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让商郅郁啼笑皆非,他拿了块干毛巾走过去盖在他头上,轻轻地说,“把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
“疼……”闷闷的一个字从被子里发出来。
“疼才要冷敷。”商郅郁的手触到他的浴袍,微皱眉道,“你根本还没擦干就出来了吧,来,起来一下。”
庄栖风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又发出声音说,“……你干嘛要对人那么好?”
商郅郁不理会他的抱怨,只是叫着他的名字,“庄栖风。”
庄栖风在心底叹一口气,翻过身来,抬手胡乱擦了擦头发,一面注视商郅郁。
商郅郁外表看起来虽似普通,但气质干净待人温和,而且只要稍稍跟他相处过的人都会明白他的好,他致命的吸引力隐藏在普通的外表下,反而成就了他为人处世低调的原则,他从不会刻意表现出他所拥有的优势,也不跟任何人过分接近,几乎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就这样平淡而简单地生活着。
这是这段时间他通过陵裳云对商郅郁的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但这让他不禁要想,像商郅郁这样的男人如果真的想要得到某个人或某件东西,绝对能够轻易到手。
商郅郁正在动手解他的腰带,这让庄栖风有点心猿意马,于是他别开脸不看商郅郁,然后开始努力扯起不相干的话题,“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解释清楚,后来你就搬家了,我找了你很久。”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商郅郁心平气和地说。
“一开始你是不是很气我?那天也是。”
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商郅郁淡淡开口,“很抱歉我不是女人,否则那天恐怕你得到的答案就不是拒绝了。”
庄栖风身上没擦干的水基本上都被浴袍吸收了,商郅郁让他把浴袍脱下来,他照做,然后钻进被窝里,侧过身去。
他身上过敏的症状相当严重,身前身后都有,尤其是背后,红色的斑痕数都数不清,大多都是之前被化妆颜料抹到的地方,摸起来又烫又烧,他禁不住轻轻瑟缩一下,显然也非常得疼。
“是男是女我可是很清楚。”他忍住疼咕哝一句。
“那就再好不过了。”商郅郁说着,一面轻轻地将微湿的毛巾敷在他的背上,“疼吗?”
毛巾凉凉的,他的手势又如此轻柔,庄栖风背对着他摇摇头,他很清楚如果商郅郁真的要拒绝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时候,一样也可以非常坚决。
“刚才虞晓澜说明天你还有一场戏一定要碰水?”
“她连这个也跟你说了?”庄栖风懊恼不已。
“有什么问题吗?”
“……”
“一定要拍?”商郅郁再问。
“没事的,拍片的时候总会有各种问题,过去就好了。”庄栖风说。
商郅郁虽然能理解这种敬业的态度,不过仍然觉得这样严重的症状之下再碰水有点勉强。
“你能叫我的名字,我很高兴。”庄栖风忽然说。
见商郅郁没反应,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他又低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么讨厌我,也不要在意我是否喜欢你,我,是不是能做你的朋友?”
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商郅郁沉稳而肯定的答案,“讨厌你的话,我不会在这里。”
“真的?”庄栖风闻言激动,顿时转过身去看他,却又因为摩擦而起的疼痛皱起了那张好看的脸。
商郅郁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他对男人没有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看现状就知道了,庄栖风无论脱成什么样对他都毫无影响,他直视庄栖风,虽不忍心打破他一脸期待,但依然回答说,“你对我那么认真,我感到很荣幸,我可以当你是朋友,但,你能做到吗?”
庄栖风迎视他的目光,商郅郁的表情好不直接,目光坦然从容,仿佛看透一切,好一会儿,他不由泄气地又转了回去,他无法欺骗商郅郁,但他现在虽然做不到,可是只要有一丝接近的机会,他都决定要去尝试努力,无论是不是只能做朋友。
他想布下天罗地网,把这个人困在自己的网中央。
“当我有一天能做到了,可以来见你吗?”庄栖风问。
商郅郁盯着他赤裸的脊背和优美的肩胛骨,怎么看都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这个总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栖梧,明明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人的爱,此时此刻却如此谨慎地在问着自己。
他沉默片刻,低道,“你是栖梧,何必委屈自己?”
