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魏阳眼中腾起红雾,持着笔的手臂开始颤抖,但是他的腕子纹丝不动,那些线条连一毫错漏都没有,严丝合缝的扣在了一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龙虎山符玉开始发光,左手崩开的伤口流出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像是涂抹着另一幅画,不知过了多久,魏阳猛然扔下了手中的笔,抓起黄符朝张修齐胸前贴去。
符上闪动的光在哪里?!黄符帖在了张修齐胸前,但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魏阳布满血丝的眼角都快崩裂了:“齐哥!你醒醒!”
滴着血的左手握住了张修齐的手臂,虎口处,那颗比鲜血还要红艳的小痣,贴在了紊乱的脉搏之上。
黑暗之中,张修齐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不知已经飘到了多高的地方,但是手腕上突然一紧,像是有人拉住了他,炽烈的温度在腕上炸开,顺着动脉奔流而上,涌入了胸腔。有人在喊他……有人抓住了他……
身形一顿,他的体魄像是突然又有了重量,飞快向下坠去,但是张修齐并没有感觉到丝毫恐惧,因为他知道,有人在下面接着他。
黄符中迸发出光芒,那具安静的近乎休眠的躯体猛然一颤,睁开了双眼。那双黑眸中依旧找不到多少神采,带着种近乎涣散的茫然,但是魏阳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伸手从桌上抓起朱笔。
“固魂符!快点画固魂符!”这次醒来可能只是巧合,那么之后呢?等到太阳落山时呢?魏阳不敢去赌。
然而看着那根毛笔,张修齐仍旧怔怔的,像是不愿去接:“固魂符,会,忘掉……”
“什么?”魏阳不由反问,“忘掉什么?”
“爹……阳阳……”小天师费力的皱了皱眉,像是想挤出点表情。
直到这时,魏阳才想起了曾先生说过的话,“法术有些岔了”,所谓的岔子难道就是会剥夺小天师仅剩的记忆,并且让他无情无感吗?魏阳鼻头猛然一酸,把笔塞到了张修齐手中,再用力一拉,连书桌都拽到了他面前:“忘了也比魂飞魄散好,快画,离黄昏没几个小时了!”
看着对方眼中的血丝,手上的污痕,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张修齐终于还是提起了笔,凝神画起符来。一笔一划似乎也牵动了他的神魂,那种近乎孩子气的稚气逐渐消弭在了笔锋之下,变得再次锋锐、冷漠,就像一池起了波澜的水再次被冰封,不留任何痕迹。
然而看着这悄无声息的变化,魏阳却默默退后一步,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此刻伤口传来的疼痛开始弥散,然而他却顾不得这些小伤,而是静静的看着那个画符的男人。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曾先生眉宇间为何总是蕴着淡淡悲伤,不画符会魂飞魄散,画符却又会成为无情无感的木偶、机器,不论选择哪种,都会让人痛苦不堪。
然而比起死,他宁愿看到齐哥活着,哪怕不再叫他阳阳,不再露出那种像是微笑的茫然表情。
用力掐了掐鼻梁,魏阳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的步伐很轻,根本没有惊动正在画符的小天师,就这么走出了房间。外面黑皮还守在那儿,连烟都点上了,却没顾得着抽,看到魏阳出门立刻按灭烟头,快步走了过来:“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醒过来了。”魏阳挑了挑嘴角,“这次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这么见外。”黑皮拍了拍魏阳的肩膀,“有什么事尽管跟哥哥说,聚宝斋虽然不比其他地方,但是人脉还是有的……”
魏阳轻轻嗯了一声,转开话题:“对了,那枚骨阵呢?”
