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有些兴奋。
我想起那一世里这位皇子殿下一直很安分,云坚云川斗得你死我活时,他韬光养晦,两不得罪,只顾吟诗作对,似乎从来不知人心险恶。云川登基,他没有像云坚那样被圈禁,可他镇日迷醉青楼楚馆,云川不管他,他也不入宫来。
他现在的样子除却平常玩兴,还多了几分狂热,我不由感到陌生起来……呵呵,这也是好笑——看他转身离去进帐的背影,我心想:我何曾与他熟悉过?
第十九章
“从前只知三公子做过七殿下的伴读,没想到与六殿下的关系也这么好。”
我眼珠子都不转,听声音就知道是赵珏,他的来意,我觉得我能猜出几分。他这话,其实我可以照样子再砸回他脸上去:他和云坚交好谁人不知,背地里却已经开始和云川暗通款曲,他有什么资格说我?
“还未恭贺赵公子今日拔了头筹。”
“不过沾了三殿下的光儿罢了。”赵珏略略敷衍了几句谦虚的话,不出我所料,跟着又开口道:“那一日陪祖母前去天心观进香,恰遇府上四小姐也在,当时亏了四小姐帮了我一个大忙,后来她离去得匆忙,我未来得及言谢,听闻她今日也来了,不知我可否当面向四小姐道谢?”
我眼角余光扫向他,心里暗暗冷笑:赵珏这个人很有趣,他的确背弃了云坚,但经常在处理或面对某些问题上,他又常常和云坚的想法不约而同。
比如我和云川的事,他不认为我在国公府的运作和打点,对云川后来的登基起过什么作用,因为我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云坚把我当猴子取乐,他更是毫不遮掩的直接鄙视我,认为我的存在是云川的明君历史上的污点。
而云川从来也没有为此阻止过他,似乎这些人都吃定了我是个再多风言风语都骂不醒的傻子,哪怕是明里做样子给我看以安抚我都不曾有过。
不过云川,我那时爱你,你肯温柔回应,我真不觉得难过。
……我讨厌赵珏,讨厌云坚,讨厌一切让我不自觉想起云川的人和物;又有我二娘一心一意为南柯湘筹谋:有的时候权臣的前途比一般的皇子殿下更稳定,司空氏为太子所倚重,来日实力不可估量,我若不插手好好料理一番,怎么对得起二娘这一番精打细算?
我能起多大的作用,不在我,全在他们各自的心有多大。
我指点了赵珏南柯湘的所在,但他好在没有蠢到在皇帝的夜宴上勾搭女人的地步,知道之后他便邀我一同入帐殿,我跟在他之后进去,略慢了脚步,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心里生出疑惑:我在此处站了半日,怎么还不见阮竹声来?
……罢了,他来不来,与我何干?
一进帐殿,我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皇帝还没到,御座下首照例是病太子歪在那里。此次秋狩他也跟来了,看来身体果然大好了,虽不能亲自狩猎,面容略显倦怠,可毕竟是出宫了。
按道理说,这时候云川该颠颠儿凑上前去才对,这气氛怪就怪在,这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之间似乎有些气场不合。
从前可没发现哪,七殿下是什么人?仁孝礼义四字占全了的主儿,且他还是不折不扣的太子谠,太子也不大可能这些时候找他不痛快,毕竟三皇子云坚如今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云川的支持对太子而言意义重大。
我说实在的,的确是有些不解,但落座之后,当我眼神瞟见云宛脸上一如平常的笑意时,我大概摸着了一丝头绪。
想必这其中少不了那六殿下的布置。
想至此我便意欲问清楚,可刚一起身,胳膊就突然被一人拉住:“陛下快到了,别到处跑。”
我转脸一看,是阮竹声,也不知他是何时走近的。
不知为何,我不想和这个人客气什么,也许是我讨厌自己当日留给他的初印象吧——我变了,他也没必要惦念一个根本不可能再回得去的虚影,这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公平。
“多谢阮公子提醒。”我僵硬着声音回道。
他的手仍旧没有收回,反而顺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捏了两下,又低声道:“你穿的太少。”
我露在外的半边右脸上,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干卿底事?”
“方才山上风大,你穿的单薄,我不该拉你在那儿说了半日的话。”他面色不改,沉沉的眼神看着我。
我移开眼神,不再看他,皇帝此时也刚到,便随周围人等一齐拜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总管太监尖利的嗓音过后,歌舞袅袅上演。
尽管现下气氛和缓了些,但我无心歌舞,眼睛只在病太子和云川之间扫来扫去,前者虚弱的脸上挂着风吹不动的苍白微笑,后者气定神闲,我却熟悉他眼角那一丝冷意。
看来的确是有什么问题。我勾唇看向云宛:这人还真厉害,竟能想到从病太子这里入手,不管他有心无心,倒真叫他踩着云川的软肋了。
我这里这样想着,云宛也看到了我,他倒大大方方端起手中的琉璃夜光杯,冲我遥遥敬酒。我挑眉,也端起酒杯敬向他。
“六殿下为何敬你?”阮竹声的声音自我身后低低响起。
“他喝醉了。”
我说的轻描淡写,他也没有再追问,我感觉他的眼神锁在我的背脊上,有点刺人,我心中不由暗想:这人不会才是真的醉了吧?
