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抽了抽鼻子,暂时止了止,垂下脑袋闷闷地道,“小家这里,好像要断掉了……呜呜……”
才是说完,他又止不住哭出声来,眼泪珠子落得几乎要打湿了何支的衣衫。何支忙道,“哪里?”小家便指指自己臃肿的腰,示意是腰疼。何支便将他向上托了托,抱紧了他,口中呜声道,“小家不哭,大支给你揉揉。”
小家靠在他肩上,难过地点了点头,由何支轻轻揉捏着,情绪也平缓了许多。可没过多久,他便再次阵阵地发作起来,身子腿根发起颤来,背上炸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连肚腹上的衣衫几乎都浸得湿透,紧紧地贴在那圆润的隆起之上,勾出一道饱满沉坠的弧线来。
何支几乎要抱不住他了,紧紧托着小家的腰,听他从呜咽渐渐变成惨叫,单是一句小家好痛便说了不下数十次。不仅如此,就连每次呼吸都要战抖个不停,临产的肚子真当硬得如巨石一般顶在何支腹上,顶得何支都紧张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更不说心智柔弱的小家。
可偏是越痛,小家便越是有力,抓着何支的肩膀几欲要抠下血肉来,直有几次死死按住肚子崩溃大喊,声音洪亮、脖子涨粗、涕泗纵下,全然不似平日里弱小无知的模样。
“让他出来吧!好痛啊!不生了!不要生了!”
“让他出来!快让他出来啊!何支!快让他出来!”
何支几乎要吓呆了,全是命令不说,没有平日里半点的委屈哀求,这下连全名都叫上了,着实让何支惊了一把,不知是否又是那眼泪附体了。
何支是按也按不住他,只怕小家跌下榻去,慌乱叫道,“小家!小家!”一边紧紧抱住他的肚子,按住他的肩膀。
小家这样喊完,力气也磨得差不多了,便也喘着气慢慢松手消停下来,似又恢复到那小羊羔的模样,倒进何支怀里小声轻呜着,扯着他胸前的衣裳,啜泣着,“大支……小家好痛啊……不生了……不生宝宝了……”
何支只吓得心惊胆战,半点不敢出声,只敢紧紧抱住他,生怕小家崩溃发狂。小家缓下痛来,在何支胸膛前抽泣了好一阵,忽又哭道,
“爹爹是坏人!爹爹要小家这么痛!爹爹是坏人!”
何支听他说这话,便知他早就痛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全由着性子说话,半点不着道理。若放在寻常,小家这样爱他敬他的爹爹,是打死他也断断说不出这种话来的。何支亲亲他的鬓角,蹭蹭他湿透的脸颊,道,“小家又乱说了,小家累了睡一会儿好不好?”
小家却拼命摇起头来,硬生生要将狠话说完,又道,“爹爹坏!爹爹坏!爹爹不要小家,还叫小家生宝宝,小家这么痛,爹爹也没有告诉小家要这么痛啊!”
何支皱了皱眉,便道,“那小家爹爹生小家也是很痛的,小家怎么不心疼爹爹?”
小家却硬着脾气道,“爹爹这么痛,为什么要生小家!让小家也这么痛!爹爹不要生小家多好!”
何支听了,顿时皱紧眉头,面露不快,可偏在这时,对小家打不得骂不得,语气便有些冷淡,“是我让小家痛的,不是小家的爹爹。小家这样胡说,不单爹爹要难过,连宝宝和大支听到都会难过。”
小家现下脾气上来,什么也不听讲,若是往日,早日贴上去叫何支不要难过,承认自己错了。可现在他痛得七荤八素,无论对谁都没有耐性,便更不提认错。他便憋下气来不说话,闭起眼睛由着眼泪滴滴掉下来。
何支见他这样执着,心下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家的脑袋,反而安慰道,“小家别生气,是我不对,小家别生爹爹和宝宝的气,都是大支不对。”
说罢,他便低头要亲亲小家,小家却倏然睁开眼来,双手抵住何支的胸膛,别过脸去不肯给何支亲。何支便伸手托住他的脑袋,好声好气道,“小家乖。”小家连连摇着头,手上使劲地推搡着,大叫着,“小家不要!不要!”
