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不惊人死不休,药老果然老当益壮,不减当年。”我掀了掀嘴角。
“小东西,你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你爷爷可是有话问你呢。”他忽然笑得极其幸灾乐祸,我心下闪过一丝不安。
之前我只和爷爷说想请求药老收我为徒,避去西凉一行,行刺之事是万万不敢提的。
烟山四老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平日里闷声隐居做个世外高人的模样也就罢了,年轻时放浪形骸之事没少做,现在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他们也不忌讳,可他们胆大,爷爷却是绝不会同意我如此剑走偏锋,所以,莫非爷爷起疑了……?
“淇,你给我说老实话,”爷爷沉声道,“你的脸,是不是西苑的人伤的!”
第三十章
脸?我的脸?不是问我行刺一事?
我松下一口气,不过眼前这个问题也显得很诡异,看向一旁瞪着眼睛一派无辜的药老,不知道爷爷究竟是怎么问的他,他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
“若不是我问锄药叟你脸上的伤是否可消,还不知道你竟是和太医合起伙来骗我!”
“老朽虽然眼拙,”药老此时倒慢声慢气起来,“不过你这伤是石头划的还是金属利器所致,老朽还是分别得出一二的,然而你有意那般遮掩,连太医也跟着你说瞎话,就只有一个可能——个中缘由不可说,不可说,阿弥陀佛……”
我……
“不过这小孩儿倒是有心,”药老又接着说,“为了家宅和气,肯忍下这口气来……自古成大事者,皆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跟着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嘴边笑纹皱皱的:“……能行常人之所不敢行。”这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行刺一事,听得我眼神微闪,不动声色的避开眼去。
“淇,你……!”爷爷神色哀痛,我心中有愧,别过脸去,只听他痛声道,“你大错啊!这种事怎么能不告诉我?若是还有下回,若是伤了你的性命……你教我找哪一个问去?!”
“爷爷,淇不孝。”我听不下去了,人人我都负得欺得,只有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我不忍。
爷爷也是疲倦了,满眼心疼的握住我的手,说明要为我讨回公道,彻查此事。
我便笑道:“其实他们也不想闹大的,这也是一时间没收住才弄得这样厉害,我从前性子极烈,又恃才傲物,二娘忌惮我抢了五弟的风头是情有可原,横竖他们见我这样,如今又有陛下亲封的封号在身,是绝不敢再动我,您一意闹大,岂不是辜负了我的用心?”
“可……”
“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家从不苛待下人,然而奴才犯上,自是要罚的,如今我这伤也不干别人的事,原是伺候二娘的那个叫鹦哥儿的丫头伤的,只问她就是了。”我这个人,一向睚眦必报,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爷爷见状已是明白,我也无需再多言,向药老奉过敬师茶,便定下了去烟山的日子。
当天夜里听见西苑那边打死了一个嘴硬的丫头,妙赏还好奇呢,问我我也不知道,只告诉她说:“贼人怎会承认自己是贼人?”
吟情到底沉不住气,高声道:“姐姐问那蹄子做什么?跟着姨娘,一口一个夫人,老爷又没和国公爷说要将姨娘扶正的话,她在那儿上赶着叫什么?!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儿,不把咱们当人看,活该被打死!”
这个吟情啊,生来一副好嗓子,连骂人都听着格外爽利。
只不过姑娘家还是要积点儿口德的好,可惜不管我怎么教,她都学不会……还是妙赏听教,出落的比别人家的小姐还体面,连白芹墨草的举止都比吟情斯文秀气,吟情可真不像是我教出来的女孩儿。
说起来,我屋里的女孩儿各有颜色,然而规矩行止都是有讲究的,连云川都曾赞她们的学识举止十分出挑。
想至此我便向妙赏问道:“我记得咱们院儿里的五儿如今也有十六了罢?”
“是,一手字写得漂亮极了,可惜书房里没她的活儿,如今只在廊下看着金丝雀。”
“她也是个心大的,那样的身段容貌,却只给金丝雀添食喂水未免可惜了,只要她也去做那金丝雀才好呢,”我叹道,“二娘跟前儿的鹦哥儿既然没了,难免茶水不周,如今二娘怀有身孕,诸事都忙,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就让她去罢,也别太张扬,否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特地安插去的呢。”
“若不叫人知道,还得改个名儿才好,不然一听就知道是谁屋里的。”吟情人虽直爽,心思还是很细的,所以除了妙赏以外我身边最倚仗的丫头只有她。
当下传了五儿过来,我细瞧了瞧:容色清秀,难得的是眉宇间淡淡的天真,看着就极可亲,那双眼睛却很是灵巧,一见便知是个聪明丫头。
我一见便笑道:“越发可人疼了,姨娘会喜欢你的,主子都喜欢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儿……就叫弱衾好了,美人初起,弱不胜衾。”
五儿,哦不对,弱衾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乖巧地低头接过我赏她的荷包。
我又嘱咐道:“这荷包里的香料极难得,是我特地向药老讨来的,你日日佩在身边,方是不忘旧主的意思,你可愿意?”
