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讪讪站在一旁,不敢开口相请,更不敢退开。
马蹄声又起,李三带着两个护卫如飞赶至,下马将缰绳扔给一个属下,大步过来,眼前的乱象让他吃了一惊,虽不知其中有坠马之事,但也知道过程并不愉快,脸色一寒,抱拳道:“家人无状……”
林楠冷冷打断道:“好说。”
李三微微皱眉,并不因林楠的无礼动气,沉声道:“你我初次相见,本不该鲁莽相邀,实是不愿让兄台有所误会,才想要当面解释一二,不想反而唐突了兄台,是我的不是。”
林楠听到“初次相见”四个字,微微一愣,再听到“兄台”二字,才首次抬眼看了李三一眼,又是一声:“好说。”
此刻他也明白过来,这等小儿科的陷阱,绝不会是此人的手笔。
见林楠态度虽略有改善,却仍是不冷不热,李三皱眉道:“今日之事的确是下人莽撞,兄台心中不快也是情理中事,却不知如何才肯谅解此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林楠看了他一眼,那李三面容刚毅,眸光清澈,神情坦荡,全不似作伪,眼珠子一转,道:“你的马不错。”
李三微一迟疑之后,伸手从护卫手中接过缰绳,顿了顿才递给林楠,道:“此乃西域名马,自出生三个月便跟着我,已经三载有余,还望兄台好生看待。”
林楠微微一愣,他原是看出这马来历不凡,才故意刁难,想让这号称“绝不推诿”的人推诿一次,谁知他真的牵了马来,又言明是心爱之物。若是湖边之事当真是李三所为,他不介意痛宰他一次,但既然是误会,便不愿为己甚,道:“既是心爱之物,只当我刚才的话没说好了。”
李三却不缩手,淡淡道:“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林楠看了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也懒得推拒,伸手接过缰绳。见那马儿全身漆黑,体态匀称优美,四蹄踏雪,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杂色,双目更是灵气十足,不由赞叹一声:“好马。”
他原本应将马儿交给林全牵着,此刻却亲自牵在手中,道:“这位公子说我们之间有误会,却说的是湖边之事?”
李三不答反问:“兄台可是姓林?”
林楠点头道:“正是。”
林全在一旁听的直翻白眼,这两个人不是早就认识了吗?连他都记得这个人是叫李三的——一个这位公子那位公子,一个兄台来兄台去,这唱的是什么戏?
李三点头道:“这便是了。”
抬手令从人退下,林楠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眼色过去,让林全也退了下去。
李三缓步行直他身侧,和声道:“多日不见,气色倒是不错,可见贾府并未慢待与你。”
他方才做出和林楠初次相见的模样来,林楠便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都极为清楚,是以闻言并不意外,却因他语气突然变得熟稔而微微皱眉,道:“我自过我日子,慢不慢待的,又与我何干?”
“别动。”李三伸手,从他领口上取了一片草叶,松开手让它随风飘走,又顺手将他的发丝理了理,道:“你现在的样子虽狼狈,但在我看来,却比之前还要耐看些。”
林楠皱眉不语,李三转身,信步向前走去,若无其事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浑不似生人?”
林楠一愣时,李三的声音从前面淡淡传来:“该哭时哭,该笑时笑,而不是想哭时哭,想笑时笑……今儿总算看到你生一次气,这匹马花的不冤。往日的时候,也只有你讹人银子的时候,才能看到几分生气儿。”
林楠不语,牵着马默默跟在后面。
李三语声淡淡,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惘:“明明看起来那么潇洒的一个人,不知道怎的,每次看到都觉得心疼……”
他突然转身:“……林楠,你说这是为什么?”
林楠抬眼,静静看着他,语气很平淡却很认真:“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我可怜,觉得我是需要人来疼惜的……我过的很好,如果没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会过的更好。”
李三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听着他的话,那个一身雪白狐裘的少年,牵着黑马,身后是一片枯黄的疏林,北风卷至,推着他脚边的衰草枯藤簌簌作响,扬起的几片落叶从他身后零落飘飞。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便是一身富贵,便是仆从如云,便是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仿佛一个人在荒野中孑孓独行,身单影只……
他说他过的很好……
你的孤单,你自己看不见……
抬起手想去抚摸那少年扬起的发丝,却又在空中僵住,慢慢缩了回来,道:“你行路似有不便,可是刚才脚受了伤?”
林楠淡淡道:“只是一点擦伤。”
“既受了伤,就不该走路。上马吧!”
并不等林楠答话,将马接了过来,牵到他身侧,这匹马比林楠惯骑的高了不少,林楠踏上脚镫,还未及使劲,腰上一股大力传来,便被人稳稳的托了上去。
林楠道了声多谢。
李三不答,将马镫调到合适的高度,牵着马慢慢向前,语声淡淡。
“可是以为今天的事是我做的?”