第二十章
歌舞正盛,酒意正酣,皇帝早已先行离去,帐殿中的气氛自然更高。
我原本以为这场夜宴就要这样结束,没想到一直笑嘻嘻看歌舞的云宛,竟在此时当着众人突然向云川发难。
“七弟今儿猎的那只白狐真漂亮,不知打算如何处置?”
我看得出来,云川被他突然地高声点名也有些措手不及,想来他这一夜的心思当是都挂在了病太子身上罢。
“白狐在我朝代表圣洁美好,我不欲伤它性命。”云川笑道。
“那是自然,只是……”,云宛醉眼微醺,浅浅笑意挂在唇边,人物风流,“我很喜欢,七弟能送给我吗?”
云川的一顿,跟着不出我所料地瞥了一眼病太子,后者倒是自顾自看向别处,好似没听到下座两人的对话。
“额……可是这白狐,我原是想献给太子的,”云川笑得无奈,长袖一扬,举杯敬向云宛,“六哥喜欢,我来日再去猎一只来敬上,如何?”
“啊呀,我都忘了,”云宛两手轻轻一拍,“太子殿下赠予七弟宝剑,你还未回礼呢,这白狐自然是要献给太子的,说起来……”
说着他笑了笑,半开玩笑道:“太子待七弟真好,同为臣弟,我都不免吃醋呢……”
“六哥醉了。”云川呵呵一笑。
“我哪里醉了?”云宛大笑,一仰头,又饮了一杯酒下去,“这可是实话,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也送把好剑给我呢?”
“六儿!你什么时候也爱起剑来了?”云坚似笑非笑的接话道,他看了这半日的戏,总算忍不住掺和进来。
我再看云川,他仍旧老神在在,笑意半分未减,一身月白华服雪丝缠绵叠铺在座榻下,一样是歪着,和病太子那一身的虚弱截然不同,端的是华贵无匹,这番气度风姿,人人都看在眼里,包括病太子他自己。我抬手撑着下颔,意欲遮住嘴边的笑弧。
“可惜我抢不过你们,你们倒也不过问我,自己就抢起来了,太子殿下可要为臣弟做主啊。”云宛一脸委屈,配上那副喝醉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小孩子撒娇的神态。
一直不做声也不看他们的病太子此时终于出声笑道:“你们看他小孩子家无赖样儿,这么说来倒是我不公了,也罢,老七你把剑让给他吧,你们都别和他抢了。”
好一出兄友弟恭,云川你当如何?我瞧了瞧那人脸色,果然也愣住了。
“皇兄……这……”
“哦,是了,”病太子做恍然状,“剑已给了你,我哪里还能做主呢。”
云川脸色终于一变,下一刻便低下头去,只听他道:“剑是太子殿下给的,自然做得了主……”
“你这是怨我出尔反尔了?”病太子温声笑道,而四周声音渐渐的不知何时都消停了。
“臣弟不敢。”云川离座跪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一时间,帐殿之中的氛围终于再度微妙起来,比方才宴前更多了几分紧张。
“呀,算了算了,老七才是弟弟呢,我做哥哥的怎么好和他抢?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云宛连连摆手,连扇子也拿不稳,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手举酒杯,“七弟,六哥向你赔个不是……”
“六殿下喝多了,跟着的人扶下去好生伺候着吧。”病太子见状,含笑嘱咐道,表情温柔如同世间最好的哥哥。
“我也有点儿上头了,太子莫怪,我也要先回帐了。”见云宛半迷半醒的被搀了下去,看足了戏的云坚也站起来,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云川还跪在下头,一众臣子都不敢劝,好在病太子到底贤德,并没有过多为难他,亲身走近搀了他起来。
一场夜宴,如此收尾。我挑了挑眉,心中生疑,离开帐殿便准备去见云宛。
然而跟着我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阮竹声。
“三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回去休息。”夜色冷厉,我也懒得凑出一副笑脸。
“我们顺路,不如一道回去。”阮竹声就像是听不出我语气里的不快,简单陈述自己的意思,却不容我反对。
“……”
我原已有些恼了,然而就着月光疏朗,我眼神微眯,细细的打量他,也不顾眼神是否无礼,须臾,走近了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的念出他的名字:“阮竹声,你离我远一点,少管闲事。”
“我说过,”月光下,他脸部的轮廓刻薄如刀削,“我想知道你的心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想帮你。”我离得近,亲眼看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又听他继续说下去:“你为什么受伤,为什么变了性情,为什么心事重重,为什么看起来……”
——我感到左半边脸颊一凉,我的面具被他揭下。
——“……看起来这么难过。”
“与你无关!”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面具,为我方才一时的怔愣而感到难堪,我转身,下意识的用手覆在伤疤上,也不知是手还是什么,颤颤的如同受惊。
第二十一章
我原本以为我是不在乎的,我原以为我可以坐视从前那个南柯淇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原来做不到呢。
所以我努力在爷爷面前维持旧样,在妙赏吟情面前言笑如昔……我不想他们以为我变了,原来我怕,怕从前爱我的人不爱我了。
可是这个人……
“我听说你磕在石阶上了。”
我稍侧了身,情绪复杂,只冷冷睇着他。
“石尖儿划的?”