弱衾一抬头,复又郑重的低下头去,便是应了。
安排了弱衾,我不日也要启程了。
恰巧的是,这一天也正是云川带兵出城的日子。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然而今番离别,不是无奈宦游,亦非多情不忍,是食尽鸟投林,是各自天涯各自飞。
当然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有时期,只是我心里清楚:他心里是家国天下,我心里是情仇纠葛;他的军功在西凉,衣锦而归便是功成,我之功成则要等待我出师归来之时。
云川,我从来不是一个心地广阔的人,也没那么多英雄抱负,你我之间自然缘分已尽,可我母亲的死仇还未报,家中还有放不下的亲人……只能继续与这京都纠葛下去。
如果我有造化,上天见怜,就让我在你归京之前做完所有我该做的事,如果没造化……
朝露未曦,人事已非。
第三十一章
烟山是个清静地方,我曾经很看不上这烟山四老,只当他们四个也是故弄玄虚,沽名钓誉,假作名士附庸风雅之辈,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他们倒不是不想出山,而是以这四个老头的行径,出去便得要祸害人间,爷爷说他们尽做些惊世骇俗之事,实际上也只是以听说为多,他们的胆子,实际上比我爷爷所以为的,还要大得多。
比如我终于见到了那一日真正的刺客,那个发了疯似的连剑都收不住,害我躺了一个多月的神经病,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云坚带兵直压南境,削藩一役里南藩王千氏府中的漏网之鱼。
他名叫柏牙,是藩王府中粗使婢所生,出身卑贱所以不能冠以千姓。
他打小便离开王府,少年游侠遇见酒老鬼于是便拜其门下。
王府被抄那会儿他正在烟山,到现在也许都没几个人知道千氏曾有这么一个儿子。
“知道我与千氏关系的人,想必都已经被杀死了罢?”柏牙取下手上一斛琉璃珠串,平素不羁的面容染上一丝怀念,“其中包括我娘。”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青年,有些未褪的稚气在脸上,神采奕奕,完全没有被灭满门的阴影,但相处久了还是容易发现他的执拗,还有些说一不二的狠戾。
“所以那一日你是真心想要杀死云川?”
“我只知道是位皇子,具体是谁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老实说,我娘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尊贵如皇子只需运筹帷幄,这种亲自杀人的事,根本无须劳动他。”他手心的琉璃珠在阳光下瑰丽诡谲,带着异域风情,我想他娘一定是个极美丽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身着粗使婢那一身粗布麻衣却被千氏看上。
“是谁亲手杀死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所以即使我杀错了人又如何?他们不也不在意是否错杀过无辜的婢女吗?我娘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他们在我眼里亦是如此。”
柏牙比我高半个头,年龄也大我两岁,却很像个孩子,与云宛那种故作天真实则阴柔不同,他任性而自我,自负艺高所以恣意妄为,这一点的确很符合烟山老儿的脾性。
“你们原本就是陌生人,云坚要除千氏,此举无可厚非,战乱之中伤及无辜是难免的,”我想到玉官儿,心里黯然,面上仍说道,“当然,死了哪位皇子也不与你相干,你的目的是制造混乱,杀也不过是你选择的手段而已,云川要是死了,那是他技不如人,活该。”
重新将琉璃串戴好,柏牙抬起头终于正眼瞧了我一次:“这话未免太无情了罢,要知道他是为了你才分心的,否则以他身手之疾又怎会慢我一剑?”
为了我?我狐疑的看向柏牙,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戏谑。
然而却见他很认真的说道:“我当时好像也听见有人叫你来着,不过没有心思理会,谁知道他竟往你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很快,对我来说却也足够了,我那时还气愤他与我过招竟然分心,看来你说他活该,不无道理啊。”
是了,南柯游当时的确是喊了我一声,我那时忙着救墨草没有理会。
那会儿云川就在二楼外围的厢台处,墨草和打得正酣的他二人之间只隔一张高几。
我从侧面跑过来拉墨草,原就是为了让柏牙“误伤”我,却不曾想……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我哪里知道云川竟也会有在危急之时担心我的时候?
不论他是有意无意,我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激,哪怕知道他曾衣不解带的伺候了我半个多月又如何?我还需要吗?
不需要的东西,堆了再多也是垃圾;不需要的事情,做得再多也是无用。
说好两不相欠陌路到底,这样对我对他都好。
“你现在有事儿吗?”想通了我便起身出院子,往高处山林走去。
“怎么了?”
“昨天老头儿要我采一篓白芷根,夜里就要捣碎了入药,你来帮我。”
“白芷?那不是南峰阴面才有的吗?现在都快傍晚了,这要采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搭理他,直接将药篓子甩到他手里,他嘴上嚷嚷,手倒是反应极快的接住了。
白芷喜阴冷,夜里掘其根对药性的维持更有利,只能等太阳下山,药老这样吩咐分明就是为了看我手忙脚乱,我哼了一声: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
不过看在他的确有些鬼才,教我又确是很用心的份儿上,便由他刁钻好了,哪里的神医没脾气呢?
