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春依然还是常穿的大衣围巾的装扮,走在前面,杭杭错后一步,不紧不慢跟着。
大雪倾城的静谧让他们都没什么话说,梁孟春稍等了等,和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还记得那次你来我们学校吗?也是下雪,你冻红了手,我去食堂给你买包子,结果一个没吃都让你拿来暖手了。”
杭杭没有回应他。
梁孟春接着说:“那时你说大学很漂亮,你也想上学。我取笑你当我学弟肯定被我欺负死。后来学校宵禁,我扶着你爬墙进去,你踩我肩膀上摔了一跤,我们还在围墙下大吵一架。你一生气我就急了,赶紧从边上花店买了五十支玫瑰花赔罪。你抱着花,我抱着你,从围墙上翻过去……”
他说道这里停了下来,大雪踩在地上咯吱作响,又再被新的雪花掩盖,如此往复。
杭杭仰着头,眨了眨眼,雪融化进眉睫里。
“后来我们就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傻`逼地抱着看了一晚上星星,差点没冻出毛病来。”
梁孟春叹息回忆着:“你最怕冷了……”
杭杭道:“你别再说了。”
梁孟春冷笑:“怎么了?戳到你的痛处了?”
杭杭道:“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的,我要回去了。”
往后星辰征途,都要一个人抵抗寒冷,再无法回头。
梁孟春深吸一口气:“他对你好吗?”
杭杭皱眉:“我不想说这些。好不好没什么所谓。”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跨年主办招待艺人们的高级酒店,像是约定的默契,他们都没有过马路,而是往另一条路走。
这边交通四通八达,不管怎么走,都像是围着酒店转圈。
梁孟春想靠近他一些,终究不知如何靠近。杭杭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好像都没变又好像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达到你想要的了吗?”
杭杭想起和魏坤明码标价的交易,公司风云诡谲的争斗,动摇前行的星路,还有刚刚打了一场败仗的预兆,然后落到自己辛苦维持的酒庄、潮牌店和餐厅上。
这一场剥皮抽筋不知输赢的抽离,最后总算也有了自己一份独立的事业。
“算是得到了吧。”
“那你开心吗?你感觉快乐吗?”梁孟春沉沉望着他,眼光一下穿透大雪紧盯在他身上。
杭杭一下被他激怒:“你管我快不快乐,你以为你是谁?”
梁孟春惨淡一笑,“你自己觉得没事就好。”
杭杭冷冷地:“我要回去了。”
两人也不知道围着酒店转了多少圈,大雪绵绵密密落了一身白,连头发睫毛都凝结住了。
两人往回走,蓦地路边杀出一辆车。
车窗摇下,露出似笑非笑魏坤一张脸,副驾驶上又坐着不知哪位娇宠。
魏坤望了他们一眼:“叙旧?”
杭杭没反应,梁孟春也没说话。
魏坤笑着看向杭杭:“要我送你吗?”
娇宠搂住魏坤的胳膊,甜甜撒娇:“哎呀,魏,快要晚了。”
娇宠生怕杭杭上车似的极尽撒娇卖萌之能势,明里暗里还要冷嘲热讽一下情敌,让杭杭颇下不来台。
杭杭没什么表情地:“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魏坤道:“那好,回去给我打个电话,别让人担心。”
大红跑车倏忽飞驰而去,带走了娇宠一身香味。杭杭还是没什么表情的,好像全然不在意。
梁孟春淡淡苦笑,真正看到了他们之间相处,才意识到杭杭对他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
他忽然有一种由心而发的苦笑,全身压抑之久的悲愤怨恨蓦然一松,连同牵连羁绊的爱恋都似轻了。
有些苦,又清凉,像这漫天大雪,迂回飘荡,纷纷扬扬,不知落向何处。
杭杭一个人走过马路,远处场馆的演出结束,人来人往的人潮分崩离散,路口的红绿灯明明灭灭,有一盏红灯始终不亮。
杭杭回头,梁孟春站在原地,两人隔着汹涌挤也挤不过的人群遥遥相望。
再也没法回到从前了,杭杭终于觉得眼角落雪一点湿润,往回再不回还地走了。
殿中盈盈跪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粉面桃腮,素色襦裙,发髻上唯独插一朵桃红发簪,犹如万千冰雪一点红,格外衬得她艳丽可人了。
这是皇后身边的侍女苏瑾,赵琪并不多么爱她,但因为她是皇后的丫头,比起惠妃给他安排的娘家侄女王大人家的小姐自然天上地下。他神色自若牵着苏瑾的手,跪在皇后和惠妃面前。
“儿臣有罪,求母后母妃饶恕。儿臣已与苏司仪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万不能娶王家小姐。还请两位母亲大人成全儿臣。”
说着恭敬跪拜下去。
惠妃的脸上一片冰霜,苏瑾更是吓得浑身颤栗。皇后心疼赵琪,柔声道:“琪儿,你喜欢苏瑾,可以收入房中作为侍妾,王家小姐芝兰慧心,仪容姣好,选作皇子妃定和你心意。先不忙着婉拒好不好?”
