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便说了,你想要的东西需得你自己取。”宫谓常却是表情澹然,只是目光随着那看诊大夫的动作,落在顾飞白袖间露出的,那一小截皓白的手腕上。
可恶的骗子……我心中冷冷地想,面上却浮起一抹淡笑,“好吧,便把那幅画给我。”
既然你说你不知道我这一身毒何药可解,那便将那幅画还给我吧……至少那画里还有一丝线索,更何况,这样留有回忆徒增烦扰的东西,我自然都是要收回的。
然而想来也是,顾飞白素来烈性,是个不为玉碎便为瓦全的脾气……下此毒时,恐怕亦是不会为自己留有余地的,解药这种东西,想必他也是不会稀罕的。
听出了我的妥协,宫谓常这回倒是不再装傻,点了点头,命人去取,尔后又像是有些犹疑地,提醒似的说道:“……无余依城。”
我朝他微笑点头,这些事其实早已知晓,不是么……
又想起那个叛了火莲教,做了阿七走狗的巽门门主鱼风,那日因阿七授意所说的话——制此毒,为此花,解此毒,亦为此花。
无余依城,朱汲花……
既然如此,我便去取,又何妨?
然而想罢又是在心底无力地叹息,摇了摇头,那白石无余依城,若非我实在走投无路情非得已,是实在不愿去的——毕竟那人,只是如今,我算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么?此刻我不由得闭上眼睛,掩去眸中的神色,不愿再想。
入夜。
月色泠泠。
帷幕深深。
我慢慢撩起竹青色的锦帐,月牙白的纱帘,脚步轻缓,踏着月色织就的锦锻,绕过屏风。
内室燃着淡淡檀香,幽暗静谧,然而月华随着我的脚步微微透些进来,白霜撒了一地。
我的手握着悬在腰间的三尺雪,握的有些吃力,指尖有些酸感,却有片刻的游神。
一个可怜的疯子,我又怎么能动手杀了呢?
然而,只要不是疯了,如何手段,也不是卑鄙下作的吧……毕竟你曾忘恩负义叛了我,又亲手毁了我最在意的东西,又害我至此,令我仿佛从天上一夕跌下云端,转而深陷尘世泥淖,数番遭人背弃,遍尝人间冷暖,方知道什么叫做世情亢薄,且又……一次一次地受辱与人——顾飞白,是你……都是你……
顾飞白,你这始作俑者,若不是你,也许我还是那一呼百应的火莲教教主,搜罗天下奇珍异宝,遍饮世间佳酿美酒,每月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各门的供奉,继续怀抱温香软玉,消受美人恩,继续广结天下名士,以剑会友,高山流水觅知音……那合该是仗剑踏歌快意恩仇!自在红尘恣意无忧!
然而,是你啊……是你用我曾经给你的命,亲手毁了这一切……
床上的人,像是有些卑怯而不安地蜷起身子侧睡着,背对着我,看不清脸面,只有一头青丝铺漫在枕被间,锦衾下微微露出茜色的衣摆。
屏息凝神,我缓缓抽腰间的剑,无声无息。
三尺雪在凌凌月光下折射着冷素如水的颜色,不知是一段月华,一泓流泉,还是一道剑芒……
剑势柔如流水、轻如鸿毛,又如夜间一阵清风带着微微凉意。
只是顷刻间,杀机毕露!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原应因虚弱而沉入梦乡的人却猛地起身!
“铮”然一声清响,锦被被凌空斩断,在夜色里闪动幽幽红芒的赤魅与三尺雪正面相抗,锋芒毕现。
他因起身而扬起的发,却被三尺雪的剑锋削落长长的一段,断发如一缕青烟,缓缓落在凌乱的枕席之间。
雪色、绯色交错,剑影如虹,流灿若霞光……只是撑不过十几招,我便败落了下来,顾飞白神清如故,而我却已经气喘吁吁,身上亦是见了多处伤口。
即使有顾飞白从未见过的追狐剑法傍身,而对他的揽月摘星剑法我是熟之又熟,只是终究内力相差太大,两人若是势力稍稍相当,我大可扭转颓势,然而现在这般情况,顾飞白一力胜千巧,我便如蜉蝣撼大树,究竟不敌。
心底发冷,更多的,是对自己如今情势深切的无力与颓丧之感。
是啊……顾飞白,你心思如此歹毒深沉,请君入瓮步步为营,我以为你如今正是虚弱可杀,然而却又是错看了。
到底,你这几日是真的疯癫,还是一切皆为假象……
“你想杀了我么?”顾飞白自然不知我心底如何想法,此刻他握着手中的赤魅,那剑尖抵着我的心窝,与胸膛不过盈寸。
他面色太过苍白,像是泛着幽幽青色,犹如一只苍白的鬼,然而眉目浓艳郁烈,声音是少见的清朗萧肃,只有话尾带着一丝喑哑,犹如冷月划过刀锋。
是……我自然想杀了你,不只是想杀了你,还“要”杀了你……然而此刻我只是静静立着,垂着剑,不想说话。
顾飞白,你又何必问这样一个愚蠢可笑的问题?