算到今日,我在烟山已待了将近两个月了,烟山坐落在京都郊外,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府看望爷爷,可是这些日子我不能回去。
毕竟二娘的身孕也五个月有余了,一旦有个什么差池,没的把自己搅进去了倒没意思,不如推个干净的好。
墨草心思细,我让他在府里多照看着,白芹脚步快,所以还是将他带在身边,闲时和他说笑解闷儿,也就和在家里一样了。
酒老常说我真是个少爷做派,到哪儿都要人伺候便罢,连让谁伺候都这么多啰嗦的讲究。
“自然有讲究,”我边将一朵黑灵芝置在药盅里蒸着,一边和串门来的酒老说话,“单说我房里的丫头们,发带佩饰都由吟情布置,衣裳则是妙赏收拾,添换香料的丫头名字就叫添香,煮茶的绯茗,总管花鸟的锦丝……”
“行了行了!”酒老一个仰倒,手在半空连连摆着止住我的话。
我嘴角含笑,自橱柜中提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红泥酒坛子:“若不讲究,哪里能得这样的好酒呢?”
“你酿的?!”酒老猛地坐起身,双眼瞪着我。
“不然呢?我师父可没这样的好心。”
烟山四老中锄药叟自然是神仙大夫;广陵子深得阴阳家真传,秘学广博;诗僧皎然以诗闻名,以禅破道,佛号远扬。
只有这酒老鬼,虽然嗜酒如命却酿不出好酒,然而在四老之中,他与江湖武林的关系最为密切。
第三十二章
酒老鬼在江湖中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爱找人打架,打完了就开始给江湖中人排名次。
其武功路数之奇怪,世所罕闻,且他从不说明自己是输是赢,最怪的是与他对打的人竟也都不肯谈及,这些事便传得愈发神秘起来。
所以酒老鬼的战名榜名气日盛,谁若是能一跃近前十,自此便能成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腕儿;尤其是初入江湖的新人,只要能被酒老鬼选中对打,更是能省去多年的摸爬滚打成为江湖人议论的中心,由他喂招一二,那武功造诣更是能精进不少。
此刻这位高人却是欢喜得话都不会说了:“你可真是……药老头儿真好福气啊!”
他捧着酒坛子,一打开就饿急眼似的抱在怀里嗅,我甚至有一种他瞬间年轻了十岁似的错觉,好像那坛子里不是酒,而是长生不老的仙丹:“不怪他老在我面前得瑟!你这小孩儿真是学什么会什么!什么时候学的?!这酒不该成得这样快才是!”
“自然是使了些巧方儿……”
还是广陵子厉害,告诉我东边矮松峰下有个上古奇木,据说在酒中加入半枝迷彀木,埋在那奇木下,其滋味儿一月如一年。
“可惜你不学武,不然我一定收了你当弟子!关门弟子!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啊!你这样的一个顶俩,养老都不愁了!”他抱着酒坛子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满嘴好话,我忙着捣药,笑眯眯地听他说个痛快,谁不喜欢听好话?
“老头儿!”
一抬头,只见柏牙提着一把细长微弯的刀撒手撒腿的堵在门口,脸色不善:“你哄着我山顶山脚跑了好几遍,你倒躲在这里偷闲来了?!”
我挑挑眉,客客气气将二人送出门去闹,这样的事天天都有,我如今看来已经不新鲜了,只专心做我手上的事。
我每日的事无非就是抄写背熟诸多医书药经,有前人的,也有药老自己大半辈子游历得来的,都需我仔细整理。
再然后就是听听山下人间的新闻。
国公府一旦有什么动静都是由弱衾传给墨草,墨草或直接告诉白芹,或信鸽传递给我。
云宛则多是信鸽传信,且信中大多数是云川的事:
他初次领兵,经验不足,差点困死在西凉大漠一处凶地里;
他在军中斩杀数人,又培植亲信,军中地位比云坚当日一味靠拉拢更坚实不少;
他二征靺鞨,生擒了靺鞨王;
有大臣里通外敌,云川迫于朝廷压力,答应了靺鞨割地的交易,放了靺鞨王……
说真的,这些事我都不关心,回信时也从来不提。
直到有一天,南柯游不辞辛苦专门跑到山上来,问我和云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七殿下每每遣人回来或是送信去凤清宫,总是额外有一封信是单给你的,他为什么不直接送到这里来?”
额外一封信……?
难道就是每月按时送到我手里那封?可为何我没认出他的字迹?
“……六殿下当然是看也不看就塞进信管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他藕断丝连?否则他为何这样欲盖弥彰?”
“你想多了。”
“你受伤时他还在府里待了半个多月,哪个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