赵琪一脸坚定,再拜下去:“母后,这世上儿臣唯独爱苏司仪一个,儿臣敬她爱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再不能娶他人了。”
皇后迟疑道:“你这……”转眼看向身旁妹妹。
惠妃提裙而起,厉声喝道:“你是专门对付我的对不对?”
起得太急繁重衣饰拖沓,言秋感觉火一下窜至头顶。
赵琪冷眼看着暴怒的母亲。
惠妃怒斥:“反了你了!这是皇帝亲允的婚事,放着身世尊贵的大家小姐你不要,非要和一个卑贱丫头私通!你这是独独冲我来的吧!”
陆天琪冷笑:“母妃所言差矣,何为私通?又怎能因苏司仪品级低微就看低于她,母妃当年身为浣衣女被父皇宠幸,手段何止小小司仪所有?儿臣偏喜欢这卑贱的丫头,您也不用费心把您尊贵的侄女往我这卑贱地塞了!”
惠妃命运波折,逆境之中练就一身爽直刚毅,抽出壁上青剑便拔剑相向:“我先杀了你这贱婢,看你还怎么和我作对?”
她两三步抢下殿来,苏瑾吓得惨叫躲赵琪身后。皇后惊慌失措,连叫护卫。赵琪一手抓住剑身,愤然相抗!
锐利剑锋划入手心,鲜血淋漓。
“你要杀她先杀了我!”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厮杀,导演喊卡:“很好很好!一次过了!”
手上沾了满手假血浆,泛着水果的味道。
接着第二场,惠妃杀苏瑾,赵琪与母亲彻底反目。
苏瑾被多名宫女押在殿上,哭求:“殿下,救我!”赵琪始料未及,被众多侍卫挡在外面亲眼看着她被灌下毒药。
“惠妃!你丧心病狂,阴险狡诈,竟然公然下毒害死我的王妃!我要父皇斩你人头,灭你九族!快放开她!”
苏瑾匍匐在地,试图爬过去抓赵琪的衣角:“殿下……救我……救……”
赵琪抽出腰中佩剑,冲开人群,四周侍卫不敢真的伤他。
他跑过去抱住苏瑾弥留的身体,憋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你别死啊。”
苏瑾逐渐失去意识:“殿下,奴婢不能伺候你了……”
手颓然垂下,再无声息。
赵琪怨恨交加,瞠目怒视着母亲:“你就是要赶尽杀绝才甘心?”
惠妃居高临下,微微冷笑:“儿子,我这是教你怎么处置和你作对的人啊。”
赵琪抽出腰中佩剑,愤然崛起,一路杀到惠妃面前:“我斩了你这妖孽!”
惠妃惊声尖叫,四处逃亡躲避,赵琪逼在她身后,一剑比一剑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一剑一剑砍杀在廊柱上,木星迸溅,用力之大不经意就攥得手心青紫,所演愤怒不过这段时日的万分之一。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何止一个丫鬟而已。
一路成长,阴云密布,重山压顶,连他唯一的爱恋都不放过!
