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林楠又道:“上次父亲因你要寄住亲戚家,怕从人带多了不便,便只让你带了一个丫头并一个嬷嬷过来。现如今父亲令我在京里买宅子,我便将你惯用的丫头婆子都带了来,还有你最爱的厨娘……只等搬了新宅,便还让她们来侍候你。”
贾母闻言不悦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搬什么搬?你现在才几岁,哪有不在家住着,倒在外面自立门户的?我倒要去问问你父亲,这是什么道理?”
林楠听出贾母语意真诚,知道这个外祖母对自己倒是真心疼爱,含笑道:“老太太误会了,父亲并不是要和老太太外道,只是孙儿日后要长住京中求学,父亲也有意卸任以后在京谋一个职位,是以先让孙儿先在京中备好宅子,省的届时慌张。孙儿年幼,很多地方还要仰仗老太太和舅舅们呢。”
贾母颜色稍霁,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父亲一日不到京,你便一日在这里住着,再也不许提搬去外面的话,否则便是不认我这个外祖母!”
林楠知道不光是贾母,便是贾政也绝不会许他在外面去住,只得点头应了。反正只要宅子买好了,借了照应的名头,他爱在哪边住还不是由得他?
正要开口,外面一阵喧闹传来,一个清朗尤带几分稚气的声音伴着急匆匆脚步传进来:“可是林家大哥哥到了?”
第 6 章
林楠一听便知道是贾家那衔玉的哥儿贾宝玉到了,看了林黛玉一眼,只见她下意识抬头望向门外,不由微微皱眉。
他没怎么看红楼,却也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所谓的“官配”,他记得单琪不止一次在他耳边骂过贾宝玉是“渣”,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个渣法。
但对面来的少年眸光清澈,面若春花,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看人时带着一股子痴意儿。
林楠含笑起身道:“这便是宝玉吧?我在扬州便听父亲提起过,说是贾家的凤凰儿呢。”
却听贾宝玉愣愣来了一句:“林家哥哥可也有玉?”
林楠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向黛玉望去,却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含笑摇头道:“若说旁的玉,多的是了,若是胎里带来的,想必宝玉是独一份的。”
宝玉闻言,一把将项上的宝玉摘了下来,怒道:“什么罕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竟连人的高低都不择!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举手便摔,顿时惊了一屋子的人,上前去抱得抱,哄的哄,哭天抹泪,好不热闹。
林楠看着这场闹剧,有些哭笑不得,等到好容易消停了,这才道:“宝玉自己有玉,便只愿喜欢欣赏的人个个都有,这原是宝玉豁达良善。但是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看着哪个好的,便觉得他合该有玉,这却错了。那玉,想必便是宝玉你独有的缘法,旁人无玉,并不是不如你,只是缘法各自不同罢了。”
他这番话里绵里藏针,你只当有玉的便是最好的,恨这玉不懂得择人,却不知你当他是宝,别人却未必稀罕。旁人都不因自己无玉而觉得不如你,你反倒因为自己有玉而旁人没有而愤愤不平,虽是一片赤诚,却也未免好笑。
林楠向不爱与人做这口舌之争,说出这番话来,是隐隐记起来当初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似乎有过摔玉这一场闹剧的,未免觉得贾宝玉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林黛玉小小年纪,千里投亲,进门的第一天他便闹个天翻地覆,让林黛玉如何能够安心?
想也知道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
贾母和在座的王熙凤都是人精,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心中暗惊之下,只含笑称是,只有贾宝玉听了,发了一阵呆之后,恍然大悟似的,更是对林楠引为知己。
说话间,下人已经摆好了饭,王熙凤笑着引人入座,大家一片和气,浑然将摔玉的闹剧抛到了脑后。
席上自然是龙肝凤髓,极尽奢华,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
因有男客在,三春及李纨均未出现,只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和宝玉,再加上林楠黛玉二人。
用罢饭,用香茶漱了口,丫头又捧了喝的茶上来,林楠摇头拒绝,却见黛玉却接过了欲饮,皱眉将她手中的茶取走,放到一边,责道:“怎的才到了外祖家几年,连大夫再三的叮嘱都忘了?饭后及空腹饮茶,最伤脾胃,你年幼体弱,更要注意。虽然是入乡随俗,却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况这里又不是外人家,是嫡嫡亲的亲人,难道还会为一杯茶生你的气吗?何以和外祖母都这般外道?且你又不是在这里住一日两日的,时间长了,身子如何受的住?”