何支怕这一来二去惹出事端来,很快妥协了,连声道,“好好,小家不要就不要。”小家这才肯安静下来,被何支抱在怀里,时不时地将脑袋抵在何支胸膛上,发出阵阵抽气的声响。正是在他辗转之时,忽觉窗外飘过一阵影子,小家便抬起头来,眯了眯眼睛,朝着窗外看去。这一看却是了不得,正见一个枯瘦的黑影悬在窗前,似是瞧见小家与何支相拥的姿势,忽地双眼凸起,血丝狰狞,下一瞬便要闯进屋来。
小家被这一吓,面色霎时全白,立时大叫起来,躲进何支怀里战战直抖。何支倒是被小家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那道士就直愣愣地悬在屋外,他顿时亦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急急忙忙抱起小家就往屋外跑去。
几人见何支抱着小家匆匆出来,不知出了何事,只听何支忙不迭将小家放在凳上,蹲下身来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屋里道,“那道士、那道士进来了!”
花花即刻奔进屋去,看清了情形,化作人性将窗户关好,走出屋来,对着惊魂未定的二人道,“主人莫怕,他进不来的,只能在外头看着我们。”
何支心有余悸,一边搂着小家,一边颤着手指向屋内,有苦难言,“他就挂在屋外!妈的跟个鬼似的!这贼道士,是有意来吓小家的!”
玖六章:还没生粗来
他才是说完这话,身旁的小家便有些异样。何支见他两手不停地揉着肚子,脸上又是一片雪白,便知小家是被吓得不轻,一时缓不过劲来。他便抚着小家的背,连声安慰道,“小家别怕,小家别怕,有我在呢!”
小家却只紧紧咬着唇,额上挂下冷汗来,两手停不住地揉着下坠的肚子,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兔儿忙道,“小家怎么了?小家是怎么了啊!”何支嘴里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可手上却微微发颤,悬在小家顶动不停的肚皮上,又不敢摸上去。
他见小家瘫在凳上,只怕他滑落下去,便道,“我扶小家起来一些,小家坐坐好。”说着便拉着小家坐起身来,却在这时,小家蓦然哼了一声,随即那巨大垂坠的肚子忽地微微一颤。众人只听噗哧一声,便见哗地一阵略显浑浊的水流自小家身下汩汩流出,浸湿了小家的裹裤,啪嗒啪嗒地顺着凳子滴落到地板上。
小家这下惊呆,扶着自己硕大的肚子,不知这水从何而来,只愣愣道,“小家、小家……”
何支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知道小家这是破水了,先开口安慰道,“没事没事,是宝宝要出来了。”随即要将小家抱进屋去,总不能教他在这厅堂里脱了裹裤产下孩子。他正是弯腰要将小家抱起,却见小家大开颤抖的双腿间竟有一滩鲜血缓缓渗出。
“天哪天哪!”兔姐一见血,顿时两眼昏花,惊叫着直挺挺地躺尸下去。到底是花花震惊,摇了摇小小的身子,对何支道,“外面有花花和雪魄守着,主人不要担心!”
