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便面露满足之笑,颇有癫狂之意,连连点头,轻声慰道,“好,好!”慢慢将腿抬起,不再虐待于他,只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小家又恸哭不止,不时抽泣着,那道士此刻却似发了神经,轻声呜道,“小家莫哭。别动,别动,让我,好生瞧瞧。”声音无比温柔。
何支急道,“听他的!小家听他的话!不要动!”小家闻声,转眼看了看何支,便不再妄动,眼睁睁看他指尖慢慢靠近。最后仅差咫尺处,这手指方才堪堪停下,似乎微微一动,尖甲便要刺破小家眼睛。
何支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只怕有所惊动,这贼道士就要刺瞎了小家的眼睛。
小家也只敢微微吐气,两手紧抱住坠痛不已肚子,阵痛之余尽量平稳呼吸。脑袋止不住向后缩着,却被道士的手紧紧扼住,动弹不得。忽地,那道士松手起身,哈哈大笑起来。小家则蓦然脱力,缩在一边忍受着一波又一波阵痛,抱着滚圆的肚子轻轻呻吟落汗。
何支才是险险送出一口气,却又被道士紧接着的一句话噎住,只听他大笑着道,
“阿岳啊阿岳,不想你死了这么多年,仍借着你儿子的眼睛看我!哈哈哈……”
转而笑声戛然而止,道士一把捏住小家脸庞,枯瘦双指直指小家双眼,声音里透出一股无比阴寒的味道。
“我要挖了你的眼睛!这样你便再也看不了我!挖了你的眼睛,阿岳便再也看不见我!你为何到死都要缠着我!阿岳!你为何到死都要缠着我!”
玖九章
这时已近晌午,太阳高高悬起,如往日一般照耀着这片安静祥和的土壤。树林之中,偶有飞鸟扑腾跳跃,只听一阵翅膀扑打之声响起,一只小麻雀忽地落在沙石地上。小家伙扭了扭胖胖的脖子,乌黑的瞳仁里微微倒映出光来,它慢慢踱过步来,又连带着几个纵跃,飞到一人身旁,轻轻在那人动也不动的手背上啄了一啄。
那人似是死了一般,动也不动,脸蛋埋在沙石地里,脏兮兮的,却不管不顾。麻雀又连着啄了几下,见他不动,呆萌地歪了歪脑袋,迈了几步小爪子,忽听那残破的小屋里头传来一女声。
“花花!花花!”
小麻雀见有人来了,便腾地一下扇着翅膀飞开,隐进林中再不见了踪迹。
兔儿跑出屋来,见花花趴在地上,雪魄剑也直愣愣地躺在他身边。她顿时满眼凄凄,扑到地上,双手发颤地碰了碰花花背上的伤口,见沾了一手的血痕,砰地一声颓然坐倒了,眼中沁出热泪来。她又似是不甘心,用力推搡着花花的肩膀,大哭道,
“花花!你醒一醒啊!你、你刚才还和我说话来着,现在怎么没声儿了啊!”
就在她推搡之间,花花的身体忽地剧烈一颤。兔儿一惊,停下手来不敢动弹,随即便见他身上发出一阵蓝色柔光,又看他的身子越缩越小,慢慢地变回了小兽模样。
兔儿将他抱起护在怀中,见他背上伤口深入皮肉,皮毛与血肉皆绞在一起,偶尔甚至飞来几只小蝇,在花花身侧飞舞嗡叫。兔儿看了,一阵伤心难过,花花奄奄一息,雪魄又被打回剑身,小家与何支又被那臭道士不知带去何处。
她顿觉孤苦伶仃,想着方才还与花花说话,他让自己躲在一边别被道士发现,无论看到何事都不得出声。因而她便一直躲在角落里没有现身,看着何支与小家被拖出屋子,疯道士说要挖了小家眼睛,之后又将其二人带走。临走之时,那道士还一直盯着花花,兔儿直怕他心有顾虑,又要一刀插在花花身上。好险那道士看了几眼,便也走了,应是见花花身受重伤,又没人救他,躺在这里迟早死路一条。
待道士走了,兔儿便又躲了一阵,这才从屋里出来,可花花连声息都不曾有了。兔儿抱着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一地狼藉,看见那破败的小房子,早晨与小家坐在那厅堂里看他痛得满身大汗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可如今人去楼空,就剩下她独自一个,她现下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家破人亡、孤苦无依。
兔儿想着想着,从未经历过这般苦楚的她愈想愈是难过,脑子里似倒了浆糊一般乱成一片,只知这样呆坐着抱着花花的“尸体”呜呜痛哭,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这时,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兔儿只顾自己大哭,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不成想,这草丛作响了一阵,忽地滚出一个小雪球来,接着,又滚出一个小泥球。两球滚啊滚啊,一同滚到兔儿身边,轻轻撞在她脚上。
“哎哟!”
