲一时无暇多想,眼看患者就要挣扎着挥拳扑向其中一名护工暴露的后背,冲上前去伸手死死握住了冯文翰的一只手臂。
“镇定剂来了没有?!”他边控制着对方边喊。
“来了来了!”
杜闲回头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躁狂期间活力异常充沛力大无穷的患者趁他松懈的一霎那挣开了手臂,充满怨忿失去理智的拳头挥向了杜闲的脸颊。
一时间,病房内安静了下来,就连始作俑者冯文翰也因为结结实实打到人的触感有一瞬间的失神。
患者、护士、护工——所有人都看向杜闲,看向那个清瘦得似乎无法承受这猛力一击的青年医生。
他们清楚地看到,被打落眼镜的杜闲侧脸上迅速浮起一块红肿,冯文翰那从下往上的一拳使得浮肿从下颌一直扩散到鼻侧。
而他们注视的焦点,杜闲,顾不上被打掉的眼镜和生疼的脸颊,镇定地吼道:“快抓紧他!注射器给我!”
等到注射完镇定剂,患者安定下来,病房再度恢复平静之后,杜闲这才感觉到脸颊热辣辣犹如火烧。
身旁的护士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包纸巾,杜闲奇怪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视线中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鼻血,血液顺着脖颈已流到墨绿色的医师服上。
衣服上暗沉沉一片。
杜闲仰着脖子接过纸巾道了谢。护士轻声问:“小杜医生,你没事吧?”
杜闲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儿就好,那患者下手真够狠的。”
杜闲捏着鼻子嗡嗡地说:“躁狂发作,控制不住自己么,没事。不过他的情况有点严重,我看他有可能要转到楼上去。算了,等戴医生仔细诊察了再说吧——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小护士又回头望了望打过镇定剂安静躺在床上的冯文翰,感叹道:“唉,还是以前那55床的陆鑫省心,又听话,不闹事儿还会逗人笑,尤其是人长的还挺好看。我来综院一年半了,见过的患者就数他最好相处。要是患者都跟他似的该多好。”
杜闲的脚步顿了顿,又什么也没说地走开了。
一天的时光转瞬即逝。
杜闲下班回到家,开门的时候仍然下意识捂住仍然有些红痕的侧脸。
屋里静悄悄的,竟然像是没人。
杜闲放下捂着脸的手,叫道:“陆鑫?”
没有回应。
杜闲皱了皱眉,换好鞋走到茶几旁,捡起被人刻意搁在茶杯下的一张纸条。
潦草却苍劲,想来该是陆鑫的字迹。
“杜闲:
突发情况,回家一趟。行程匆忙,未能告知;数日叨扰,深表歉意。PS:未能带走全部行李,暂寄此处,别给我卖了……
陆鑫”
“……”
杜闲看着手里的纸条,又好气又好笑。
气他这才养了多久的伤,血管神经都没好利索,就招呼也不打地走人,简直胡闹。
笑他严肃了半天却没忘耍宝,像是故意让人心安。
他捏着纸条想了想,拿起手机拨了陆鑫的号码,却得到关机的提示。
杜闲原本就笼着愁云的眉梢,越加簇在一团。
32、
回到陆鑫这边。
早晨杜闲匆忙出门上班,陆鑫看了会儿电视,晕晕乎乎地回了卧室挺尸。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早起锻炼显然都是有效的——例如陆鑫已经很久没试过这么迅速地沾枕头就着。
生理上的疼痛、心灵的孤独和煎熬在消耗殆尽的精力和疲困面前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觉,陆鑫一直从早上八点睡到下午一点。
——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还会坚持不懈地昏睡下去。
陆鑫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那是他八百年前设置的经典动漫主题曲*,节奏高亢充满热血,吵得睡的正香的陆鑫瞬间皱成苦瓜脸。
陆鑫皱着眉闭着眼摸索到手机的位置,正准备扔到床底的他在瞥见来电名称为“金女士”之后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喂,妈——?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陆鑫的母亲,金瑜梅的声音,温婉中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陆鑫,你赶快回来一趟。家里出事了。”
尚在晕头转向中的陆鑫猛地睁大眼睛:“出什么事儿了?什么情况?!”
“你爸爸出车祸了,明天做手术。具体的等你回来再说。”
陆鑫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来:“什么?怎么就出车祸了?——喂,喂?妈?——妈?”