我收回目光,心里想走,腿却拔不动,正自僵在原地,突然胳膊一紧,他猛地将我拉近:“就这么简单为什么太医还那般讳莫如深?”
我一愣,都忘了将手抽回来,心中一慌,怎么也没想到那老太医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只听他还在追问:“复诊次数少,疤痕难消……太医说是不小心划的,可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言,只说还要诊断,石头尖儿划的有那么难诊断吗!”
实在万万没想到竟是老太医那里出了岔子,我想都想得到他一脸为难,表示“什么话都不敢乱说”的神秘兮兮的模样!
好在眼前他只是起疑,哪怕让他知道是我自己动手划的又如何?我乐意折腾。只不过就这样告诉他,我心里气不忿,也难保他不会说出去惹来是非。
“你真想知道?”我心下镇定了,抬手重新戴好面具,转脸露出浅笑。
他不答言,只专注的盯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和大哥一人跟着一个皇子,太惹眼,大哥是嫡长子,旁人不敢动他,只能拿我撒气。”
“你是说……?!”阮竹声的紧紧锁眉,复咬牙道,“果然是这样!”
见他信了,我移开眼睛,似笑非笑道:“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国公府的家事,你过问不了。”
“是太傅不信你,所以你不敢告诉他?还是文庄公他……”
“爷爷不知道这些事,”我低头揪着袖襟子,撇撇嘴,“我父亲倒不是不信我,他只是有苦衷……啊!”我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撞进一个温热的胸口,上半身被牢牢箍在一双有力的手臂中动弹不得,我哭笑不得的要挣开,那人却将下颔搁在我头顶,一语不发,就这样站着。
现在很晚了,我还是怕巡逻的士兵看到,赶紧挣脱了他,皱眉道:“你已经知道缘由了,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我会娶你妹妹兰乙,我和你不是朋友,只会是亲戚。”
他果然对我有私,便只能就此解决清了,免得日后麻烦不断。
“你不会待她好的,你不能娶她。”
我翻了一个白眼,刚要反驳,这人又开口:“你说过,人以真心待你,你必以真心报之,兰乙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但是我可以。”
我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两世里加起来,我只见了他一次面,就是今天这一次,然后他说他是真心待我?他喜欢我?
“谢谢。”除此以外我无话可说,也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所以不等他反应过来,赶紧转身离开。
我确是被他这一通发作闹得头疼,但我还记得我要办的事,所以尽管夜深,仍然径自走向云宛的寝帐。
没想到才走到帐前,一个我再意想不到的人从帐中走了出来,是云川。
云宛身边的德安送了出来,他身边伺候的人只有一个丰儿,旁的人一个没有,远远的几个夜班的禁卫兵走来走去,我不敢动,只在原地的阴影里立着不动,光线太暗,看不到云川脸上的表情,只眼见他走远了才敢凑上前去。
德安一见是我,有些讶异:“三公子怎么来了?”
“方才见公公送客,想必殿下还未休息吧?”
“额……殿下今儿高兴,多喝了一杯谁知就上头儿了,才下来就闹着要睡觉,七殿下来这里又耽搁到方才,三公子你看都这个时辰了……”
我皱眉,想了想还是算了:“也罢,无甚要紧事,倒是明儿殿下醒了,还要劳烦公公告诉殿下一声,说我来过。”
“这个自然,三公子放心。”
见状,我只得回去,待明日再做计较。
皇帝御驾秋狩,为防人多且杂,朝臣家眷随行都是不可以带自家下人的,我才出来的匆忙,又有阮竹声死死跟着,一个伺候的人也没带,此时走在夜路上,心里多少有些虚,便想弃了来时的路,只往禁卫兵巡逻的地方走,花的时间就难免长了些。
好不容易捱到自己的寝帐后,才要绕道前面进去,冷不防看见地上一道影子正从我身后延伸过来,我心下一跳,右手立刻摸上袖内的短剑,随即快速抽出剑向后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