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他却是叹息了一声。
娇儿懒睡呼不起,婉转旖旎满堂春。
38、江湖远
【鸣鸟尚亦求友声,却道相忘江湖远。】
此刻我翻着本《诗经》,以往是不会有闲情的,只是路上无聊,便随手翻翻罢了。
我手上随性翻看着,脑中却涌上来些许陈年旧事……
师父是个剑痴,却也素性颇爱文,无名岛上的掬星阁里,除了山医巫相卜农此类多少有些技艺性的书籍之外,其余泰半都是由师父搜寻得到的便可知一二,年少时在师父的教导和督促下识了字通了小学,也好好地习过几年书的,那时候阿七最喜欢读唐诗……而我,却只想埋在书堆里呼呼大睡,后来,师父说不好好学就不教我揽月摘星剑法了,我这才告饶认命,读的最多的却也是唐诗集选,只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枕书而眠,然而自那之后,那七律五言的绝句中所描绘的人间繁景便每每伴着涛声入梦而来,或是塞北孤烟瘦马,或是江南小桥流水,原本只是觉得平平无奇的海山烟波景象,也被描绘得那般清丽美好。
那时我看着碧海之上偶然而现的海市蜃景,里面或时有楼阁林立,屋宇相连,热闹的街景上似乎还可以听见人声鼎沸,那时就想着,这便是杳杳海外的热闹,所谓纷繁江湖的胜景吧……
那会儿心底便兴起出岛而去,仗剑踏歌,悠游江湖的意愿了吧……亦或许,这个念头在更久更久以前就根植在心底深处了。
彼时师父说,是他一次出岛,抵岸之时发现无家可归的我,并将我带回岛上的,然而我对上岛之前的记忆,却一点儿也没有。
再后来,再后来啊……出得岛外,才发现原来若是会舞文弄墨,便总会有美人倾心……
回溯过往,神思飘忽悠游,良久方觉。
师父,阿七……
我收回思绪。
此刻读到一句“微我无酒,以遨以游”的时候,觉得与自己眼下所处的境地有些相似,颇有些同命相连之感了,于是便咂摸良久,却听得一名江府的下属回报,这人扬鞭策马,来时十分急切。
江蓝笙做什么,皆不会避开我。
“禀告主人,须弥袖手已经待在‘画地为牢’中整整三日了,却不吃不喝,也丝毫没有破阵的动作。”
原来江蓝笙将阿七困在阵中,又派人密切盯着,只怕阿七真破不了那画地为牢之阵,也有人会恭恭敬敬将其请出来吧。
“怎么现在才来禀告?”江蓝笙的话中隐隐有些担忧。
我对他们的对话仿佛置而不闻,继续翻着手中《诗经》,又是一篇——《鸟鸣》,“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其幽谷,迁于乔木……”,却是不愿再看下去,鸣鸟尚且求其友声,江蓝笙,你却毁了朋友之谊呵……想罢,我合上那有些古旧的书本。
“寻,阿七、须弥袖手、似是有寻死之志。”江蓝笙却是朝着我,低敛了清隽的眉目。
阿七,阿七……江蓝笙,还不与我说你与阿七的关系么?
“他寻死觅活的,与我又有何干?”我敛眉轻笑道,像是说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然而毕竟是江蓝笙,终究懂我。
我开的,可不是什么玩笑。
“你明白,只有你、能开解。”江蓝笙轻叹一口气。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我摇摇头,笑言。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不想这样说,可终究还是如此说了,“寻,春丝蛊……”
呵……
我解下头上束发簪子,抛给那名使者,“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即使黄泉路上,也不会与他作伴。”
入苏州城那日,七日之期已满。
江府府邸甚是阔大,往大了分为东、西、中三院,厢房都有百间,只是中院却是府中之人的禁地,除了江家主人,谁也进去不得。
东西两院,连廊水榭,亭台楼阁,屋宇交错林立,屋脊上罗列着的一串镇宅的神兽塑像,看着气势磅礴,只是江南建筑,终是雅致秀气居多,顺自然之势,移步造景,正所谓唐人有云,“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
江府之内,看着不如顾府富丽堂皇,然而富贵深敛,即所谓山藏气,水聚气,江府便依着灵秀黛山而建,其外环着一条潺缓清澈溪水,是风水中静水流深,环抱有情的态势,为整个建筑添了许多勃勃灵性,那溪水与府内西园一潭碧水相接,潭水迂回碧透,宁谧澄澈而养性灵,水中饲养许多丹顶锦鲤,临水所建有精美水榭,映着垂柳依依,这一方水榭平桥贴水,人在其上,如凌波踏步,池中遍植碧荷,鱼戏莲叶间,近看锦鲤游嬉,如白龙翻江,丹阳出水,十分赏心悦目。
更为重要的是,比之顾府,江宅之内,一片生机盎然。
虽然江蓝笙的母亲业已故去,而其江父因为其珍重一生的挚友了凡大师圆寂之后,堪破红尘而遁入空门,又未曾娶妻。
且江蓝笙至今也未纳一二姬妾,未免显得少许冷清,然而一座深宅之中仆从成群,秩序井然。
此刻我倚在水榭木栏之上,拿饵料逗弄水中的鲤鱼,据说锦鲤可以长到两百岁,甚至可以成精,那荒诞无稽的花妖狐媚之故事,可不都是这样说的么?