贾母闻言道:“正是这个理!和外祖母有什么不能说的,林丫头你也太谨慎了些!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又吩咐下人下次饭后单给黛玉备白水即可。
黛玉忙起身告了罪,又谢过。心中却暖暖的一片,她从进贾府那日起,身边便没了亲人,是以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让人小瞧了去,此刻林楠虽是在斥责她,但是一字一句都是在为她撑腰,想到从此之后,自己在这府里,再不是孤苦无依之人,再不需处处看人眼色行事,往日里那些伤春悲秋的自怨自艾,顿时便去了一大半,整个人都开朗活泼了些。
当下林楠便在贾家住了下来,贾母早半个月便派人帮他收拾了院子,他带的人多,院子虽不小,却也不过能刚刚住下。
林楠也不甚在意,他这次是带着年礼一起来的,一船的东西先借了一个空屋堆着,每日忙着收拾派送,林家的亲戚好友,林如海的上司同僚,哪一处都怠慢不得,有的只需林成林全出马便成,有些却要他亲自上门拜见。
贾宝玉原因林楠容貌气度不凡,对他的到来喜不自胜,只愿与他同进同出、同寝同食才好,谁知看了几日,见他整日忙着这些迎来送往、蝇营狗苟之事,不由暗叹好好的一个人,竟然成了这样一个俗物。但及至林楠面前,一见他的气度风华,却又觉得这分明就是神仙中人,一时叹息一时痴傻,心中矛盾之极。
林楠忙了十多日才将将忙完,又收拾了一阵,带了人抬了几个箱子回房。
刚进院子便听到黛玉的声音凉凉的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另有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林楠听出这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声音,不由微微皱眉,什么叫“这两支是姑娘的了”?既是主子面前得脸的奴才,竟连话都不会说吗?
只听房中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竟连赔笑解释一声也无,却听宝玉的声音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
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
林楠在外面再听不下去,这宝玉是傻的不成,林黛玉给人这般怠慢,他就硬看不出来,倒和人寒暄起来,这算是哪门子的“官配”?难怪单琪总说他“渣”。
连下人都是这般作态,林黛玉这几年在贾府的日子可想而知。掀了帘子进门,看见宝玉手中把玩的两支绢花,心中了然,对低着头咬着唇解九连环的林黛玉斥道:“来京里过了几年,你倒越发出息了,为了几个花儿朵儿的,就跟人生起闲气来!”
林黛玉顿时眼圈一红,看了林楠一眼,欲言又止。
宝玉见状,忙道:“是我的不是,妹妹别生气,敢明儿我去想法给你淘换几只,定比这个还要好看。”
林黛玉咬着唇,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难道她生这些闲气,就为了几个花儿朵儿的吗?难道在宝玉眼里,她的眼皮子就这么浅,就为了这么几个宫花,就……
林楠却不理她,令人抬了箱子进门,道:“这几日乱糟糟的,东西也没收拾出来,从扬州给你带的东西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放着,等回头找到了,叫你一辈子都使不完,稀罕这些玩意儿做什子?别看这里是京城,但论起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全天下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扬州。”
让人开了箱子,露出里面的林林总总,道:“上了路才想起来忘了给你预备打赏下人的东西,便在路上随便买了些,正要给你送过去呢……你先用着,完了我再去给你买。”
林黛玉会意,唤了紫鹃来,取了匹料子拿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讪讪接了。
林楠唤道:“盈袖!”
盈袖忙上前道:“奴婢在。”
林楠道:“我记得路上有个武官送了长白山的老参和几件大毛料子,不知道塞在哪个箱子了,薛家表姐不是身体不适吗?一会儿找出来,让紫鹃送一些给薛家姨太太和表姐。”
又对紫鹃道:“你去回姨太太和表姐一声,便说送的绢花姑娘很喜欢,难为他们想着。再问问表姐是什么病 ,现吃什么药。说论理姑娘该亲自来的,只是今儿天晚了,异日再亲自来看。”
紫鹃忙应了,和盈袖一起翻找。
周瑞家的告退出去。
林楠这才对黛玉道:“我整日忙的转身的功夫都没有,你倒有空和下人们生气,那些个拿钱就打发了的东西,也值得你放在心上?明儿我令人将父亲送给府里各位主子们的年礼抬到你的院子,舅舅们的也就罢了,外祖母还有舅母及府上姐妹兄弟的礼,就由你来安排吧!”
黛玉忙道:“哥哥,我不成的……”
“有什么成不成的?”林楠道:“你比我先到这里几年,如今不能帮我,反倒让我处处替你打点不成?盈袖,这些事你是做惯了的,以后你就跟着姑娘。”
见林楠语气坚决,黛玉只得低头应了。
第 7 章
因外事停当,其余的事又交到了黛玉手中,林楠第二天便留在房中歇息。
他虽然性格随遇而安,但实则最是好静,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应对,委实让他厌倦烦闷,难得清闲下来,便哪里都不愿去,而宝玉昨儿在东府结识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正是新鲜的时候,每日在东府流连,倒让他得了清静。
只每日看书写字,或者黛玉过来陪着说说话,日子过的甚是惬意。
黛玉则更是舒心,她之前在府里年幼无依,两个丫鬟中,雪雁是个大意的,紫鹃虽聪明灵慧,却是贾府的丫头,又向来与人和气,怎会与贾府这些捧高踩低的下人争闲斗气?而黛玉自己若是一时忍不得说几句,便又多了尖酸刻薄的名声,委实让人心酸。
但此刻有林楠在便自截然不同,丫头婆子不敢怠慢,自己说话做事亦有了底气,倒将往日的那些小性儿去了八分。她原就聪慧过人,又有盈袖帮衬和林楠的指点,将派送年礼的事办得滴水不漏,倒让林楠高看一眼,越发着意将各种事交给她处理。
这般过了几日,便有丫头给林楠传话,说贾政唤他去见。林楠知道自己好日子怕是到头了,换了衣服过去。
到了贾政的书房,便见贾宝玉正站着恭敬回话,贾政黑着脸训斥,见林楠进来,脸色稍缓,让他坐下,问了几句课业的事。
贾政和贾敏兄妹感情甚好,和林如海更是至交,是以对林楠极为亲厚,此刻见他功课娴熟,又人情练达,心中甚是欣慰。只是转眼又看见宝玉,两厢一比之下,更是不满,对贾宝玉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挥挥手将他遣了出去,又对林楠道:“你父亲令你上京求学,可有什么安排没有?”
