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不作声。
“假,”云川继续说道,“你假的很,还戴着面纱?知道自己不会演戏,所以干脆戴个面纱,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奴才不敢。”
“哈!”云川挑眉冷笑,“你哪里不敢,你敢得很,你敢和我私会,你敢寄我情诗,你敢与我唇舌相抵,你有什么不敢的……?”他越说越靠近,还箍着我的下颔不让我退后,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他略弯了身,贴着我的左耳低低的笑,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他比我高出许多,就像一道巨大的阴影,挡着叫我不见天日。
我也是一笑,不多说,右手一动,发间珠扣一松,面纱垂下,左半边脸毕露于他眼前,这么近的距离,一定赏心悦目。
果然我感到禁锢一松,便立刻走离他一个安全的距离。
“你什么意思?”他音调如常,面色和缓,只眼中神色沉的可怕。
“我这样的废人,怎敢肖想殿下?”
“你伤的是脸又不是手脚,”云川走近一步,“少拿废人之类的说辞糊弄我。”
“以色侍人者,脸伤了就是废人。”我低着头,惴惴不安。
又是没人说话的长长的沉默,我不知道云川的脸色,但我感到周身压力一小,再抬头,那人果然不再看我,也不发一语,又如先那般漠然的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视若无睹,径自往承央殿中去了。
以色侍人者其实无须倾城,只需倾倒一人便足矣;反之,倾倒众生又如何?不是心爱的人,容貌倾城也与白骨无差。
所以我羡慕这天下的有情人。我一边羡慕,一边重新遮掩好我的脸。
可是不巧,回到府里,又有一对儿正在情根暗萌,还是我一力促成的。
一进二门便见白芹在那里跳脚,一见我便立刻拽住我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我的爷!你如今怎么也坑起人来?!”
“我何曾坑过谁?”我甩开他,掸了掸袖子。
“除了奴才我还有谁?!”白芹唉声叹气,“今天四小姐往天心观还愿去,您猜猜遇上了谁?”
“赶紧说。”
“就是定国将军府的大公子!”白芹跺脚道。
“那又如何?他又不知道你们借过他的名头。”
“他如何不知道!我看的真真的!就是那天晚上骑马的那个人!”白芹急道,“他陪着他们府上的老夫人来进香,排场大得很!老夫人和咱们家小姐都是见过的,假不了!”
“还有呢?”我笑问,兴致勃勃,“接着说啊。”
“您这是看笑话呢?”白芹气急,“我可笑不出来!他们家的老夫人虽没起疑,可小姐她像是受了那大公子好大的委屈!一回来就拿我作起筏子来,说是要打死我呢!”
“哈哈哈哈……”我真已是好久不曾这样开怀笑过了。
“我的爷你快救救我!我那是听了你的主意!”白芹一心拖我下水。
“哈哈哈你别急……”,我笑道,“你是我的小厮,她不敢打你。”说毕,我也不管白芹在后边儿如何跳脚,径自去到西苑。
西苑里的丫头们都不知她们姑娘今儿怎么了,也是一头雾水。
我由丫鬟们引至一处水榭,果然南柯湘正坐在山子石上穿茉莉花呢,有些心不在焉,手上针线一块便挑破了指尖。
我赶紧让她们去拿药,见都去了方开口道:“听说妹妹今儿受了委屈?”
“三哥!”南柯湘一见我便有话要说,可一开口叫了一声,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若是不方便告诉我……也罢,”我笑道,“我猜一定是被一个丑八怪给冲撞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生得难看的人,那就难怪你不肯告诉我了,我如今还不如个丑八怪呢。”
“三哥!我没有!”南柯湘赶紧摆手道,“你的脸虽磕着了,可是你生的好看,如今不露脸也还是好看,还有……今天冲撞我的也不是……不是个丑八怪……”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是什么?”
“不是丑八怪!”她一抬头,眼里憋着笑意,盈盈神采很是动人,“他生的也好,可却是个极可恶的人。”
“他?他是谁?谁是他?”我故意笑问。
“哎呀,你别问了,那是个极可恶的人!”她撑不住一下子“咯咯”笑出声来。
我收敛了笑意,静静看着她微笑着陷入今晨的回忆中去,这世间的缘分果然神奇……
等她脸上飞上红云,我凉凉开口道:“好妹妹,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值得你这样牵念,他可恶也罢,不可恶也罢,横竖于你而言都只是一个陌路人,说到底……你已许了人家了。”
一语既末,南柯湘眼里的缱绻已然散尽,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结结巴巴的否认着什么,我见状便也立即和颜悦色起来,又劝慰了数语方才离去,回房后吩咐吟情下去告诉给白芹:小姐不但不罚他,说不准还有得赏呢。
第十七章
我这里正无事忙的做月老,不料这姻亲的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
起因是皇帝要去江元林场秋狩,这历来都是王孙公子们一展英姿的时候,不仅有望得皇帝青眼,而且若是被哪位名门闺秀或家族势力瞧上了,抱得美人归也不是难事。
这一日一大早,爷爷便因此把我和南柯游叫去书房说了半日的话。
“全凭祖父父亲做主。”南柯游还是那样一板一眼,毫无一丝犹疑。
爷爷又瞥了我一眼,我原想推诿,但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便也应下了。
爷爷看起来很满意,南柯游便推有事先走,我也想回房去,不想爷爷放了南柯游,把我留了下来。
“游儿是嫡长子,我并不担心他的亲事,”爷爷开门见山同我说道,“只是你……”
“伤了脸的次子,在别人眼里自然无甚长处。”这也是我应下的原因。即便我答应了,又有哪个千金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呢?