“原本以为是,现在知道不是。”
“虽不是,却和我有些关系。”李三道:“今日有人故意引我来此,想让我看一出好戏,只是没想到你没按他们的剧本演下去,我也万万没想到,演戏的会是你。”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的事,本该一笑而过的,却不知为何,总是不想让你误会。可见只要是人,总有心难自抑之时。”
林楠对他后半截话充耳不闻,问道:“有人故意想让你看见我不堪的一面?”
李三不答。
林楠又道:“听说半年前,皇上下召,在三品上官员子孙中,择选品学兼优之适龄子弟为各皇子皇孙伴读……现如今已然确定了人选。”
李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双目闪过精光,面上却不见任何变化,平淡道:“虽是圈定了大致人选,但一日未曾陛见,便一日不敢说确定二字。”
林楠沉吟半晌,道:“今日的事,李兄可否当做没有看到过?”
李三道:“今天被请来看戏的,不止我一个……”
林楠沉默片刻,道:“多谢提醒……我要回去了。”
李三将缰绳递给他,道:“我知道有些事你避之唯恐不及,否则也不会几番相遇,连话都不敢和我多说一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等过几天……”
林楠打断道:“静不静的,只有树知道,风是不知的。李兄,告辞。”
……
他们身后,那几个黑衣汉子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二人一马缓缓而行,静谧和谐的仿佛一幅悠远的画卷,半晌才有人醒过神来,对林全啧啧道:“我们爷这辈子可从未给人做过这种牵马坠镫的事,你家公子定是上辈子积了福了。”
林全冷哼一声道:“我看是你们家公子上辈子积了福才是,不知道有多人想给我们家公子牵马坠镫,我家公子都不屑一顾呢!”
说话间,画卷中的白衣少年忽然绝尘而去,剩下的那人,静静站在风中,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只有寒风阵阵的扬起黑色的衣角。
你的孤单,你自己看不见。
第 10 章
回到贾府,林楠吩咐小厮传话,让林成去聘一个有本事的马夫回来,好专门照顾他新得的宝马,便回了院子。
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盈袖的声音:“姑娘的手艺真好,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以后大爷定要嫌弃我们粗手笨脚……”
林楠跨进院门的一只脚慢慢缩了回来,悄然转身,一回头却看见锦书迎面而来,锦书一见林楠,又惊又喜道:“大……”
林楠以手按唇,令她噤声,招手将她唤到一边,小声道:“姑娘在里面?”
锦书点头,道:“大爷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衣服脏了,脸上还有土,你……”
林楠打断道:“你悄悄的进去,给我取几件衣服出来,别惊动了姑娘。”
锦书虽满腹疑惑,却不敢多问,应了一声进门。
林楠等在外面,过了片刻,听到里面再次传来盈袖的声音:“锦书,你去哪里?这是大爷的衣服,是学里遣了人回来吗?”
锦书嗯了一声,道:“是林全派了小幺儿回来,说大爷在学里弄污了衣服,他说话不清不楚的,我也不知道污了哪一件,只好都备上了。我这就让他们送去……盈袖姐姐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
盈袖道:“左右也不过就那些事,反正也快到了下学的时间了。你去让他们禀告大爷一声,就说姑娘在院子等着呢,让大爷别贪玩,早些回来。”
锦书应了,拿着衣服出门,林楠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身后响亮的一声:“林表哥!”
林楠叹了口气,对着一脸兴奋的贾宝玉,按住唇,一连嘘了几声,贾宝玉忙噤声,悄声道:“林表哥,你这是……”
话未说完,便听到院子里黛玉惊喜的声音响起:“是哥哥回来了吗?”
下一刻,贾宝玉目瞪口呆的看着向来潇洒自在恍若仙人的林楠忽然脸色大变,一矮身,敏捷的藏进了对面的矮树后面,对他连连打手势,顿时感觉既亲切又新鲜,还未有所表示,黛玉已经出了院子,诧异道:“宝玉,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哥哥呢?”
贾宝玉干咳一声,道:“没看见啊,我和秦钟一道回来的,林表哥没同我们一起。”
黛玉皱眉道:“我方才明明听见你唤他来着。”
贾宝玉道:“是啊,我以为林表哥在院子呢,不在吗?”
原来他也不算傻嘛!林楠对贾宝玉赞赏的点头,贾宝玉得意一笑。
黛玉狐疑的看了贾宝玉一眼,道:“方才听锦书说,哥哥在学里弄污了衣物,叫了小厮回来取……宝玉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贾宝玉看了林楠一眼,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提示,迟疑道:“这个……”
黛玉道:“你不是方从学里回来吗?”
“是,只是……”
话未说完,黛玉已经转到矮树后面,语气不善的唤道:“哥哥!”
