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把刀
闻瑜不说话,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嗯”。
他有些后悔撒了谎,但事实上又抱着侥幸的心态,期待着这一切都不会被拆穿——他把问题交给未来,在很久的之后,要么选宫主之位和秦盛决裂,要么选秦盛永远不告诉他这件事。
而在此之前,他不愿意考虑任何事情,只想维持现状。
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秦盛专心致志地欣赏着乌漆抹黑的房顶,仿佛上面开了多少朵花儿一般,闻瑜则低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他们正常的相处模式,忐忑不安地想要转移这个话题。
所幸秦盛对这个糟心的话题也没什么兴趣,他一个人靠着墙,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心倒是宽得厉害。闻瑜有些许的不平衡,他看不得秦盛那样不在乎,仿佛没什么东西留得住他,又觉得这样的秦盛好看得过分。
秦盛感觉到闻瑜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于是半闭着眼睛随手一摸,“怎么突然投怀送抱?”
闻瑜假装镇定地哼了一句,一根针就扎在秦盛肚子上,秦盛没防备地粗喘一声,睁开眼睛看向闻瑜,“你做什么?”
“给你疗伤。”闻瑜说着取出一根针扎在秦盛的左胸口,紧接着又在几处大穴连续施针。也许是那针淬了药,也许是闻瑜找的穴位精巧,秦盛觉得肚子暖融融的,痛感消退不少,身上流血的伤口也慢慢地止住了血。
秦盛见闻瑜开始给自己疗伤,高深莫测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个往常的贱笑:“原来还留着后手……刚才武器不都被收走了么?你居然还能藏私啊。啧啧,不愧是美人儿。”
闻瑜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他把秦盛左腿的裤子撕开一个口子,然后捡起旁边的匕首,轻飘飘地看了秦盛一眼,故作轻松道:“嘴里头发里哪里都藏着针呢,长期杀人越货,不好意思。”
秦盛眨了眨眼,“那我属于人还是货?”
“你属于猪。”闻瑜趴下身子把秦盛的伤口小心地拨开,再用刀轻轻地剔去伤口上的烂肉,“种猪,见一个上一个。”
闻瑜本来只是说着调侃,结果越说越不满,干脆就闭嘴了,秦盛摸了摸下巴,“按照你的说法,好歹圈里还有一群等着我,结果现在这儿就剩一个了,还不是母的。”
言下之意是闻瑜连那猪圈里的母猪都不如,一个脏字儿都不带地就骂了回去。闻瑜气得够呛,手下一下重了些许,秦盛“嘶嘶”两声,“你这是杀人呢,杀了种猪就没小猪崽子了。”
“不杀也不可能有。”闻瑜吹了吹伤口,又开始酸了,“一辈子都没有。”
秦盛有点儿乐,“凭什么?”想了想又心痒想吟诗,便随口编了一首打油诗,“我有手有脚长得好,年富力强个还高,多少姑娘送怀抱,我还都嫌不够好。”
闻瑜冷笑,“嫌不够好还四处招惹别人?”
秦盛摸了摸下巴,“我也不招惹良家妇女啊,那是要负责任的。”
闻瑜还是决定闭嘴,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恨不得把天下的女人杀个干净。可眼下,他所能做的最严重的报复也不过就是粗鲁点地处理秦盛的伤口——而且他还舍不得做的太过。
那藤蔓也不知淬的什么毒,秦盛的左腿有一圈通红的印记,中间的肉全都溃烂,动一下都能疼得厉害。秦盛除了刚才那一下一声不吭,闻瑜抬头,他就调笑两句,低头不搭理他,他也就保持安静。
夜晚很快就到了。
闻瑜帮二人处理好伤口时已经月上梢头,朦胧的月色从那小小的缝隙中探了进来,腼腆地在地上留下一小片印记。
“我饿了。”闻瑜靠着秦盛,看着那道门,“哎,你说花娘的那个游戏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秦盛摸了摸下巴,“据说所有玩过这游戏的人都死了,而且死时心有怨恨,怕是都成了冤魂厉鬼。”
闻瑜“哦”了一声,秦盛又问:“怎么?你不害怕吗?”
“嗤。”闻瑜不理他。
秦盛哈哈大笑,他胡乱揉了一把闻瑜的头发,“后悔不跑了吧?完蛋了,我们要当亡命鸳鸯了。”
秦盛本是随口说笑,就等着闻瑜像往常一样炸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大,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然而闻瑜只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一言不发。
秦盛却是没由来的脸红了。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摸着闻瑜的手也收了回来,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任它自然垂下,贴着自己,也贴着闻瑜。
闻瑜的身体很温暖,热乎乎地贴着他,紧密得像是不想离开。
秦盛忽然就觉得刚才的尴尬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闻瑜这家伙真的是个缺少疼爱的人吧。
他笑了笑,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别人当成长辈来汲取温暖——他一个浪荡子,怎么会有人依靠呢?