庄栖风闭上眼睛,喃喃地道,“可是,栖梧也是人……”
商郅郁听得清楚,却没有针对这句再开口。
事实上他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跟人产生复杂而亲密的关系了,也有许多人被他逐渐淡忘,只有曾经认真付出过的那段感情他不会再去轻易触碰,偏偏那段记忆被庄栖风一再唤醒,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当初被迫的分离和无奈的放弃曾让他痛彻心扉,一直与人保持距离并不是因为害怕再深陷另一段感情,而是惩罚当年自己的绝情,现在的他只要一想到那个人还没有得到幸福,他就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立场跟任何人谈感情,更遑论这个人还与自己是同样的性别。
庄栖风疼了整晚,偶而迷迷糊糊睡过去,很快又因为难受而清醒过来,期间他总是看见商郅郁过分沉默的脸,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情绪累积在眼底,黑压压一片,深得像是漩涡,庄栖风几次想出声打破这种沉默,却又舍不得这个人就此离去,如此反反复复,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微亮,商郅郁已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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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碰水,其实比那个更严重,因为要拍摄大毒枭带伤淋浴的场景。
为了那个镜头栖梧要再度上妆,然后用水全部冲掉。
由于接近全裸,除了拍摄人员之外,所有人全部清场。
在那之前,栖梧的上半身又被化妆师画得“伤痕累累”,虽然换了一种安全的品牌,但依然会刺激到已经过敏的皮肤,而且因为过敏的缘故,等冲干净之后还得用其他颜料遮盖一次,再描上伤痕,才能继续拍摄,原本经过一夜的冷敷稍有好转的迹象,经过几番折腾,症状早已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但整个拍摄过程非常顺利,完全没有浪费的镜头,导演很快满意,过了这一条。
实际上栖梧本身肯定是痛的,尤其还要经历第二次上妆,不过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非常专业,直到全部镜头拍摄完毕,他才低咒一声,仅套上浴袍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度冲进浴室里。
虞晓澜匆忙跟上去,商郅郁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动作,因为如果他无法回应庄栖风的感情,那么对他越好就是越残忍,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而这一晚,虞晓澜果然也没有再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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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虞晓澜不想找商郅郁,而是栖梧严令她绝对不能再去打扰商郅郁,不过虞晓澜早有准备,她一早已联系过周言谕,取得他的认可申请了花费,让栖梧的专属医生尽快坐飞机赶过来。
当晚栖梧就发起烧来,幸而之后两天都没有他的戏份,生病的栖梧老实很多,几乎都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难得清醒的时候就对着天花板发呆,或者坐起来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他这是怎么了?要不是那张脸,我都不确定他是栖梧了。”栖梧的专属医生是个中日混血,叫颜优淳,说一口相当流利的普通话,早在虞晓澜成为栖梧的经纪人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了,虽说是栖梧的专属医生,其实他还开了一家诊所,平日里相当忙碌,不过只要栖梧一有状况,他就会排除万难立刻出现。
“难道你没听说吗?这次有人跟拍的事。”
“喔,那个栖梧爱上的人?”
“就知道你耳目众多。”
“然后?有什么八卦说来听听。”颜优淳兴致勃勃地问。
“谈不上八卦,昨天栖梧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后来商郅郁劝他出来,还照顾了他一整个晚上,但人家是异性恋,栖梧估计搞不定他。”
“啧,难怪他一副失恋的样子。”
虞晓澜恍然大悟,“是喔,昨天商郅郁明明看见栖梧那样也没跟过来,今天听说出去取景了,问也不问一声,看起来他对栖梧真的没想法。”
“你呢?赌谁胜?”颜优淳笑眯眯地问。
“哇!你连这都知道啊!”虞晓澜不禁咋舌,“你究竟是栖梧的专属医生还是专属密探?”
“我赌栖梧能把人追到手哦!”颜优淳道。
“咦?那么有把握?”
“当然。”
“我怎么没看出来。”
“要不要跟我一把?”
“唔……”虞晓澜想不好,犹豫不决。
商郅郁怎么看都是个立场坚定的人,而且总不至于因为栖梧就转变成同性恋的吧?要把直的掰弯可没那么容易。
“这两天他会出现的吧?有机会让我见见他。”颜优淳说。
“栖梧有工作他就会在。”虞晓澜算了算说,“后天应该可以,只要栖梧恢复的话。”
“后天应该没问题了,我趁机看一眼再回去。”颜优淳笑得蹊跷,虞晓澜看不出端倪来,但她知道这家伙鬼主意多,可能会暗中帮栖梧。
忽地灵光一现,虞晓澜拍拍颜优淳的肩膀说,“我决定了,就跟你一把。”
“真的?”颜优淳微笑,一双眼睛又眯了起来。
“真的。”因为虞晓澜忽然想通了最关键的一点,商郅郁是栖梧的死穴,如果有商郅郁在,还怕搞不定栖梧?像前天他都那样警告了,商郅郁来了之后还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早知道昨天也应该去找他的,栖梧能拒绝他才怪。
所以,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帮助栖梧追人才行。
虞晓澜坚定地想。
当然,这时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公司的立场。
Chapter 11