“喏,七叔让我交给你。”黑皮从口袋里摸出了檀木盒,塞在魏阳手中,“他说张小天师可能见过这骨阵,也许不是这枚,但是肯定跟骨阵有点关联。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
捏着那盒子,魏阳收紧了手指:“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去查查。”
“怎么个查法?”黑皮有些惊讶,他家神通广大的七叔都没查出来呢,阿阳又能查到什么。
魏阳笑了笑:“我小时候似乎见过这东西,只是有些事情忘了,也许回家看看,能想起点什么……”
他的笑容干涩,就像有冰趟过了眼底。黑皮顿时噤声了,他认识魏阳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从没听他说过家乡的事情,连他老家在哪都不知道。会这样的,往往都有苦衷,绝对不是什么人都能触碰的。
叹了口气,黑皮摇了摇头:“那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联系。”
“谢谢明哥。”这次道谢是真心实意的,魏阳并没再说什么,冲黑皮点了点头,又走回屋里。这时第二张固魂符也画完了,在那白光闪动的间隙,小天师似乎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人还在,又低下了头去。
看着张修齐那副十足认真的表情,魏阳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这天他们在聚宝斋呆了很久,直到盒中的朱砂用完为止,也不知画出了多少张符,小天师的动作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不再迟钝茫然,身上也多出了些冷意。眼见情况好转,魏阳不敢再耽搁,带人离开了聚宝斋,向旁边的公司走去,如果真要回家,他们还要取些东西才是。
然而还没踏进界水斋的大门,魏阳足下一顿,突然拦在了张修齐身前,随着他的动作,几个人从四面围了过来,隐隐把两人堵在了正中。
55.不速之客
芳林路临近老城区,向来鱼龙混杂,文化街这种盘古玩倒土货的地方更是半黑不白,碰上什么样的事儿都不奇怪,这么个场面,换个警醒点的人,恐怕还以为是遇上了劫道的,然而魏阳出身并不寻常,又实打实混过一段时间社会,当年爷爷教给他的江湖路数早就被融汇贯通,练就出远超乎年龄的老辣眼光,只是一眼,他就看出围上来的几人来路不对。
包围他们的大概有四五人,长相都很不起眼,穿着也是最普通的民工装,还泛着甩不掉的土腥味儿,然而这些人眼中却带着些阴沉的狠戾感,绝非那些小打小闹的混混可以比拟的,其中两个人已经把手揣进了兜里,看口袋里鼓囊囊的形状,显然是装有凶器。在这几人正中间,是一个40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窄脸细眼,面色苍白,头发剃的很短,几乎能露出发青的头皮,加之那副淡漠阴冷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号子里出来的劳改犯。
发现魏阳识破了他们的行迹,这人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冲他打了个招呼:“魏大师和张大师是吧?有点事找您二位,赏个光吧。”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来意不善,魏阳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几位朋友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们界水斋只是搞环境咨询的,也没什么名气,谈不上大师不大师。”
那中年人挑了挑嘴角,看起来像是扯了个微笑:“咱哥几个不在乎那些虚名,之前日光医院的案子就是两位解决的吧?晋省如今也少见这么厉害的先生了,正巧我们碰上了点事,想找大师帮忙看看,才诚心上门来请。”
一个“请”字落的很重,配上对方锐利的目光,简直就跟威胁无异,魏阳的眉头皱了皱,在日光男科遇到的是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但是他也能肯定,这事打死李柯那老色鬼也不会跟别人提,事关生意和男人的尊严,想从那位皮门精英嘴里套出什么怕是难如登天。因而这群人能够找上门来,很可能不是因为有人说漏了嘴,而是日光男科本来就在他们的关注之中。
这群看起来就不像良善之辈的人,为什么会关注日光男科?三尸虫是有三只的,上尸彭踞掌贪欲、下尸彭跻掌性欲,还有一个中尸彭踬,操控人的食欲,他和小天师已经除去了两只尸虫,那么最后一只呢?