金夫人似乎不愿在电话中透露太多细节,只重复道:“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妈这边还有事,就先这样。”
望着手里传出忙音的手机,陆鑫愣了片刻,顾不上手腕疼痛发作,起身开始一边翻拣衣物,一边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票。
无论什么时候,从全国飞往B市的航班总是会有的。
陆鑫毫不费力地订到了最近一班有空位的机票。三个小时后,他拎着一个皮制小型行李箱出现在S市机场。
从自助值机设备里取出登机牌的陆鑫左手无法承重,右手又拖着箱子,左右看了看,干脆把登机牌连同放着身份证的钱夹一起叼在嘴里,迈开步子往安检区走。
“……”等在安检区贵宾专检通道的工作人员一脸震惊地看着口衔异物风一般朝自己冲过来的男子,“……先生,请您出示相应身份证明。”
“哦,你等等。”陆鑫忘了嘴里叼着东西呢,一张嘴钱包“PIAJI”掉到地上。
“……”对面的妹子嘴角微抽了几下。
陆鑫倒没什么感觉,先放开行李箱拉杆,弯腰把钱夹捡起来,然后用不方便移动的左手配合右手随便从钱包里抽了张卡出来,晃了晃,“可以了吗?”
“……好的,您请来这边。”
“谢谢。”
陆鑫说完,再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拿手上攥着,然后特意找了个钱夹没挨地沾灰的角儿,又叼回嘴里,重新拾起行李箱拉杆。
“……”
“Zen——”陆鑫刚用牙呲了个音就停了下来,只是奇怪地看着通道妹子。
通道妹子默默扭头:“没事,您请到前边接受安检。”
20分钟后,陆鑫坐上了飞往B市的航班。
直到坐上座椅,扣好安全带,陆鑫焦虑的心情才终于平息了少许。
前舱传来空姐甜美的提示语,陆鑫侧着脑袋看向窗外,间隔停放的客机和空旷的机场笼罩在阴天的潮湿与灰暗中,纹丝不动仿佛毫无生机。
陆鑫悠悠地叹了口气。
好困。
在杜闲家火急火燎地准备收拾行李,才发现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外根本没有什么要带回家;呆坐半晌等航班时间,到了点又火急火燎往机场奔。这一路夹杂着手腕的疼痛和被吵醒的脑晕,已消耗了陆鑫作为一个病人相当的精力。
好困。
看着飞机在一长段滑行之后放下襟翼飞离地面,陆鑫脑袋搁在机舱壁上,眨眼就要睡过去。
可他还没来得及在回去的途中小小地补个眠,就被飞机的颠簸给摇醒了。
“女士们先生们: 现在我们的飞机遇到了强气流,可能会有些颠簸。请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洗手间暂停使用……”
被惊醒的陆鑫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
并且成功引起了左手手腕撕裂般的疼痛。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忿忿地瞪了自己的左手一眼。
——你就这么怕死吗?
他在心里问,也不知道是问毫无思维的左手还是问条件反射的自己。
但下一次颠簸来袭之时,他还是毫无预兆地死死抓住两边的扶手。
在猛烈的摇晃中,陆鑫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隐约的念头:
——就算是要死,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去死。
他随即反应过来,嘲讽地勾起唇角,无声地反驳道:“开什么玩笑。反正是个死,怎么死有什么区别?别逗了,胆小鬼。”
脑海里的声音不再说话了,然而那行字仍然若隐若现地飘荡在那里,宛如阴魂不散的幽灵。
陆鑫此刻正提着心吊着胆随飞机的颠簸而各种忐忑,也无暇在跟脑袋里虚无的东西计较,只是集中精力抓紧扶手,竖着耳朵观察机舱内外的动静。
直到几分钟后飞机恢复平稳飞行,他的精神才松懈下来。
下午六点三十五分,陆鑫乘坐的飞机抵达B市国际机场。
舱门还没开启,等待出舱的旅客已经从陆鑫所在的第一排走道延展到了第二十排。
陆鑫有伤在手,不想跟人推搡,坐在座位上刚把手机打开,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陆垚?”
打来电话的是陆鑫最小的弟弟,陆垚。
“大哥你到机场了没?我跟陆焱来接你了,我们在3号门!”
“陆垚你作死啊敢直呼其名,叫四姐!”陆焱的声音隔着手机远远传来。
“我就比你晚出来几分钟好吗?!”
“小一秒钟也是小,你信不信我揍你?”
“嗯……”陆鑫无视了电话那头姐弟俩的争斗,扫了眼身旁开始流动的人龙,“你等等啊,我拿下行李,马上就来了。”
陆垚性子急:“拿什么行李呀,就扔那儿,缺什么咱回去买就成了!大哥快出来,等你啊。”
“……”陆鑫刚想解释他这是随身携带的手提行李,转念一想算了,这混蛋小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甭管是托运还是手提估计在他那儿都得不到差别待遇。
“行行,我马上出来了。拿着手机不太方便,我先挂了啊。”
陆鑫把手机塞回口袋,起身艰难地用单手把自己的小皮箱取了下来,没留神还磕了一下脑袋。
靠。
陆鑫在心里骂了一句,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撞这一下声音略大引来其他旅客的侧目,陆鑫有点尴尬。
他红着半拉耳朵,悻悻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走出舱门,还没忘和等在舱门向旅客道别的空姐说声谢谢。
33、
拖着行李箱的陆鑫还没走到机场3号门,陆焱和陆垚就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把陆鑫夹在中间。
“大哥!”