“淇,你不要妄自菲薄。”爷爷的语气有些无奈。
“不,我并没有,”我摇头,“这是事实,我无需妄自菲薄也不必讳莫如深,爷爷,我信缘分。”我隔着面纱抚上自己的脸,弯起眼睛向爷爷微笑。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但凡是好人家的姑娘,只要你两个有缘分的,爷爷都答应你。”
我闻言,随即垂目颔首微笑,我不想同爷爷说什么决断的话让他老人家心烦,也许将来,我真会同一个平常女子结为夫妇,只为让爱我的亲人高兴。
但爷爷的话不知怎么的让父亲知道了,他特地找去我院儿里,吩咐秋狩之前一定要勤加练习骑射,原来是他看准了静承侯家庶出的一个女儿,希望我能得静承侯爷的青目。
“自古秦晋之好,必然是结门当户对者方为正理。”父亲语重心长道,生怕我听了祖父的话,又随意找了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我只顾垂目喝茶,一语不发:呵,他这是听多了才子佳人鸡鸣狗盗的野书闲的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未尝不想,可惜我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人少有来往,即便有也多是非富即贵。想来是前生,不论佳话抑或混账事我都做过了瘾了,今生便只想做个小打小闹的俗人。
到了秋狩那一日,御驾所行处,又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况,王公贵族的子弟一个个佩剑披甲,威风赫赫,淑女闺秀也都着盛装随行,如百花竞艳。
我看见了静承侯家那位小姐,虽是庶出,但的确是个温婉模样,瞧着年纪不大,似乎比我还小上好几岁,观举止倒是个安静性子,不常与旁的小姐说话,只弱柳扶风般跟在她们的女眷身边,低眉顺眼的。
果然没一会儿父亲便让我跟他前去见静承侯。
我今天也不得已脱了我平日里常穿的道士似的长衫褂子,但也不愿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会发光的甲壳虫,所以穿了件儿短束衫,只腰间一条银甲护腰,那银流苏坠在身后讨人嫌得很,像个尾巴似的,都是妙赏执意要我系上,不答应就要翻脸;打猎是个利索活计,头发也不能束低了,高高的束起用银凤九尾簪固定好,半边儿脸上戴了一个银丝雪缕软面具,像是一副要去打仗的模样。
我这样子唬人,实际上会的无非是几套花拳绣腿,今儿还是照旧,五只兔子就是我的上限了。
“许久不见你家三儿了,今天瞧着倒比从前还精神些。”静承侯和我父亲不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架子,不像是侯爷,倒像是个街头巷尾常见的大龄秀才。
他们家是靠经商发的家,如今大公子进了户部做事,也算是做了祖上的本行,这京都里大半的典当行儿和绸缎庄都是他们家的,我父亲从前很看不上他们家,我朝原也重文抑商,更何况文庄国公府是什么出身?若不是为了我的亲事,我父亲断不肯与他们家亲近的,这酸腐儒气不怪云坚看不上。
我这里心不在焉的看他们说笑,皇帝那边已回来一拨人,一个个青年才俊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马后跟着运回他们的猎物,麋鹿,山狍,野兔还有野山猪等等,果然收获颇丰。
“父亲!”南柯游大步走了过来,朗声笑道,身边还跟了一位年轻公子。
“陛下回营了?”父亲的样子十分满意。
“嗯,得了赏才来的,”南柯游向静承侯也问了好,继续笑道,“今儿运气好,才出去就和竹声兄一起猎了一头野猪,后来又得了三只山狍子两只鹿,竹声兄也得了五只狍子,不过今天还是三殿下和赵兄二人拔了头筹,得了两只黑虎,七殿下更是得了极稀罕的一只白狐。”
他身边那位原来就是静承侯家中的大公子,也是他们家唯一的一位少爷,阮竹声,他看起来并不很壮硕,竟有力猎杀野山猪。我挑挑眉,收回目光。
“别的不说,那只白狐的确很稀罕,”阮竹声眼睛一眯,精光一闪,“那身皮毛若是制成小帽或是围脖,想必漂亮得很,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低沉的声音和他清俊的外表不很相符,却有种特别的男人味,只是当着众人,他身为朝廷官员,说出来的话未免放肆直白了些,且还是那样一副“我就这样,悉听尊便”的样子。
“呵呵……竹声兄还真是……”南柯游讪笑着摇摇头。
我父亲一向不喜欢把银钱买卖挂在口边,认为有辱斯文。
而阮竹声这户部的职位实也是他考取的功名换来的,所以在他眼里,阮竹声堂堂一个文士,不讲究读书,倒像个商人似的工于黄白之物,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第十八章
散猎的大多是我这种无甚本事又不好空坐着的人,第一轮狩猎的众人大多都去休息了,而且阮竹声收获颇丰,根本无需再出来走这一遭。
不过他是个爽快人,离了我父亲他们的眼,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了来意:“我父亲有意将我亲妹许给三公子。”
“亲妹?”这么一个京都闻名的佳公子竟是庶出么?