两个小小的声音同时响起。兔儿这下听到声响,顿如惊弓之鸟,抱着花花跳将起来,叫道,“谁!”却听脚边传来两个声音。
“是我啊三姑妈!”
兔儿迷糊了一阵,过了几瞬才知道低头去看自己脚边,正见一黑一白两只小兔攀在自己脚边。兔儿睁大了眼睛,没来得及反应,两只兔子便顺着她的小腿噌噌爬到她肩上,一左一右。
左边那只白兔道,“三姑妈,是我小黑!”右边那只黑兔立刻道,“三姑妈,我是小白!”
兔儿左瞅瞅,右看看,怎么都觉着这两只的名字和毛色对不上号,没开口说话,又被两只抢先一步。
“三姑妈变成人啦,咋眼睛还是跟我一样红肿肿的?”白色的小黑道。
“黑蛋,你傻呀!这不叫肿!这是姑奶奶化得胭脂,你懂没懂啊!”黑色的小白又道。
“你才傻呐!你瞧哪家姑奶奶胭脂往眼睛里化呀!”
“就、就你懂!就你懂!我看姑奶奶看这小狗崽没声了,以为他死了,才把眼睛哭肿的!对吧三姑妈?”
兔儿听了,顿时睁大了眼睛,才诶了一声没说出话来,另一只又叫道,
“你胡说!三姑妈才不像你这么笨呐!三姑妈,听我的,到前边摘点黄色的小花给这小狗崽敷上,一定死不了哇咔咔!”
说罢,另一只也道,“这次我服你,你说得对。三姑妈,赶紧去吧,狗崽子快不行了。”
兔儿听了,连连点头,在一黑一白的指引下,摘了树丛里黄色的小花与草茎,在手里揉碎了,将草团敷在花花背上。不料她才是敷上去,药汁刺痛花花伤口,却教他一口痛醒过来。
兔儿见他有动静,心中顿时恢复生机,连叫了几声花花,才听花花弱弱地应了一声。又过了一阵,花花才慢慢睁开眼来,一黑一白又在肩头大吵大嚷着,“醒啦醒啦!”
兔儿不由喜极而泣,看向花花的眼睛,忽地心神一阵颤动,只见她瞳孔猛地一缩,复又慢慢散开,恢复常态。兔儿正觉奇怪,又见花花闭上了眼睛,她正要叫他,却听耳边传来花花的声音。
“兔儿,你听得到我吗?”
兔儿看了看花花,见他闭着嘴没有动静,又望了望四周,叫道,“花花你在哪里?”
便听耳边又响起花花的声音,“我在你怀里。只是我现在肉体受伤,说不了话,因而我控制了你的心神,让你能够听见我说话。”
兔儿便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跟我说话,跟死了似的!”
花花道,“先前我离你太远,重伤之时不得已魂魄出体,但时间一长,我的魂魄便回不去了,与你说话你也听不见。幸是你方才拿草药救我,我的灵体才被吸回体内,现在得以保存一条性命。”
兔儿听了,听到花花没事,暂且心安,点了点头,可又忽然想起小家,不由呜呜哭道,“花花,小家和何支被那坏人抓走了……”
一黑一白对视了一眼,不知这三姑妈在和谁说话,但听家里人说三姑妈脾气很是不好,最好不要随便打断她说话,因而皆闭了嘴巴,面面相觑。
只听花花道,“兔儿你莫要害怕,带上雪魄,我们去镇山石处找到闻人潜,让他来救主人。”
兔儿便连连点头说好,返身去找雪魄剑,待她抓起剑欲出发之时,却觉手中冰寒无比,强忍了一阵,最终啪地一声扔下雪魄剑。
“好、好冰啊!”