心思无比通明,魏阳立刻就猜到了关键所在,三尸虫寄居的器物来自一座汉代古墓,能够接触到这些葬器的,除了那些不小心买到黑货的藏家,还有一类人:盗墓贼。
这里说的盗墓贼可不是小说里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发丘郎中、摸金校尉,而是一帮心狠手辣,唯利是图的罪犯。要知道国家虽然取消了文物盗窃罪的死刑量刑,但是挖掘贩卖国家一级文物最高还是有无期徒刑的,能干出这种铤而走险的事,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加之盗墓这行又是进入地下翻死人骨头的勾当,不说胆量,光是装备就不容小觑,雷管爆破那都是最基本的行头,其他违禁武器更是不用提了,偶尔还会有黑吃黑的火并,但凡闹出案子都是大案要案,就让他们带出了份普通罪犯难以企及的狠辣,如今被这群人找上门来,根本就不是“走一趟”能够解决的事情。
而且除了人不对外,这时间也不对,今天情况可不同于往日,齐哥刚刚闹过一次魂不附体,又碰上阴历初三这样的日子,万一再出点什么岔子……然而魏阳还没开口说话,那阴沉的中年人就拿下巴点了点界水斋的大门:“可惜白天两位没回来,我就先把小孙先生请过去做客了,二位也不想让他久等吧?”
听到这话,魏阳心头就是咯噔一下,看来孙木华那小子已经被人抓走了,提前埋伏一天,又抓了人当绑票,这群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然而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过去看看也无妨,但是我们有些必备品还在公司放着,需要拿上东西再走。”
这话一听就是缓兵之计,那中年人摇了摇头:“有什么需要的不如让我们准备,马上就要天黑了,还是抓紧时间为好。”
魏阳平静的看了他一眼:“正宗洪武钱也有吗?赤硝呢?还有祖传的风水罗盘。”
那人愣了愣,好歹也是干“文物”这行的,他当然知道这几样东西难找,别说价比黄金的赤硝和千金难求的法器了,光是洪武钱弄起来就麻烦的很,他们这伙人基本不碰唐代以后的东西,明朝的坟就算开了,洪武钱肯定也是不多的,朱元璋那时候不知发什么疯推广纸币宝钞,铜钱就没铸几年,这玩意又卖不上价,他们从来都没存过现货,一时半会上哪儿找真东西去。
看看这位小先生平静的表情,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退开一步。魏阳心头不由一松,肯让步就代表这群人是真需要做法除祟,而且估计状况已经十分危险,那么自己这个“大师”肯定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至少在除掉妖邪前安全无虞。
只要安全了,剩下的事就有转圜余地。魏阳并不犹豫,拉着小天师直接走进了界水斋大门。会客室跟平时没两样,一点也看不出遭了劫匪,茶几上反而放了几杯茶水,应该是孙木华那二货没有认清形势,还以为来了客人想要招待,结果人没招待住,自己反倒被抓,不过那伙人看起来也不想闹僵,应该是没有动粗。
一眼扫过,心中有了底,魏阳快步走进办公室,从保险柜里拿出了风水罗盘,又从抽屉里摸出一盒赤硝、两串铜钱,之前从孙厅长那里榨来的道具没有用完,他还故意在办公室留了点当摆设,结果还没骗到客户,就要真刀真枪的派上用场了。
拿完这些东西,他快步往大厅里走去,然而脚下不知怎地一绊,带倒了门边摆着的梅瓶,那梅瓶肚大底小,看起来就有些头重脚轻的,哐啷一声直接裂成了几瓣,里面存着的水也撒了满地。这下动静可不小,守在门边的几个人顿时都警觉了起来,魏阳也不由后退一步,紧张的抿起嘴唇。
带头那中年男人看到他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非但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走上前踢开了拦在地上的瓷片,做了个请的姿势:“魏大师不用紧张,我们只是请您去看看,没别的意思,回头一定安安全全把您送回来。”