“大哥,好久没见,想死我了!”
陆鑫摆摆手拒绝了陆焱帮拿行李的要求,同时不露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拥抱上来的陆垚对左手手腕的触碰。
出门前他特意挑选了一件衬衫,扣好的袖口能结结实实遮住手腕的绷带。
“你小子,是不是又壮了。”
陆鑫张开手臂半搂着挂在自己身上的陆垚,笑得温和宠溺,俨然一副慈爱兄长的风范。
陆焱在旁边帮腔:“这小孩儿就知道疯长,现在都跟你差不多高了快。”
陆鑫看看陆焱,笑道:“小焱变化也挺大的,头发都这么长了。”
挂在他身上的男孩儿嘟囔了一句:“那是,哥你也不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陆鑫沉下脸来,问:“中午妈给我打电话,说老爸出车祸了。究竟怎么回事儿?”
“啊!这个……”陆焱讪讪地从陆鑫身上下来,挠了挠短发,“这个……”
陆鑫看他一脸做贼心虚,心里大约明白了三分,转头看向陆焱:“怎么回事儿?”
陆焱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拉杆,侧过脸往外走,“先回去吧大哥,我们路上再跟你说。”
在得知父亲陆衍林是清晨骑车锻炼时被汽车撞上,除肋骨骨折外并无更严重情况,也没有危及到生命安全后,陆鑫松了一口气。
虽然肋骨骨折也不是什么小问题,不过比起金夫人毫无铺垫言简意赅的“你爸出事了”而言,陆鑫还是较为乐意接受目前的结果的。
他坐在车后座的最左边,不动声色地把左手搁进阴影中,一面神色自如地和陆焱陆垚说话,批评他俩跟着老妈一起虚张声势吓唬自己。
“事故处理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当然是对方全责。”
“陆森和陆淼呢,在家里吗?”
坐在副驾上的陆垚回过头来:“二哥在公司,三姐在法国上学还没放假呢,爸明天上午的手术,妈和秦伯在病房陪他。对了大哥,你行李要放回家吗,还是我们直接去医院?”
陆鑫随手把手机掏出来准备看一眼时间,却瞥到屏幕上显眼的两个未接来电。
他看了眼那个名字,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机重新揣回去,说:“直接去医院吧。”
到达B市第一医院住院部八楼高级病房区后,陆鑫看了眼病房前的“808”门牌,面无表情地跟在陆焱和陆垚身后走了进去。
除了母亲金瑜梅和管家秦伯,原本应该在公司忙碌的陆森也出现在父亲陆衍林的病床前,大概是处理完事情就匆忙赶了过来。
陆鑫一家共五个子女,金木水火土,陆鑫是长子,二弟陆森三妹陆淼并非亲生,而是陆衍林的某个远房堂兄的孩子,陆鑫小升初那年那家的大人出了车祸,于是陆衍林和金瑜梅商量过后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过继了过来。那时候,后来被取名为陆焱和陆垚的双胞胎才刚出生没多久。
陆森正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讨论着什么,看到陆鑫进来,从病床边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喊了声大哥。
他与陆鑫虽不是同胞兄弟,但此刻这个穿着藏蓝色定制修身西装,双手插兜,刘海撩起,眼神锐利的男人活脱脱又是一个工作状态中的陆鑫,只不过比陆鑫的轮廓更加细致,少了几分伪装的和善,多了几分精明和城府。
陆鑫笑了笑,放开行李箱,同时张开怀抱迎接早已朝自己扑过来的金夫人,“妈,你在电话里吓死我了。”然后对着躺在病床上的陆衍林点了点头:“爸。”
金夫人把陆鑫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打量了个遍,嗔怪道:“不说的严重点你怎么会这么快赶回来。你看看你,都一年半快两年没回家了吧,逢年过节也不知道打个招呼,当妈的想看看儿子都这么难——再说了,你爸确实是出了事故嘛!”
金瑜梅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陆衍林一侧鼻腔插着输氧管,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陆鑫撇了撇嘴,正要说话,金夫人一把搂过儿子的右臂,“陆森在跟医生了解情况,这边人多,我们去隔壁说。”
陆鑫无奈地由着母亲把自己牵引到隔壁房间。陆衍林所在的单人病房有一室一厅一卫,病房隔壁就是一个会客厅,沙发茶几电视空调一应俱全。
陆鑫脑海中瞬间闪回自己曾待过的两间病房,略带讥讽地挑了挑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