她细看那雪魄剑,只见它周身散出阵阵寒气,在这夏末日子里也是冰冷刺骨。兔儿便道,“花花,他平时不是好好的么!现在怎么这么冻手!”
花花道,“雪魄剑本是阴寒之物,寒性甚至能与千年生长在雪山冰冻中的冰雪莲相媲美。他化形之时,应是收敛了自身寒气,可如今他被打回剑身,而你又法力不足,制不住它的寒气,自是觉得奇冷无比。”
兔儿道,“那怎么办?我们不能丢下他呀!”
花花便是沉默。这下忽听小黑叫道,“我有个主意!”
不一会儿,山路上便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只昏睡的小兽,肩上趴着一黑一白两团雪球,而她手中还牵着一根绳子,绑在一把长剑柄上,一路呲楞呲楞地拖着走过山来。
封在剑内的雪魄:QAQ
何支被一阵哭声唤醒。他睁开眼来,脊背阵阵作痛,嘴中喉间充斥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他动了动手,发觉手被缚着,双脚也不得动弹。何支听见哭声,循声看去,正见小家被困在不远处,看他双手被水环缚住高举过头顶,整个人贴在山边石壁之上,双脚微微悬空,正是被那怪异的水环紧紧吊住。
何支看见小家模样,立时撑起身来要挪将过去,不想一时妄动,气急攻心,猛然咳出一口血来。小家听见何支的声音,立即扭头去看,眼见何支呕血,便呜呜地哭起来,可又忽地低头噤声,力有不逮地喘起气来。何支见他腹部蠕动甚剧,又听小家阵阵呻吟出声,他四下望了望,不见道士的踪迹,便依靠着肩膀奋力挪动过去。
此下日头当照,晒在小家面上身上。不知是痛得还是热得,他竟满脸汗珠,汗水不时落下,打湿他身前衣襟。此时那结实圆润的腹部忽又传来一阵剧烈的收缩,小家脚不着地,心中甚惧,又忍不住痛去,好歹依着本能,不禁憋起力气向下推挤着腹中的胎儿。
壹佰章
何支正奋力爬着,忽听他发出一阵阵嗯嗯呀呀的声响,抬头看去,正见小家腿间流出道道血流,顺着小家脚踝流到脚趾尖,啪嗒一下,滴下一滴血珠来。何支心下大骇,急呼着小家小家,加速爬到他身边去。
小家半吊在空中,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由是他极力推挤,也不过累得头脑阵阵发晕,而胎儿仅微微坠下了些许。小家痛极,便哭喊起来,“大支……小家好痛……大支……”
何支只怕他将那道士引来,忙道,“小家别喊别喊!我马上就来救你!别喊别喊!”
小家便低起头去,咬紧了嘴唇不敢出声。日头直射,夏末的太阳仍由余威,将他身后石壁晒得滚烫,小家累极想在那石壁上歇一歇,却被烫得急急挣开。他脚上也不曾着靴,赤脚根本无法踩在石壁上,便似那鱼肉一般挂在杆上,渐渐风华日晒,要变作鱼干了。
何支好不易挪到小家身边,可是他双手双脚被绑,无法将小家自石壁上解下。何支思索了一阵,又想不出法子,就听头顶上的小家一阵又一阵地痛呼起来,似是一阵胜过一阵。何支急得满头大汗,便想靠着蛮力将束缚挣开,正当他面红耳赤地欲挣脱水环之时,忽觉脚上一股大力,将他咻地一下拽开几丈开外,又离得小家远远的。
何支定了定视线,发觉是那道士,立时挣动起来,大骂道,“牛鼻子!贼道士!妖道!你给我放开!给我小家放开!”