碰上这种事儿,是个人都要慌乱的,更别说这么年轻的风水先生,他不觉魏阳此时的慌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觉得这种样子比故作镇静的平淡要顺眼多了。面对那男人的邀请,魏阳脸上瞬间的紧张再次被平静掩盖,矜持的点了点头:“东西都拿到了,我们走吧。”
说着他也不再停留,拉着小天师就朝外走去,外面此刻已经停了两辆面包车,他脚步只是顿了顿,连界水斋的大门都没锁,直接上了车,车窗玻璃都是黑色不透明的,只听哐哐两声巨响,车门闭合,车厢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显然是有人不想他们知道行车路线。
魏阳也不在乎这个,只是紧紧拉住了张修齐的手掌,低声说道:“齐哥,等会儿到地方了,一定不能冲动,咱们要慢慢来。”
他的掌心有点濡湿,那是之前用指尖抠出来的血水,更多的血珠则顺着指缝滴落在了大门前的台阶上,这点血印子对来劫人的那群盗墓贼可能毫不起眼,但是明天本省最大的公安头头会亲自登门到界水斋道谢,当看到界水斋的大门没锁、保险柜敞开、梅瓶摔成几瓣、台阶上还有血珠时,只要孙厅长不是个十足水货,肯定会发现出了问题,到时查一查监控录像——这个还真要感谢孙宅男,之前他手贱在屋里装了不少监控摄像头——派人来找他们的几率就大了很多。只要熬过这两天,他们就有很大的逃生几率。
像是感觉到了魏阳掌心的异状,张修齐微微皱了皱眉,面上有了些挣扎神色,他现在的状态不算好,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两魂正在翻滚挣扎,想要脱体而去。固魂符当然有用,但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用处并不很大。然而在这样的混沌和挣扎中,他依旧碰了碰魏阳的掌心,把系在脖子上的纱布解了下来,摸索着包在对方的手掌上。
手臂受伤,神智又不算清楚,他的动作其实称不上轻柔,但是魏阳并没有闪避,任凭纱布缠在了他手上,有一股酸楚几乎要冲破鼻腔,他吸了吸鼻子,放柔声音:“等过几天,齐哥你就跟我回家吧,我会问清楚当年的事情,帮你找回那枚丢掉的天魂……再等两天就好。”
轻轻在对方掌心一按,魏阳闭起了眼睛,这次他要帮齐哥担下些担子才行,不过就是个三尸虫嘛,邪佛都搞定了,他还怕这个?面包车七拐八拐不知绕了多远,终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车门被大力拉开,那个中年男人站在了两人面前:“两位,到地方了,跟我来吧。”
56.入瓮
面包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前,看起来像是城乡结合部的那种待拆迁房,围墙不知拆改了几次,里面的小楼明明是平房结构,上面却加了两三层之高,七扭八歪的不成形状,不远处还有不少类似的房子,估计是某个即将动迁的城郊村。没有给魏阳观察的时间,那中年人直接带两人向院里走去。
屋子里的布局也跟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土得掉渣还又脏又乱,根本看不出犯罪团伙老巢的架势,一楼正对大门的沙发里窝着几个人,看起来神情都有些萎靡,啤酒瓶子和烟头扔的满桌都是,见到那中年人进来,其中有个正在吸烟的汉子立刻掐灭了烟头,走上前来:“苗叔,怎么现在才回来?这俩就是请来的先生?”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怀疑,毕竟魏阳和张修齐两人都太年轻,身上还有伤,看起来并不怎么可靠。那个姓苗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也回来了?算了,这几天待在家里别乱走,当心被雷子看到了。”
“雷子”这词在黑道里专指警察,魏阳耳朵好使得很,听到这话心中就是一凛,能被叮嘱这种话的,十有七八是在榜的通缉犯,看来这个组织牵扯的事情可不少,绝对不好糊弄。
听到这句嘱咐,那汉子哼了一声:“老头子都成那样了,我还能在外面晃?曾叔你别担心,等处理完这事儿我就走,而且这边也需要有人看着不是,万一有人耍花招……”说着他的瞟了眼魏阳,目光里带出了些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