林楠答道:“因前些日子业师请辞回乡,父亲说扬州繁华太盛,恐被人带坏,便干脆不另寻名师,而让侄儿来京求学。父亲说,他现在官拜三品,我正好过了国子学的门槛,令我去国子监就读。听说那里的先生学问操行都是极好地,且吃住都在学校,既涨了学问,又可以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没有机会出去学坏,是一举数得之事。”
贾政点头,心中暗叹了一声。
国子监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其中国子学只有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才可以入学。家里请的先生再好,也是落第之人,但是能在国子监教学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其中差异可想而知。国子学贾宝玉也是有资格去念的,只是里面规矩甚严,不仅课业紧张,稍有不逊则非打即骂,他虽有心,可是老太太如何舍得宝玉受这样的罪?
因道:“我原想着让你和宝玉在一处念书,既然如海兄早有安排,那便罢了。只是现在已然入冬,你要入学只怕也要等到来年开春,这中间也有一两个月的空挡,却不能耽搁了学业。正好前日宝玉的先生也请了假回乡过年,今儿宝玉来同我说,要去族中的义学读书,你可愿同去?”
林楠虽没什么兴趣,却也只能道谢称是,他总不能说自己更喜欢一个人看书,亦或者说要另请个师傅来教吧?当下贾政便派人准备了束修礼物,着人送去给族学的先生贾代儒,言明此事。
林楠出了书房,就看见贾宝玉正杵在院子里听里面的谈话,见林楠出来,大喜道:“林表哥也要去族学念书吗?这可太好了!读书这种事,总要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探讨才能有所进益……林表哥,我介绍一人和你认识,明儿也是和我们一同上学的,亦是人品出众,非同俗流,林表哥你定会喜欢。”
林楠无奈,任由他扯着去了贾母的院子,那里果然有一人等着。和贾宝玉一般的年纪,生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形容倒似更胜宝玉一筹。只是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林楠向来不喜这样娇柔的男子,便只淡淡招呼一声。
秦钟见了林楠,先有些自惭形秽,后又见他虽衣冠不见奢华,但骄婢侈童,仆从如云,派头竟丝毫不比宝玉差,且神色淡淡的不爱理人,便断了亲近之心,只和宝玉交好。
偏只有宝玉看不出二人关系冷淡,只觉得有此二人相伴学业,再无他求,在秦钟面前越发的温柔小意,不尽缠绵,对林楠亦体贴备至,嘘寒问暖,说不出的快活。
第二日一早,澹月和锦书便收拾了笔墨纸砚,手炉脚炉并大毛衣服茶水点心等等,交给带着四个小厮侯在二门的林全带着,和宝玉及宝玉带的人,再加上秦钟,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开始上学。
贾代儒乃是当代老儒,学问自是不错的,只是前来附学的却龙蛇混杂,各种事层出不穷。那一心只想多寻几个契弟的薛蟠且不论,便是贾宝玉和秦钟两个,也和学中出了名风流妩媚的小学子香怜、玉爱勾搭上,四人整日的八目勾留,话语缠绵,还只当自己做的隐蔽,却不知早已人尽皆知。
其余人等也是不堪者居多。
林楠呆了几日便不耐烦,令人塞了贾代儒的孙子贾瑞一些好处,让他帮忙掩饰,只隔三差五来点个卯应付差事,自去城外郊区的一处小湖中垂钓。
钓鱼原是前世殷桐的最爱,还曾硬拉着他不远千里去海边垂钓。那时林楠是无可无不可,但到了这个世界,林楠却似乎喜欢上了那种静谧的等待,还有鱼儿上钩时小小的惊喜和刺激。
他钓鱼时同画画一般,不喜人在一旁服侍,是以将林全几个赶去一旁的茶棚里坐着,那里既暖和又能喝茶打发时间,而且能看见他钓鱼的地方,有事招呼的时候,也能听见。
身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林楠不以为意,这里靠近官道,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常有有闲情逸致之人,过来看看他的战果,闲话家常或者交换心得,倒颇得闲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