那道士却是充耳不闻,轻轻一挥拂尘,那水环便变化形状,紧紧吸在地面,教何支动弹不得。那稻草人又次次地走到何支身后,冲着他后心重重踹了几脚。何支吃痛之下,嘴角流出血来,一时痛得说不出话。
道士又走近小家,见他吊在石壁之上,犹如垂死,可腹部却蠕动甚巨,展现一片生机。那老道便伸手覆在小家腹上,感受着里头剧烈的蠕动,忽而叹息似道,“临死之际,犹生机勃勃,着实可惜。”
何支又在一旁叫道,“贼道士!你放开……”话未说完,又被那稻草人踢了一脚。
小家昏沉之间,口中无意念着,“小家好痛……小家好痛……”
道士便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道,“人生如此之苦,不如贫道为你解脱如何?”
小家却摇起头来,呜呜哭道,“别碰小家……别碰……”
他不懂排斥,却知求生,知道此人对他有害无益,因此便不肯让其触碰。那道士又道,“你是妖,你腹中孩子也是妖,不如我将它剖出,饶你一命,如何?”
他这番话,要说给明白人听尚且不肯,更不说心智未开、不通人情的小家。小家只觉这人的手好粗好黑,捏得自己的下巴痛得像是肚子要裂开那般痛,他便使劲地挣着,叫着,“不要不要……”
道士又道,“既然这不要,那我将你相公杀了,饶你父子二人性命,如何?”
小家也只顾闭眼摇首,叫道,“不要不要!”
道士这下便有些怒了,捏紧了他的下巴,喝道,“那你要什么!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究竟想要什么!”
小家被他一吼,心中甚惧,呜呜了几声,哭道,“要爹爹……小家要爹爹……”。说罢,只顾自己伤心大哭,不肯再说话。
道士被他哭得心烦,喝道,“停哭!”
小家忽地噎住了哭声,只敢小声啜泣着,眼中止不住流出泪来。
道士看他言行举止,心中忽觉不对,抬起小家的脸来仔细看了看,见他神情喏喏,只懂得喊叫哭闹,结合众人对他的反应来看……
他忽地松开手去,轻笑一声,又笑了几声,似是嘲讽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几乎捧腹大笑,拍着大腿继续狂笑。何支看他这癫狂模样,心下阵阵发颤,只怕自己是落在疯人手中。
最终,那道士直起身来,对着碧朗晴空笑叹了一口气,似是笑不够一般,脸边仍挂着笑意。接着,便似叹惋般自顾自道,“不想你千盼万盼盼来的儿子,竟是一个痴儿!痴儿……”
说罢,他便又摇头大笑,眼有哀戚,但也不知是在可惜谁、心痛谁。最后,几乎笑出了眼泪,似也不能排解他心中的笑意。
他忽又抓住小家后颈,使他高高仰头,喝道,“那妖孽的坟在哪里!你把你爹埋在哪里!”
小家呜咽了几声,闭起眼睛忍受着颈后之痛,却怎么也抵不过腹中愈发加紧的收缩之痛。可他又听到道士说自己的爹爹是妖,却硬生生撑起力气,轻声道,“爹爹不是妖……”
道士没有听清,眯起眼道,“你说什么?”
便听小家不停念道,“我爹爹不是妖……爹爹不是妖……不是妖……”
那道士听了勃然大怒,掰起他脆弱的脖颈向后折去,喝道,“你爹是妖!你也是妖!就连你肚子里的孽种也是妖!你们要死,你们都得死!”
小家只张大了嘴大口喘息,却异常坚定道,“爹爹不是妖!小家也不是!小家的宝宝……也不是妖……嗯呃!”
道士听他这番话,手中不断加紧,死死捏住他的后颈。阳光透射过小家脖颈的肌肤,照出一阵血红的光晕与被打湿的细密汗毛。道士附到他耳边道,“你要是说你爹是妖,我就把你放下,这下,你要不要?”
小家哪里会肯?只不停道,“我爹爹不是妖……爹爹没有尾巴,呃、爹爹不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