小鱼……
却不由得想起一个人的名字,只怕世上再无此人了罢。
“寻,你要、离开么?”江蓝笙在我身边,这几日,他身形越发瘦削单薄了,好似要淡成了一个影,一缕烟,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踏月而去了。
“蓝笙,今后可别使性不喝药了,毕竟良药虽苦,却最是利病。”我不看他,只顾往水中抛掷着鱼饵,看鱼儿争相拥了过来。
“你、要走了么?我可否……”江蓝笙踌躇着声音里,是再也掩不去的哀戚。
我突然将碟中的鱼食全数倾倒入湖中,却又不小心拂袖跌碎了那富贵锦鲤瓷碟,看那些被人饲养惯了的丹顶锦鲤,亦是被声响给惊动了,只是淡淡说道,“你看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却仍不若相忘于江湖……”
与君数夕之欢,却已耗尽一世情谊了。
……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我念叨着,手握马缰,却是信步独行,晨光熹微,空气还是凉润的,路上行人却是寥落,只是念罢又笑笑,天地之大,我有何处可归?
江蓝笙不愧是富贵人,随随便便借我一匹马,也是产自大宛、重金难买的千里良驹,真是大方。
只是,江蓝笙……以后不要见了罢。阿七,呵,那家伙……要不是有所谓春丝蛊在,或许,我还真要杀了他……顾飞白,是死了还是如何了,我不知道,只是现下恐怕无暇顾及我,却是真的。
此刻倒是孑然一身,却也因无烦事叨扰而十分畅快,恰如浩瀚江海一尾游鱼,只不过单人孤骑,我又要去往何方呢?
想起来江蓝笙曾经为我卜了一卦,蹇卦九五爻,大蹇来朋,于方位上来说,便是利于西南,不利西北呵……既然如此,便去往西南吧。西南之地……不知故事里那个为所爱之人目流血泪、肝肠寸断又豢养碧丝蚕与春丝蛊的痴情女子,是否身在苗疆,或是否,身在人世?
想想,那女子可也真是个痴心垂泪人儿,是哪个负心薄幸的情郎,放着这么一个大好的姑娘不娶?只是炼制的春丝蛊,未免有些不好。
不……是很不好,人的心,又岂能被小小蛊虫给束缚呢?再者,若是那人死了,那放蛊者,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啊,这女子,是自不量力,还是痴心妄想?
不知道这女子,与阿七又是否有什么关系?
只是眼前突现一道阴影,遮拦了我前行的脚步。
来人峨冠博带,一身墨绿锦衫更衬眉目清贵朗然,俨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江湖一侠客,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马通体漆黑,甚是威风神骏,唯有四足雪白,如踏新纯白雪,此骏正为名驹——乌云踏雪。
真真是鲜衣怒马,趾高气昂地灼人眼目啊。
39、再相逢
【陌上谁人再相逢,庄周梦蝶亦幻生。】
“宫谓常。”我不禁微眯双眼,淡淡吐出这几个字。
“独步寻,”他顿了顿,像是与我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而后却说,“请你跟我走一趟。”
“跟你走?”我不禁挑眉,心里却是冷然,然而面上笑言:“为了什么?这又是要我去哪儿?”
“为了……一人,去见一人。”他的语气有些凝滞,似是踌躇着,只是转而清朗,像是想开了一般。
“谁?”我自然知道那人是谁的,只是嘴角牵起的笑意不改。
日头高升,路上旅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车马喧嚣,尘烟漫漫。
“……顾飞白。”宫谓常却是紧紧握着马缰,握得指节青白。
“原来他竟还没死么?”我叹道,却是想到了一事,又像是被逗乐了,便不由得嗤笑道,“宫谓常,几日前你不是还说让我不要再出现在顾飞白面前么?怎么今日又要请我去见他了?如今这是说话权当放屁呵,还是你以为你是谁!又觉得我是什么呢?容得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独步寻,也许你如今去,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宫谓常听了我的话,面色有些冷然,却是镇定如故。
我想要的东西?我捉摸着这几个字,哈!什么是我要的东西呢?那是我身上此毒的线索?解药?亦或是顾飞白的命!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我语气不善,你挡着我的道,难道我便不会绕道走么?于是牵着马就要走开,当然,想必他说的也全非假话,不然他大可现在便要了我的性命而非与我言语这许多。
他紧紧勒着手上缰绳,又松开,像是叹了一口气,却是再次挡住了我的去路,阴影投落下来,“顾飞白……疯了。”一字一句,说得有些凉意,“只有你或许还能、唤醒他。”
“疯了?”乍听此语,我忍不住出言,说没有一丝诧异是不可能的,只是看来灵犀蝶一名幻生真是不假,无怪乎能够名列“江湖四奇”之一了,所谓邯郸路上,枕石不觉,而幻生一梦,一梦烂柯……
然而心里倒是澹然的,但听此语,也没翻出什么滋味,只是一阵风呼呼地吹过时,感觉心间空空荡荡。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是渐渐地转凉了。
疯了啊?疯了……我在心间辗转着这几个字。
“疯了不是很好么?清醒的人都要买醉,疯了,就不用再醒了。”我叹道,人若是疯了多好,不用像清醒的时候还有那么许多计较,也无需在乎他人眼光,争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恬然自在,全然无忧无虑啊。
而且,如果顾飞白疯了,那就形同废人,我也就不用再费什么心思要杀他了。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那年乞巧节的西湖之上,救下他的,是你、不是我?”宫谓常听了我的话,静默良久,他座下那马似乎也与主人心意相通,极为傲气,正不耐地喷着鼻息。
“天命不可为违呵,也许是顾飞白长得太过漂亮了,想逃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啊,毕竟我对于美人,总是很难拒绝的。”我笑笑,语出轻佻。
这人真是个傻子,既然顾飞白已经疯了,这又并非他的错,也便没没有什么愧疚负担,那就让其继续疯癫下去又如何呢?一个疯了却不爱你的人和一个清醒的却依旧不爱你的人,总是前者更可爱,更好控制,不是么?