我不由得与他对视,宛然轻笑。
顾飞白却是敛了眉,声音喑哑,月色里只见他的眸光幽然发亮,有些凉意,“为何要唤醒我呢?独步寻。”那剑剑更近了半寸,身上衣衫被锋利的剑势划开,他似又是呢喃自语,又像是有些着恼,“为何要唤醒我呢……阿寻。”
我不会动手杀一个疯子的,一个可怜的疯子,我是不屑去杀的……但是我还是想亲自了结你啊,因为我是多么地厌恨你……此刻,我心中如斯淡淡地想。
“为什么非要让我醒来?让我继续美梦下去,不是很好么?”顾飞白直直看着我,剑身折射微弱的月光,却照见他的眸里似闪着奇异而妖娆的火,而那剑,却是已经嵌入了我的肌肤,流出汩汩的热血,一阵刺痛。
“阿容……”我敛了眉目,却是低笑,旋儿凝视着他,像是依旧缠绵着那些年的拳拳情义,“所谓的美梦有什么好的?在梦里,你可以听见我说话么?在梦里,你可以触及到我么?在梦里,你可否能够拥抱?……”我缓缓伸手,欲要拂开抵着我心窝的剑,然而那剑非但没有被拂落,反而却又更深入了一点,好似顷刻就要碰到胸膛当中那颗火热跳动的心脏,我疼得闷哼一声,只得垂下手,然而脸上的笑意不减,“……你看,我现在就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与你说话、对你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夜色里以言语迷惑人心的妖。
“阿寻,我后悔了,我们从头开始,还是过像以前一样的日子,可好?”他却是忽而低柔地说,喑哑妩媚,像血色的月光一般惊心动魄,缭绕心扉。
然而那深入我胸膛的剑尖,在我的体内微微旋动了一下。
痛……
那是真正快要蚀心的痛……
顾飞白,此刻,你想用我赠你的宝剑,刺了我的心窝么?
凉意从脚底缓缓蔓延到心扉,然而我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嘴角牵起的浅浅笑意却是越来越浓,这说的是什么话,顾飞白,你如此叛我害我,到头来还祈望着我会像从前那般待你么?真是可笑啊……
我们之间,早已回不去了,不是么?你和我都变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变了……
想罢,我却是自嘲一笑——我可以说不好么?……
微凉的夜风里,我听见自己语含着笑意,无限温柔地说:“好啊……”
43、醉红尘
【红楼美人倾城舞,红尘一醉复解忧。】
灵州繁盛,西市极为热闹,甚至犹如京城般,还有几家胡姬当垆的酒肆。
素手纤纤善沽酒的女子,清澈无暇的碧眼犹如最美的翡翠,高鼻深目卷发,身形高挑而婀娜,笑起来,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比美酒还要醉人。
每日来客络绎不绝,为了美酒,更为这异域美人。正像是唐人有诗云: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日落亦西沉,颓阳如醉,我倚在窗边,观望其外街市行人依旧不绝,只是太多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投注而来,我摇摇头,收回视线。
“三杯忘忧物,何必沽世情?”我举杯,遥敬,数月来辗转各处,尽渡劫波,几乎心力也无机会好好畅饮,现在终于得了闲,虽只有片刻功夫,亦是聊胜于无。因而不经意间就饮得多了,视线有些迷蒙晕眩。
那杯中盛着西域龙膏酒,黑如醇漆,饮之令人神清气爽,饮下之后却是油然升腾起一股热意,暖人肺腑。
只是再暖恐怕也暖不热心间发冷的伤口。
然而对面这人,却是眉目不展,只道:“不如红尘醉,多矣。”酡红的夕阳里,此人一身绯色红衣,张扬而烈艳,自从出现在这里起,便已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顾飞白。
“阿寻,你的伤还未好,怎么现在便喝起酒来来了?快快和我回去吧,顾府美酒无数,等伤好了,你愿意怎么喝就怎么喝。”语带竟然带着微微爱怜意味,像是劝哄,低哑如魅。
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你口口声声说我的伤、我的伤……我的伤不正是你刺的么?
顾飞白,你不是说,我们要从头开始,过像以前那般的日子么?
这几日我过得,正是从前的日子呀……
怎么现在你却又不乐意了?