然而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秦盛又摸了摸闻瑜的脑袋,“投怀送抱的美人儿。”
闻瑜的脸红了,他偷偷地把自己埋进秦盛的怀里,生怕被看出来自己有多么羞涩。知道了自己想法的闻瑜更加不想违抗自己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抱住秦盛,只要能让他亲亲他就可以了。
他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问得期期艾艾,既不想听答案,又忍不住想知道。
昏暗的空间,二人看不清彼此的脸,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稻草,然而两颗浮躁的心却因为这静谧而暂且安静了下来,让他们有心思聊一聊。
“我?”秦盛笑了一声,“有啊。桃花苑的桃红,夏青阁的清歌,千素馆的白琴,酒灯楼的红女……”
“我是说喜欢。”闻瑜忍不住打断秦盛,他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不是你……你这样……”
“确实是喜欢的。”秦盛仰着脸,闻瑜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们识大体,又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闻瑜又不说话了,秦盛摸了摸他的头,良久才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闻瑜看向他,觉得他眸子里冰凉一片,没由来的就慌了起来。秦盛原来依然在笑,可笑容并不算好看,即便是在这样的房间中都能看见一丝苦涩的痕迹。
“情爱。”他说,“是不能轻易碰的。”
“为什么?!”闻瑜忍不住追问。
秦盛叹了一口气,“大概我是个怂货,被别人的故事吓破了胆。”
闻瑜懵懂地看着秦盛,大概初识情爱的他不明白秦盛那些弯弯曲曲的想法。
一天眨眼间就过去了。
他们谈了很多,从小谈到大。闻瑜跟他说自己的父亲的事——事实上,他除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以外,什么事都和秦盛说了,并暗自期许这样的行为能在东窗事发时为他搏些同情。
“我的父亲是个疯子。”他说,“他从来就没抱过我,我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说实话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好奇他去哪里生的我,又是和谁一起生的我。”
“那现在呢?”
闻瑜耸了耸肩,“早就无所谓了,我对他没有感情,即便马上知道他那样对我是有什么苦衷恐怕对他也喜欢不起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问他缘由又有什么意思呢?”
秦盛挑挑眉,闻瑜见他不相信的样子,便道:“真的,他没有看过我,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分明……他们说他疯坏了,可为什么疯却是没人知道。”
他眼睛干涩,没流出一滴眼泪,端得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秦盛摸了摸下巴,放任他枕在自己的身体上。
一天,两天,三天……没人送食物来,除了每天固定的水和固定给他们吃药压制内力的人,谁都没有来。
“秦盛,我饿了。”闻瑜的父亲并没能给他足够的爱,他自己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变得性格凶残,睚眦必报——他以前一直以为对着别人撒娇是一件非常难的事,但事实上,他毫无芥蒂地就做到了。
“秦盛,我们出去之后先别忙着追杀狐媚了吧?”他看着秦盛,“我们去玩一玩……牡丹花城,很漂亮……”
他需要这样才能够对抗饥饿。
“嗯,他们的花魁听说名艳天下,我们可以去玩一玩。”秦盛嬉皮笑脸,闻瑜有气无力地去拧他的耳朵。
他们一开始还有心思聊天,而后来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肚子饿得拧在了一起,秦盛有天半夜醒来,发现闻瑜在啃稻草。
太饿了。
可他们都不知道花娘的游戏是什么——或者这个游戏,只有一个死局。
秦盛不止一次想问闻瑜后不后悔留下来,但他又问自己:问了又有何意义呢?
后悔是人所能拥有的最让人无奈的情绪。
而就在他们二人奄奄一息的时候,牢狱的门突然打开了。
花娘站在门口,逆光的她勾着邪恶阴沉的笑容,她手里仍旧拿着那杀人的鞭子,像只艳鬼。
30、第三十把刀
秦盛不动声色地挡在闻瑜前面,面色蜡黄的脸上勾出了难看的笑容,他看着花娘道:“花娘姑娘还记得我们?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前尘往事了呢。”
“哎呦哎呦,”她阴森地笑了,森白的牙齿微露,一双殷红的唇诱人并且妩媚地微张,“埋怨花娘了?不气不气,这几天饿坏了吧?”
秦盛光是笑,什么都不说,兀自抓紧了手里的匕首,闻瑜则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花娘便“啪”地一鞭子打在秦盛面前,“吓死花娘我了……怎地对花娘这个态度,饿了这么些天还没那臭把脾气磨掉吗?”