陆天琪恨恨看着她,言秋脸色铁青,皇子提着母妃一路杀往皇宫前殿。
剑剑砍杀四方像是吞人摄魄,他俩这套路仿佛演练了千百遍惊得片场没了半点声息。
导演立马喊停:“Angel,你的戏太过了,用力痕迹太明显。再说,你要抓着你妈妈到哪去啊?”
导演这么一开玩笑,众人不觉都笑了。陆天琪道了声歉往旁边看剧本,言秋整理着衣饰走开。
天琪花了些时间平复心情,通过这几次和言秋对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力还差她一大截。他的表演单一、随性、不稳定,剧组不可能像张文尧似的耐心等他即兴发挥,有很多时候他都跟不上步伐。
然而言秋明显又稳又准,通常不用导演说第二次就过了,若不是知道她最近状况颇多,简直无缝可入。他还不能操之过急,稳住心神便认真看起剧本。
言秋心不在焉划着IPAD,她在查账,最近她底下的广告、节目、戏无缘无故搁浅,不是推迟取消,就是换人,另外还有私家产业,频频受律师骚扰。状况一个接一个的来,亏空不仅没补上反而越闹越大。她大约猜得出有人在专门针对她,她狐疑地望了望对面认真对戏的陆天琪,重新皱眉看账目去了。
第三场,皇帝闻讯而来,不仅没有处罚惠妃,反而怒斥他毁坏婚约,弑母犯上,罚面壁禁足半年。
这个时候,赵琪应该颓然丧气,心如死灰,抱起苏瑾与惠妃决裂而去。
但不知为何,陆天琪可能受刚才情绪所扰,表情始终不到位。赵琪虽然不爱苏瑾,利用她和母亲相抗,但陪伴之久也生出了些许感情,对惠妃是既爱又恨,对皇帝是不服训斥。所有感情夹杂在一起,他不知该如何完美表现,一时怔住了。
还在他怀里的苏瑾忍不住扑哧一笑,彻底停了下来。
第一遍最好的状态没有过,之后只能越来越糟,屡次失败,再找不到状态。
陆天琪越心急,越找不回感觉,在场那么多人看着,不觉就急得一头汗。
唐嫣心疼地上去给他拭汗,导演说要不你休息一会。
陆天琪更觉得难堪,他独自坐一角落,裹着棉大衣,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这戏也断断续续拍了好几个月了,他还没这么受挫过。
他独自翻着剧本,导演不知和言秋说了什么,她走了过来,站陆天琪面前。
天琪抬头看她一眼,又重新埋头看剧本。
“光背死书有什么用啊。”言秋掐着他的下巴抬起来,要不是导演她才懒得过来。
“把我当成苏瑾。”说着她大喇喇坐进陆天琪怀里,仿照方才赵琪和苏瑾的姿势,扭正陆天琪僵硬的脸:“看着我,我好歹也伺候了你几次,在偌大冰冷的皇宫里,我是你唯一的玩伴,你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开心一时半刻,我死了,你很难过。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真心真意对待你的人了……对,就是这种迷茫又有点后悔的眼神,好,就到这里说台词,说啊。”
陆天琪还没和言秋这么靠近过,他身体僵硬,茫然中倒是因目前震惊状态居多,顺着言秋的话不知不觉:“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言秋翻身从他怀里站起来,冷冷地:“我是你母后,杀了你最心爱的人,囚禁你在宫中,什么事都约束你、管制你,你很恨我,要反抗,要报仇,你要怎么样?”
她这样的神情和以前他们吵架时候一模一样,陆天琪陡然回神,从茫然悔意中怨恨愤怒,这种情绪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我一定会让她都还回来!”