呵……
“我不走。”我饮酒杯中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浮生若梦更来一杯。”我眯着眼,看他。
顾飞白却是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任凭我这个醉汉如何挣扎,也是不不管不顾,在一众人或惊叹或惊异的目光中蛮横地将我整个拖出了酒肆。
心中苦笑……不想这么多人看笑话,我只等理理衣摆,跟着他走了。
然而路过一楼时,我却是终于挣开了他的手,举目,只见那楼所挂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翠微楼。
这一处自然是秦楼楚馆所在的街巷,已是傍晚,一户户楼馆都已经点了外间所挂的大红灯笼,表示已经营业接客了,那灯笼摇曳在微风里,染得呼吸间的空气都添了些暧昧气息。不时有穿粉着绿,妆容妖艳的女子掩着帕子,倚楼娇笑。
我不由得眸色稍暗,一些并不美好的记忆涌上心来,那还未结痂的伤口又是微微刺痛,只是这里有个人,我却实在想见……
然而面前这座楼是与众不同的,外间看着十分雅致,全不似应该处在这烟花巷里,也没有红灯笼高悬,更无女子倚楼卖笑,犹如万红丛中一点绿,媚而不俗,又如一锅肥腻肉汤中的一片鲜香嫩笋,清脆爽口。
这翠微楼敢于如此鹤立鸡群自然是有原因的,楼中女子皆是色艺双绝,或擅音律,或工书画,尤以头牌清倌儿玉挽月,更是声名在外,闻名遐迩。
“我要去见挽月姑娘,今日是月初。”我忍不住泛上来一个酒嗝,却是转而笑着对顾飞白说。
顾飞白却又是一把掐着我的手腕,掐的我生疼。
我忍不住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带着微微酒意,讽道:“不是你说的们,过回以前的日子,以前我便是这么过日子。”说罢不再看他,径自踏步往翠微楼而去了。
坊间总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翠微佳人玉挽月,美人如玉剑如虹。
……
今夜,翠微楼外院中心的台子上,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素手弹琵琶,只听得那琵琶声声,一曲《琵琶吟》,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亦是十分动人的,只是台下看客用心听的人少,大部分却是有些不耐的。
原因无它,因着今日是月初,翠微楼的清倌人玉姑娘照例为各位看客奉上舞剑,仅仅是一个远远的位子,也要白银五十两,而这弹琵琶的少女,只不过是来热热场子罢了。
我原是细心听着这曲的,却是被身前几名富贵衣着男子的谈话声扰了性质。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说起来,这挽月姑娘剑舞得好,样子却并不生得怎么美。”言语中带着明显的得意之色。
“挽月姑娘可是这翠微楼的头牌清倌人,芳名远播,多少京城达贵也是原道而来灵州,你怎可说她姿色不美?”旁边的人青年有些诧异,摇了摇头,似是极不赞成。
“比起一般人,这玉挽月自是不俗的,只是和咱们灵州顾家子弟比起来么,却是差矣。”
“顾氏?”另一人却是压低了声音。
虽然三年前新帝登基,命大理寺及地方重审一些前朝留滞下来的冤假错案,顾氏谋逆一案作为其中最大、牵连最广的冤案,业已沉冤昭雪,昭告天下,然而顾氏整个偌大的家族,因当年之事,多已经斩了、至于那些处以流刑的、或者没为官女支的女子,也已不是死了,就是削发为尼了。
所以提起来,都觉得有些晦气和冷意。
只是想必实在难掩好奇,才忍不住发问。
“正是顾氏,”这人也压低了声音,我不由得屏息细听,却听他道,声音里亦是掩不住的得意:“多年前,我伯父可是在京中任职的,那时年少,我随了堂兄去京中住了月余,就是那时候,见了顾家的小公子,真真是,”他咂咂嘴,一声叹息,“真真是惊为天人……”
“多年前?那多年前可是十多年前了,你可不是在诓我吧?你那时不过舞勺之年,可真的记得这般清楚?”
他们二人这般窃窃私语,不光是我,旁边好几个人看着都在偷听了。
然而那据说伯父曾在京中任职的青年便愈发骄傲了,微扬了声音自得地道:“赵兄,我怎么会诓你呢?你小时候难道没有听过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却是听过,这是汉时所歌颂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和这顾小公子又有什么关系?”那人疑惑。
“这自然是说的这李夫人的,可也是说的咱们灵州顾氏的呀!这‘顾’,却是说得‘顾’姓,是说顾氏之人,皆有倾国倾城之貌呵!”
“竟有这样的说法?”
“这是自然,只是你那时也是年少,或许不解其意罢了……”
“这么说来,顾家的公子皆已经如你说的这般美了,据说他上头有四个姐姐,那他那几个姐姐,不是更、更……”那声音却是说不出来更如何了。
“非也,非也……”
听到此处,我却是不愿再听了,这两人,倒都是不怕死的。
却原来早年间坊间确实流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说法,只是那时顾氏何等风光。再后来,我也用这句话调侃与他。
他却笑着回答我……回答我什么来着……我被牵起了回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禁皱眉思索。
“不为倾国,只为倾你一人而已。”耳畔似乎响起,低哑而魅惑,恰如情根深种,
百种心思绕指柔。
对,就是这句话……不禁佩服自己,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将之忆起。
不对……这声音未免太真切了些!而且,也不是少年时顾飞白的声音。
转眸一看,却见是顾飞白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我的旁边,凑得我极尽极尽,勾唇笑着,隐隐一丝似莲非莲的香气缭绕鼻尖——明明一身郁烈红衣,明明容色夺人,绯艳而冶丽,却能将自己隐在了人群中,令人丝毫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