这样想来,我倒还真想劝他一劝。
“独步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宫谓常话语中却是再难掩了恨意。
是啊,我得到了他想要却从来也得不到的东西,而且如此轻易抛掷了,就像抛掷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什。
“这是哪里的话?火莲教右使敬我的必然是美酒,我岂会不喝?”我却是一笑,只是转而肃然,“你们的人马跟了我们几时了?”
“七日。”也许是自觉失态,他便又恢复了那像是什么也无所谓的清贵冷然——就是这副脸面,骗了我许多年呵。
“哈,七日。”七日萦怀……恐怕是特意等了七日,才出面来见我,这弃你当中于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亦不可能不知,此刻我的面色不由得有些僵硬,那笑意也维持不住了。
既然如此,那也就休怪我无情了。
“好吧,我原本要往西南而去的,既然你如此‘力邀’,和你走一趟又有何妨?但是,作为目前让我改道的交换条件之一,我要你,把那几日路上跟着我的、所有人,都杀了,包括你们的人马,江蓝笙的人马,如何?当然,恐怕你是不会自戕的。”我淡笑道,语带调侃,若是宫谓常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自绝,那该是多么荒唐可笑。
我知道江蓝笙恐怕下不了手,宫谓常这人,却是不顾这些的。
“好。”他没有丝毫惊诧,只是忽而问道,目光锐利,声音泠然,“那江蓝笙呢?”
我定住了脚步。
……
那个字极轻极轻,孤零零地在晨曦里晃荡了一会儿,便消逝得渺无踪迹了。
从灵州前往苏州的行程,马车缓缓急急,一路走了四日,然而与宫谓常快马加鞭,却只用了一日半。
只是那匹大宛良马到最后却口吐白沫累死了,看来这回又是有借无还,真该向江蓝笙说声抱歉,只是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呵……
这回倒是不用做梁上君子,而是走了大门,顾宅之前,那铆着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当先一面麒麟照壁着了视线,可也只里面廊苑深深,顾府之内,依旧富丽堂皇,只是富丽少了人气,堂皇多了凄凉。
只不过碧湖假山池塘如何布置精美,一树树石榴花开得如何恣意娇艳嫣红似火,一朵朵红莲怎样妖袅招展清丽绝色,也一瞬间便被池畔那人夺去了眼目。
顾飞白……即使疯了,也依旧那么美,美得惊心动魄。我心底不由得浮上些许兴味。
我欲上前,却被宫谓常拉住了衣袖,我看看他,笑了笑便罢,却是对着那红衣人朗声说道:“顾飞白,原来你还没死么?”
原以为,自己不会平淡如斯,没想到,倒是比自己认为得还要薄情呵。
40、着红衣
【假作真时真亦假,大梦不觉平生愿。】
然而顾飞白没有回答我,他像是看也未看见我。
此刻他临水而立,深碧的池水攀着他的衣,像是梅雨时节灰白墙壁上蔓生湿凉的青苔,濡湿一身茜色红衣的下摆,修长的身形倒依旧是端庄妍秀,犹如一株凌波傲水的灼灼芙蕖,只是衣衫头发皆有些凌乱,然而即使凌乱也依旧难掩其风华昳丽,还是那芙蓉为面娟眉飞扬,还是那是玉肌清痣郁烈流芳,只是似乎清减了好些,眉梢悬着的那颗朱砂痣,衬着如雪肌肤,却是哀感顽艳,犹如一点凝着的转眼便似要坠下的血泪,又像是夏末最后一朵莲花,美得浓烈、美得恣意,曳动了观者的心魂,亦晃疼了别人的眼。
他右手持剑,那剑在阳光下泛着点点红芒——正是赤魅,左手却是微微抬起,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左袖,仿佛望着此生最最纯挚深切的爱人,要把一生的光景都停在自己的这一凝眸里了,忽而轻笑着,又有些素肌不污天真的稚然情态,嘴中呢喃轻语着什么,遥遥隔着,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