“你不知道?”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怪道今日有缘相见,原来是因为阮公子担心妹妹的终身大事。”
“若不是伤了脸,想必以三公子嫡子的地位,是看不上兰乙的。”阮竹声信马林间,神情懒懒的。
“兰乙?好名字……”
“三公子若娶了她,会待她好么?”阮竹声驱马走近,仍旧是懒懒的神情,但那一双眼睛逼视着我,令我不得不与他对视。
“我不是个好人。”我实话实说。
他一双眼睛稳稳的落在我身上打量了三路,复慢慢开口道:“公子话中有推脱之意。”
“怎么?你以为我是个好人?”我挑眉。
“我与三公子从前曾有一面之缘,”这人说至此,神色一缓,竟露出与他方才气质全然不同的温和笑意,“然而公子已经忘了我了。”
我……
“当日翰林院中,‘春草没白石,谢家池塘老’,公子红衣翩翩宛如昨昔。”
我想起来了,四年前我才入宫不久,有一天下了学去翰林院找爷爷,爷爷那时正和翰林院的众新晋翰林讲学,见我来了便放他们各自去温书,见我才入宫看什么都好奇,便带我上翰林院的第三层,高望宫中那方昆仑湖,湖水烟波一如美人灵目,心中一动便脱口而成一篇五言绝句,还因此得了爷爷的夸赞,没想到当时在场的还有第三人。
“我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我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重活一世,更小时候的事我是真的都不记得了,比前生那些爱恨纠葛更显得恍如隔世,“你就凭这么一句诗便认定我会是令妹的良人?”
“若仍是当日情状,也许我会说是。”
“当日怎样?而今又怎样?”
“当日你我都还小,而今时隔多年不见,公子有了心事,我更是明白自己从未了解过公子。”
这个人真是奇怪,分明是个冷面商人,我怎样与他何干?可眼下他没说几句话,竟多次叫我答不上言来。
“既知我非良人,你又为何要为令妹问我那一句?”
“我想知道公子的心事。”一阵山风拂过,他的眉眼变的清晰起来,像是染上了绿意,清亮的眸子里明白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承认我一时晃了眼,然而我还不傻,这人话中意味并非我错觉,可若果然如他表现的这般,那前世我那样大起大落,又为何从未见过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
他一开口我又不想听了,伸出手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还要问我是否会待令妹好,那么你不妨也回答我几个问题——若令妹并非庶出,又或者她可以自主选择,她可又会看得上我这丑八怪?我若娶了她,她可也会真心的爱我,待我好?若我现在问的不是你,而是她本人,她是否回答的上来?”
我不去看阮竹声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我只觉得心里苦得很,深呼吸一口气,山间清风碧色,果然清透:“人以真心待我,我必以真心报之,我所能承诺的仅此罢了。”
我没想等他答话,说完便驱马独自离去。
真是白费了吟情唠叨了半日要我大展身手,托他阮竹声的福,我今日连五只兔子的旧例都没达到。
回到营中已是傍晚,还没进皇帝帐中,在帐外便看见一身雪缎披风,手拿兔毛滚金折扇的云宛笑得特别开心,其实他一向都是这样笑的,只是我直觉他此时是真的特别开心,我心下一动便走过去搭话,果然他一副等着我来的样子。
“怎么?空手而归?”
“也许上午都被杀怕了,此时就剩了些皮毛玩意儿,还要躲着。”
“你我的赌约过了这么久了,你也不急。”云宛两手交替把玩着扇子笑道。
“看殿下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如何动作?”云宛的扇子抵住他的下颔,兔毛白绒绒的,衬着他肌肤似雪,格外可爱。
“过程不重要。”我笑道。
“错!”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我从中听出难掩的兴奋,“过程当然重要!过程有多精彩,赢的成就感便有多大,你我不妨拭目以待,谁输谁赢,今晚就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