何支只来得及说句好,便匆匆抱起小家回到屋内,走到屋前先是顿了顿,见窗户都已关好,这才大着胆子抱着小家进来。
才将小家放好,小家便抓住他的手道,“大支……小家好怕……”
何支忙劝道,“不怕不怕,等宝宝生下来就好了。”
尽管何支这样说,可小家心里一点也放不下,由着何支扒了自己的裹裤,撑起双腿来,目光空空地盯着屋顶,很快便流出泪来。
何支探了探,发觉才开了五指,便让小家躺好了,自己则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好不易翻到老大夫写的小册子,何支又仔细地找了找,确认无误后,又去找了干净的巾帕垫在小家身下,微微托起他的身子以免羊水流失过快。
小家自打羊水破了,没好过一阵,又是哼哼唧唧地疼了一阵。不多时,他又说要水喝,何支便端了水来。没喝几口,小家又说不行不行了,要尿尿,何支又将他扶下榻来。
小家腿软,站在地上两腿直打颤,又有羊水时不时地顺着他的大腿流下,如何也迈不开腿来。何支连拖带扯,好容易将他扶过去,小家又黏在他身上,说尿不出来,要何支嘘嘘。还是何支现下耐心爆发,连连说好,帮他托着肚子,扶着小弟弟,照顾儿子似的折腾了半天,总算是给解决了。
屋里已是闹腾得鸡飞狗跳,屋外也是教人胆战心惊。
雪魄已经在外守了一个晌午,时刻注意着那道士的动向,但百密总有一疏,他略一晃神,道士便不见了踪迹,竟是跑到窗前吓唬自家主人去了。此后,雪魄更是不得一瞬放松,与道士是随走随停,在结界之内死死盯住他。
这时恰是花花出来,见道士似干尸般立在一边,只有眼睛偶有转动,而雪魄也静静地钉在一处,两者对峙已久。花花眯了眯眼睛,站到雪魄身后,轻声道,“诶,你见他念咒了吗?”
雪魄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神不动,惟有嘴边微动,“没有,自刚才走到屋后,回来再也没动。”
花花心中有所疑虑,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又道,“那符你找到了吗?”
雪魄道,“不曾,一直没有出现,不知掉在哪里。”
花花道,“此非寻常物,我们在找它也在躲,但寻不到的话,终究是个隐患。我们万事小心为上。”
雪魄道,“好。”
花花点了点头,见雪魄在屋外守了这么久,他转了转眸子,道,“你进去歇息一会儿,万一主人需要帮忙你帮他一把。这里我来守着就好。”
雪魄微微皱眉,道,“你看得住他吗?”
花花心道这臭嘴这么多年都治不好,便也不屑道,“你方才不也没看住,教他跑到后边去了么!”
雪魄听了微微一哼,道,“随你!”便返身进屋,留了花花一人在外。一进屋,便听里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呻吟声与抽泣声,他不由耸了耸肩膀,看见窝里昏睡的兔姐与一地的脏污。“洁癖好宝宝”雪魄叹了口气,只道进了屋也没得休息,寻了块抹布擦起凳来。
花花一人站在院里,看了看道士,见他直挺挺地站着,便自一旁搬来一张小板凳坐下,两只小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盯着那道士。
两人对峙了一阵,花花忽地道,“道士,你不累吗?”
那道士闭了闭眼睛,扫了下拂尘,道,“你们这些妖精,化作人的模样时不是孩童便是少年,莫不成,还以为我等除妖之人会对你心软不成?”
花花放下手来,直起小小的身子,甜甜笑道,“非也非也。即使套了这副皮囊,恶徒杀人之时,也会看你的模样吗?”
道士道,“善恶自有天命。你等为妖,便是恶的化身,注定无从好报。”
花花嗤笑道,“可笑!里头那人鱼,皆是娘生爹养,在他爹娘眼中,他不过为一幼子,何来恶之说?”
道士则道,“无量寿佛。有其父必有其子。自他未曾落地时起,善恶便已注定。”
花花听了这话,蓦然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燃起,烧得他心口火辣,双拳握紧,喉中竟有千万句说辞似要喷涌而出,不将对方说得吐血三升誓不肯罢休一般。可他又忽地一静,脑中空白一片,全然不知自己方才那番激怒为何而来。
世间恶事千万,恶人万千,不平之事多如牛毛,可他为何偏偏执着于此一件,独独对这道士欲千刀万剐为快。他不明白,他为何偏对小家爹爹耿耿于怀?每当想起,便觉心间如有恶虎扑出。
花花冷静至此,又道,“善恶由天下人定,非你一家成说。你说他为恶,他便为恶吗?”
道士亦是淡淡道,“妖本为恶。若将他妖之形体公诸于世人,人身鱼尾,似人非人,你说,世人是否皆要杀之而后快?而妖为恶,早为世人所共识。他若非恶,世人因何除之?他若非恶,世人因何惧之?”