“商先生,栖梧有没有在你这里?或者你看见他了吗?他好像又有点发烧……”影视城拍摄的最后一天,栖梧的戏份排在傍晚,现在才早上九点,虞晓澜的声音急切,“昨晚他的状态就不是很好,感觉很累的样子,体温稍稍有点偏高,我跟他说好了今天上午休息哪里都别去的……”谁知道她一早送药去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
“你先不要着急,影视城只有那么大,他应该走不远,先问问车有没有被开出去。”商郅郁稳稳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让人安心,“我去他今天要拍摄的地点找找看。”
“嗯……好,谢谢你,那我再去问一圈,一会儿跟你联系。”虞晓澜挂断电话,心中忍不住偷笑,人不见第一个就通知商郅郁,真是个好主意,看栖梧还能往哪里跑,以后把你的一切统统告诉商郅郁,哈哈……商郅郁先生,把你卷进麻烦之中,真是十分过意不去……阿门。
栖梧不见,商郅郁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会去傍晚的拍摄现场,为何能如此肯定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心头隐约觉得庄栖风能为了体验角色完全放弃本我,那么在拍摄途中他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一件而已,尽管他已经演得入木三分,但只要拍摄还没结束,那么他就有必要在角色和现实的世界之中不停轮回。
攀过小小的山坡,路过飞扬的旗帜,走进英雄寨,经过铁匠铺,穿越集市,再沿着砖房慢慢走,看见一间有阁楼的房子。
应该就是这里了。
商郅郁走进去,光透过窗户照射在通往阁楼的木制楼梯上,入口处有黄色的绳子拦阻,上面挂着一张写有“严谨攀爬”的警示牌,商郅郁的长腿轻松跨过横栏,踩上楼梯,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继续往上,当他走到能看见阁楼的高度,果然见到庄栖风的身影,他被光线笼罩,静静地蹲坐在角落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被明暗打得像是用刀雕凿出来的一样,美得不可思议。
真是,这个人的行动,简单到就像是一根笔直的线。
看到人的一瞬间,商郅郁不禁这么想着。
现在的他,应该是十年前的大毒枭吧……
跟拍到现在的商郅郁,几乎一眼就能认出庄栖风正陷入怎样的角色之中。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却有那么多不同的变化,不断在各种角色中替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商郅郁举起相机,对准此时此刻在角落中垂眸凝思之人。
栖梧,应该也是他自己吧,只是为了拍戏,他硬生生将栖梧和庄栖风区别开来对待,一个是工作的他,一个是平常的他,分得好清楚。
商郅郁想起昨天在片场遇到的那位医生,他自我介绍说是栖梧的专属医师。
“你就是商郅郁,久仰大名。”他伸出手。
“你好。”商郅郁与他握手。
“看起来,栖梧的眼光非常不错。”颜优淳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很直接,让头一次见面的商郅郁真不知该怎么接,只能避重就轻地答,“我只是来这里工作的。”
“商先生,你对栖梧是怎么看的?”颜优淳悠悠地问。
商郅郁迟疑片刻,回答,“他有太多面,我看不清。”
“是你不想看清,对吗?”
商郅郁并不否认。
“但你却拒绝不了他,我从你的眼中就能看得出来。”颜优淳自信从容地道。
“因为他跟我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商郅郁转头看向场中的庄栖风,哦,不,是栖梧,因为他太认真,对拍戏和对他。
“其实你说得很对,他有太多面,但我们都一样,在对待周围不同的人的时候,面貌也总是不一的。”
“你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商郅郁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这个人为栖梧而来,应该不是专程来找他闲聊的。
颜优淳注视商郅郁,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随即说,“栖梧他……如果他选择的人会伤害到他,我必须要阻止,可是这个人是你的话,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因为你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强大,所以会包容人。
“他像是飞蛾,一头把自己栽进去,你不担心他自我伤害?”商郅郁话中有话。
“这是他的决定,他的选择,你无需为他承担什么。”
商郅郁细细咀嚼他的话意,现在看起来他跟庄栖风就像是一个难解的局,但他并不讨厌庄栖风,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看,现在你就在为他担心,为他考虑了不是吗?”
他一针见血,商郅郁无奈苦笑,这个问题两天下来一直缠绕着他,他与庄栖风不过是短短的几次接触,可他现在觉得就算那个人是个大麻烦,也明明知道他们再接近下去必定会伤害到他,却仍是没理由地一再想起他卸下所有防备之后露出的真实的一面来,他疼了会老实地说疼,会皱起脸,会懒得不想动,会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还没什么常识地把自己泡在浴缸里,会吃惊会道歉,会发脾气,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完美,会毫无顾忌地表白……一旦知道了这些,他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看着第二天把所有疼痛都藏起来的栖梧,他变得会担心庄栖风那一身过敏是不是会更严重,是不是会发烧,直到他听说有个医生专程赶来照顾他之后,才总算放下心来。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能看见完整的他,现在的栖梧也好,庄栖风也好,其实都还不是最完整的他。至于伤害,如果给予的关心大过所有,其实伤害也是有限的,放心吧。”说完这番话,颜优淳低头看了看腕表,立刻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去赶飞机了,下次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