言秋笑:“你也不错嘛,是块材料。”
陆天琪从戏里出来,他第一次得到言秋的夸奖,蓦然有种终于让她正眼瞧一眼的错觉,又是一阵惊涛骇浪的震惊。
他抬头望着自己母亲,言秋笑意还未去,顿时双双反应过来刚才诡异的身体接触,不屑嫌恶地走开了。
52.给妈妈
天琪坐在顾氏办公楼下的阶梯上,他只敢晚上来坐一会,看着二十七楼上星点的亮光,便觉得心里安定而温暖。他本来没想楼上的灯会亮的,就想在离清明近的地方坐一坐,结果每次来,楼上都亮着灯,一直很晚很晚,到夜深了才见灯灭了,却不见清明下来。
有了这灯,好像就能活下去了一样。这灯亮一夜,他的心便暖和一夜。偶尔一晚不亮,他便丢了魂般,如置冰窖,能守一夜。第二晚又亮了,便缓过气又能活下去了。
他裹着两重棉衣在楼下依然冻得浑身凉透,楼下夜灯摇曳,他在路边跳房子,活动活动暖和身体。唐嫣远远坐车里陪着他折腾,想拉他车里等,他又不肯,只好随时去便利店买热豆浆给他捧着。
“哥,你这样又要被狗仔跟了。”
陆天琪抱着豆浆流鼻涕:“所以我叫你来盯梢啊,你负责引开他们,我负责等。”
唐嫣无语:“我看顾先生也不下来,你不白等了么?”
陆天琪眼光黯淡下来:“我只能在他周围的地方,心才安下来。你就让我等吧。”
唐嫣看着他落寞而哀求的神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和他一起坐阶梯上仰着脸望二十七楼的灯光,在这行色匆匆的人世上,那朵飘摇的灯火便是唯一安身立命之所。
陆天琪仰着脸对唐嫣说:“你爱过谁吗?”
唐嫣捧着脸:“当然啊,我爱我男朋友。”
陆天琪问:“爱是什么样的?”
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捉不住摸不着,明明很近又像很远,就像清明明明都那么爱他了,还是忽然就崩塌。
这个问题难倒了唐嫣,她想了许久,“我不知道,我没想那么多。爱是开心的吧,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分开的时候想念,想着都是甜的。”
陆天琪一愣,他的爱为什么都是难过的,都是苦的?虽然也有甜,但那也太过短暂。一生所爱,大部分都在痛苦纠缠的深渊里。
而且捉摸不透,毫不稳定,随时担心被人抛弃,随时担心爱会死掉,像每天活在世界末日的倒计时里。他一而再的努力、妥协,最后换回了什么呢?
好像他在楼下,清明在楼上,他会想念自己吗?他也会难过吗?还是正好甩脱了一个麻烦欢快地去结婚了呢?
他忽然站起来,“不是,他如果想我就会来找我,不来找我又算什么想念!”
他坐在这里等,不敢离开半步,好像离开他就会死掉,又有什么用。茫茫人海,天地广袤,世人都这样的坏,连这唯一的灯火都飘忽不定,他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他忽然很恨他,他抱着自己在冷风中咬紧了唇,恨意在心里波涛翻滚,烈火燃烧。
他拉起糊里糊涂的唐嫣上车:“走吧,不等了。”
他紧攥着方向盘,猛踩油门,一下飞驰而去。
清明揉了揉眉头,抬了一下眼镜,合上所有文件。肩膀酸痛,他站到落地窗前,望着二十七楼万千灯火的夜景。
这多像香港那个梦幻的夜晚,烛光灯火里,那张羞赧生怯的脸,自家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嚣张跋扈的个性,恐怕害羞、胆怯这些根本就从字典上拔除的。那晚,他像小鹿一般湿漉漉地望着自己,他就被诱惑了。其实当时就有些爱了吧。他不自觉对着窗泛出一个温柔轻浅的笑容。
如果一切停留在香港那晚好了。
什么都没开始,却也一切都尽了。
片场母子俩的气氛太诡异,闹得看热闹的人也不明白了。赵琪被惠妃囚禁宫中,半年之久日日夜夜,冰冷空荡的宫殿如同坟墓。他坐牢一般望着窗上的零星亮光,耳听得自己那厉害的母亲在外大刀阔斧,严加整饬,将后宫所有敌对势力一一连根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