她原就聪明绝顶,如何看不出贾宝玉神色有异,再加上贾宝玉一再看向同一个地方,立刻被她看出端倪。
林楠施施然起身,若无其事掸掸衣角,道:“今儿头一回逃学出去玩了一日,不想就被妹妹抓了个正着……妹妹不会告诉舅舅吧?”
黛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狐疑道:“哥哥去什么地方玩,弄成这般模样?”
“还能做什么?”林楠耸耸肩道:“无非是去郊外打猎吃酒烤肉什么的,林子里钻来钻去的,就成这样子了。妹妹找我有事?不如等我先换了衣裳再说?”
黛玉无奈,让在一旁,林楠负着手,从她身边慢悠悠走了进去,黛玉目光落在贾宝玉身上,贾宝玉忙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在门口遇上林表哥,帮他遮掩一二罢了。”
黛玉不理他,转身进了院子,贾宝玉忙跟在后面。
林楠沐浴更衣,一身清爽的出来时,宝玉、黛玉正在和盈袖锦书几个一起研究衣服样子,见他出来,起身相迎,林楠看了一眼道:“这是给谁挑衣服呢?”
盈袖起身帮他整理,笑道:“大爷真看不出来?”一面将一个香囊挂在他腰上。
林楠捞起来看了眼,道:“这样精细的活计,一看定是妹妹的手艺。可是妹妹要给我做衣服?那我可要仔细挑挑……”
林黛玉打断道:“哥哥先别夸我,还是先说说今儿到底去做什么去了吧!”
林楠无奈道:“我不是说了吗?出去打猎了。”
黛玉跺脚道:“还想骗我!出去玩的事,瞒着舅舅也就罢了,哪有连见了我都躲的,定是出了什么事!”
林楠叹了口气坐下来,将袖子略提,露出手上的三道血痕,道:“这不是怕你担心吗?今天王家那个浑小子带了一头海东青去,威风的不行,我在南方何时见过那东西?忍不住去逗了逗,谁知道兜头就是一爪子……就成了这样了!”
见黛玉瞬间就红了眼,林楠头疼道:“看吧看吧,就怕你这个样子!天底下那个男儿不是在外面摔摔打打的,难道像你们女孩儿家一般娇养在家里不成?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父亲看到,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偏你就受不住!”
澹月去取了药来,黛玉红着眼接过,道:“我来。”
宝玉和三女给她打下手,锦书道:“姑娘别担心,大爷在扬州的时候,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儿。这药可灵验,别说这样的小伤,便是积年的老伤,只要磨平了伤口再抹上,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也许是几女太过镇定,黛玉将眼中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帮他拾掇好伤口,重新理好头发衣服,又道:“前儿哥哥不是带了些大毛料子来吗?我看着都是极难得的,舍不得全部给了人,想给哥哥裁件衣裳,只是不知道哥哥的身量和喜好,所以来问问……哥哥不会嫌弃我手艺太差,平白糟蹋了好东西吧?”
贾宝玉脸上露出幽怨之色来,之前几年,黛玉亲手打的络子,绣的香袋儿什么的,一年也能得那么一两件,但自打林楠来了之后,黛玉手上倒是没闲过,却没有一件是给他做的,至于裁衣服,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林楠笑道:“怎么会,别说是缝衣服,便是妹妹拿着裁着玩儿,也是它们的幸事。”
这句话立刻得到贾宝玉的大力认同,连连点头:“极是,极是!”
黛玉嗔道:“哥哥的意思是说我手艺太差么?”
几人说笑间,外面通报说林成来见。
林楠将黛玉等留在隔间,自己去外面见林成。
林成请了安,呈上一张银票,一脸迷惑道:“方才有人送了一张银票来,说是欠的大爷的银子。大爷,那人面生的很,问是哪一家也不说,只说大爷心里清楚。小的怎么不记得大爷在京城有这样的朋友,还借了这么一大笔钱,会不会是……”
林楠摇头打断,接过银票,看了一眼,又递还给他,道:“你告诉那人,若要还我银子,便连同欠我的另外十万两一同还了,否则,这一万两我也不要。告诉他,错过了今日,爷我一分银子也不要他的。”
“十万两!”林成失声道:“这么多!大爷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林楠淡淡道:“这么大笔的银子,我怎么可能记错?你只管传话就是。他若不认,你也不必多说,来回我就是了。”
他全然没有担心对方会不认,原本他以为此事不过是和自己结怨之人弄的陷阱,诈他们一万两小钱也就罢了。现在既然从李三口中得知少许真相,自然便不同了,那人既然能哄了李三等人去看戏,自然是有些身份的,这件事闹出来,他的前程全无,花个十万两买个前程他赚大发了。而且李三来追林楠的事,那人定是知道的,这让他不敢从官府下手强压下此事,花钱是他唯一的出路。只收他十万两,实在是便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