花花闻言,抿紧了唇,骨节微微作响了一阵,最终从牙缝里憋出二字,“无耻!”
老道闭起眼来,静默了一阵,忽又睁开眼,不轻不重道,“而他父亲,害人不说,更令人成妖,使人欲死不能、欲活不成,这难道还不叫做恶吗?”
花花正要反驳,不想他又道,“使人为妖,天地不容,有逆纲常。此仇未报,他便早早死去,也是天道对其有所怜悯,约摸,因着他的儿子,才有了救赎之心吧。”
花花听他这般无耻说辞、颠倒黑白,不由气得眼中着火,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喝道,“强取豪夺,人性泯灭,如今竟还能站在此地说出如此无耻之言。天道自有定数,我不信天会轻易饶你!”
“非也,”那道士忽地走进一步,脸边露出僵硬的一抹笑来,愈加阴森可怖,“他自愿予我,我从未强夺。而他,却不肯告知我物中存有妖性,会使人为妖。他便这样欺瞒于我,教我苦苦忍了这些日月,最终令我不得不手刃……”
语音戛然而止,恰似一把刀锋悬在头顶,将落未落。
那道士便狂笑起来,而又忽地停住,眼珠血红,枯手猛颤,状似癫狂道,“我亲手杀了她啊!是我亲手杀了她啊!”
花花紧紧抿唇,心道长生已无药可救,正是微微摇头间,却见地上阴影忽现异象。他心中大骇,急急纵身逃去,头顶刀刃便已横冲之下,砍在他脊背之上。
花花只觉后背一阵清凉,随即剧痛暴起,他瞬间跌在地上,失去直觉,同时周遭似有亮光闪过。
长生快步走近,周围结界似是不在,他随即对那手持长刀的傀儡下令道,“将妖抓来!”
玖七章:宝宝叫啥好
何支才听屋外传来一声“出事了!”,随即便有桌椅倾倒之声,他心中一跳,暗示小家不要出声,快步轻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只见雪魄与一人缠斗一起。那人手持长刀,刀上见血,身形高大魁梧,面上头部被一块黑布罩住,看不清面容。
正待何支有所动作,雪魄忽看见了什么,顿了顿,即刻对屋内喝道,“何支!结界已破!快逃!”正是说话间,那歹人一刀劈来,雪魄矮身避去,险险被砍中脖颈。他趁势而起,剑势如电光闪耀,反手持剑,一击插入那人腹中要害之处。不想这人似是毫无反应,腹中更无鲜血渗出,反而大手一伸,紧紧攥住雪魄剑身,势要夺剑。
雪魄双手抓柄,借力扭转剑身,同时飞起一脚,重重踹在那人腹上,顿时长剑脱出身体,那歹人亦被踹出几步开外。雪魄旋身稳住,却是蓦然大骇,额边倏有冷汗落下。
若是常人,经此一伤定是倒地不起,肠穿肚烂不说,免不得有一身鲜血溅出,不想此人,无伤无痛,倒地瞬间撑地而起,仅有肚腹处的衣物破了一洞,而那破洞之中,竟露出几丝稻草。雪魄更见自己剑上无血无痕,方才一击,似乎刺入空气之中,无半分效果。
他心下大骇,心道这物是杀不死的,只是由稻草而成的傀儡罢了!如此一来,无论他如何砍如何刺,不过砍在一团稻草之上!他跟了闻人潜多年,深谙破军之术,知这擒贼必然先擒王,不如将这东西引了出去,趁乱教它砍杀了操控之人,便可再无忧虑。
雪魄主意已定,几个纵跃飞到门边,对那稻草人挑衅道,“妖怪,来追我啊!”随即蹿出屋去,便见那道士立在一边,捻指念咒,而花花趴在一边地上,背上一道血红的伤痕。
雪魄剑眉一凛,心中杀意蹿起,回头看去,本以为那稻草人会追出,不想他算漏一招,傀儡只认定目标之人,势将斩杀阻拦之人,但一旦这些障碍离开它的视线,便不可能再次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