“花娘别气。”秦盛拽了一下闻瑜,“别的不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今日来是……”
花娘一拍手,“还是嘴甜小公子懂我。”
“我对这妖女可没什么兴趣。”闻瑜阴沉道,被秦盛一把拉到身后,所幸这次花娘并未追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森然鬼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秦盛的笑容有些僵,随着她身上的首饰相碰时不断发出的银器的轻吟,那艳丽的女人一步三扭地走到他面前,勾起他的下巴端详了一阵子,而后又去勾闻瑜的下巴。
闻瑜眼中戾气不断,花娘正在摸他的脸,血色的长指甲勾划着闻瑜细腻的皮肤,缓慢而又暧昧。
“这么漂亮的皮,给花娘做个小手帕如何?”她咯咯地笑着,“花娘想想啊……花娘最喜欢牡丹花了,让人给你的脸纹上牡丹行不行?”
闻瑜悄然摸出了自己的毒针,秦盛哂笑道:“花娘千万别这么吓唬他,他才十九,不懂事儿呢。”
“你也不比他大多少啊。”花娘捂嘴笑,“刀鬼,我相中你了,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秦盛但笑不语,花娘媚眼抛了半天也不见秦盛有何反应,不禁泫然欲泣道:“刀鬼不愿意吗?”
“花娘国色天香。”秦盛答非所问。
“那你为何不和我走呢?”花娘却不依不饶,她拽住秦盛的袖子,委委屈屈地看着秦盛,私下里却递给了闻瑜一个阴狠毒辣却又得意的眼神。
闻瑜看得几乎要暴起,那不知羞耻的女人整个人都歪倒在了秦盛的怀里,他想把那些接触过秦盛的皮肤统统扒掉,对,要扒了她的皮。
血液在沸腾,他蠢蠢欲动,只是一直被秦盛牢牢地抓住手才勉强镇定下来。秦盛望向花娘,“说说姑娘你的游戏规则吧。”
花娘见如何挑逗秦盛都无济于事,撇了撇嘴,又换上了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她轻轻点着秦盛的胸膛,媚极,诡极。
“你们饿吗?”她问,“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二人都不愿与这怪异的女人搭碴儿,花娘于是娇笑一声接着道,“是人肉。”
秦盛摸了摸下巴,依旧带着笑,可笑得很难看。
花娘看出了秦盛的僵硬,她随手一摸秦盛的脸,“花娘我喜欢俊朗的男人。”又看向闻瑜,“也喜欢漂亮的男人。”
“可是花娘我啊,只需要一个男人,”她笑得不可方物,“一心一意……白头偕老。当然,若是想要离开,花娘也绝不拦着。这样吧,你们……杀死对方,留一个人活下来好不好?”
闻瑜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他恨不得将眼前的女人千刀万剐。
她让他做什么?!让他……让他杀了秦盛!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光是听到这样的指令都觉得愤怒。
花娘从秦盛怀里站起身,握着她那黑色的皮鞭,而后转身出了牢房,临走时又回头,“啊,对了,也有阶段性奖励。从对方身上每割下一块肉,就能得到与这块肉相同重量的饭。你们……都饿了很久了吧。”
门关上了。
狭小的缝隙中透过的光恰好照在地上的匕首上,反光晃得二人眼睛生疼。
两个人都没有动,花娘的话语似乎还回荡在这狭仄的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在二人身边呢喃耳语——刀就在那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是活着的希望。
闻瑜看见秦盛僵硬着一动不动,似是在防备,便无言地委屈了起来。半晌,秦盛干咳一声,“你倒是来拉我一把。”
闻瑜抬头,一脸疑惑。
秦盛皱了皱眉,“刚才花娘把我的腿给靠麻了……该死的。”
闻瑜:“……”
总觉得刚在兀自感伤的自己有些蠢笨。
虽然闻瑜拒绝承认自己犯了愚蠢的错误。
他拉起秦盛,秦盛腿脚发软地活动着筋骨,他絮絮叨叨地道:“我知道你想杀了花娘,但现在很明显还不是时候,在这里我们是赢不过花娘的。”
“我知道。”闻瑜嘴硬,“我什么时候说要杀她?”
秦盛一脸行吧行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摆了摆手。
闻瑜又要去拧他的耳朵,秦盛偏过头想躲,闻瑜就趴在他身上赖着不下去,二人闹来闹去的不一会儿就累了。秦盛躺在稻草堆上不停地喘,闻瑜就躺在他旁边,把玩着秦盛一撮头发,他拿着那头发骚刮着秦盛的脸颊,秦盛一把把自己的头发揪回来,徒留闻瑜指尖几缕残发。
二人对视一眼,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盛边笑边起身捡起地上的匕首,轻声道:“我们都不会动手,对吗?”
“送你一条小命。”闻瑜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秦盛便摆摆手,要把那匕首顺着门的缝隙扔出去——很可惜刀柄太厚,他只得把刀扔到墙角去。
他们相视一笑,秦盛感觉一股暖流在不经意之间悄然流入他的心中,顺着他干涸的心流淌,舒展,慢慢地将他包裹起来。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闻瑜虽然来时居心叵测,路上谎言不断,可他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闻瑜脸红红,他偏过头去,又扭回头看着秦盛的笑——挑着一边的眉毛,笑容有些坏,可是意外地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