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那少年丢了阳伞鱼竿,拍拍衣衫,单膝跪地拱手笑道:“叶渐青拜见皇子殿下。”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谢石掌下一用力,皮制琴囊应声而裂,露出一具与万壑松风形若仿佛的古琴来。琴面深赭,漆光退尽,非桐非梓,以象牙为轸,蚌珠为徽,其上七弦,既非柘丝亦非朱弦,远较一般琴弦而粗重,冷冷泛着铜铁一般的光泽。

裴青睁大眼睛,谢石边伸手抚琴边道:“以熔化的铁水拉丝,得铁弦,外缠冰蚕丝,下指柔中有刚,声震林木,响遏行云,是当年细柳公主因为姐姐没有内力,特为她配置的琴弦。”他依次拨动琴弦,初时琴声低沉暗哑,随他拨动之时,琴面渐渐从岳山到龙龈泛起层层暗光,裴青细看处,原来是像鳞片一样的琴面断纹,因琴弦拍打琴面而显现出来,层层叠叠,断纹流畅,纹峰如刀剑,纹尾自然消失,仿若活的生物一般。谢石拨至最高音,“嘎”的一声刹音,天边惊雷阵阵,墨云翻滚,飙风大起。

“龙鳞既成,涛声相应。原来这就是沧海龙吟得名的由来。”萧殊阴仄仄地看着两人,其意难测。

惊雷渐平,余音消散,琴弦恢复原状,又见龙鳞般的断纹逐次消失。

裴青双目通红,目眶欲裂,抱琴的双臂也不住颤抖。

谢石自知他心中五味陈杂,六七年前他带着他在西蜀的群山之中奔亡,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皆是为了此琴之故。那时谢石自己也不知事实真相。此时揣测,当是在锦官城攻破之前,这两把琴就被白细柳或者谢玉调换了,毁于战火的是谢家的万壑松风,递给他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沧海龙吟。要不是蜀中九雷的雷九出手,通过清商馆找到此琴,又花数月时间改头换面,怎知一代名器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谢石开口道:“此琴浴过战火经过修补,又熔铁成弦,新铸琴音,雷九先生说,就由你来命名好了。”

裴青抱琴若有所思,去岁在许州见雷九之时曾求他为自己新斫一琴,他断然拒绝,原来是考验自己的(。雷九一生历过山河变色,国破家亡,深有感悟,只要自己露出一点点一统武林逐鹿天下的私心,想必今天就不会见到这琴了。他微一苦笑,已将过往种种尽皆抛弃,抬头看萧殊爽朗道:“就凭这把青柳琴欲与王爷讨教一番。”他“青柳”二字话音未落,已觉怀中古琴音箱“枯枯”震动,似是如孩童新得名字一般欢喜跳跃,饶是裴青自己也觉得骇然。他正胆战心惊之时,一只手掌从身后环过来握住他抱琴的手,将七弦压制。裴青偏头一看,只见谢石投过来鼓励的目光,一时心下大安。

萧殊磔磔怪笑两声,道:“侯爷定要与我为敌,谢相何必掺和?”

谢石一手抽出腰间一把古剑,道:“我是青儿的剑奴,自然是琴声指到哪我打到哪。”古剑脱鞘之时,谢石一招“将军百战身名裂”迎面向萧殊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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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光一闪,裴青手下自然流淌出《贺新郎》的曲调。此琴以铜铁之类异物为弦,外裹冰蚕丝,入手不寒不涩,声音远较寻常琴具响亮,更有金石迸裂、银瓶四溅之音,端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萧殊面不改色,双手一拍轮椅扶手,从扶手里弹出两柄白刃,一长一短,一直一弯,右手使长枪,左手使弯刀,双刃相叠接下谢石这招。双方短兵相接,乒乓之声,更激起琴剑共鸣,声传百里。众人原本就受伤颇重,闻琴音更觉五内俱焚,呕血抽搐。饶是曲长歌、苏应陵也觉胸闷气短,血脉沸腾,纷纷以布条塞在耳朵。曲长歌目不转睛看着场上情形,三十年前洞庭武会之时她还没有出生,却从小听了一肚子龙吟琴、凤鸣剑的故事,只觉学琴练武之人要一睹白细柳、谢玉的境界只怕高山仰止难以企及,此时情景再现更觉心神震撼、大慰平生。

萧殊半瘫之人,却臂力惊人,内力运诸兵刃上谢石不能久抗,欺他行动不便,接连两招“回首万里”、“故人长绝”飞腿踢他面部下颌,铁剑挑他下盘。萧殊手肘在轮椅上一靠,轮椅竟然旋转起来,堪堪避过这一挑。

接下来数招,两人都是一气呵成。萧殊虽然半残,但是双手使刀,借力轮椅,可攻可守,竟然也不逊色正常人。料他残疾之后,为保性命,当是下过苦功,不然也不会残喘至今。

谢石见他虽取力机关,腾挪之间不甚灵敏,更以快剑相逼,一招“满座衣冠似雪”只觉白光点点,攒动成圈,萧殊腰下不能动弹,右手持长枪抵挡,左手弯刀忽然转守为攻,朝谢石刺去。

琴声大振,弯刀去势一顿,萧殊再想收回来已是难上加难。谢石“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两招,铁剑与萧殊右手长枪相接,刀光四溅,萧殊弃弯刀,腾出左手,与谢石两人左手各拍一掌,真气相接,混若海上火山喷发,滚滚岩浆奔腾入海,翻江倒海,誓不罢休。

琴声之中只听有人尖叫:“住手。”

忽听隆隆两声雷音,异响惊动天地,神明呵斥,劈山断海,于是各自抽刀驻剑。

琴声收束,谢石收起剑势,跃回裴青身边,相扶而立,乌云消散,明月来照,正是“谁共我,醉明月”。

一曲终了,双方小试牛刀,各有所感。萧殊谢石两人各逞武力技艺相当,如若萧四不伤,狮子吼勉力可敌龙吟琴,难怪他们一上场就不惜代价挑下萧四。

萧殊用长枪挑起地上的弯刀,一抹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十三,你在一旁看得开心吗?这两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裴青往场上看去,但见人堆里站起一个人,撕下脸上面具,他先前扮成萧十六,不知是萧殊之意还是自己的主意。方才叫住手的正是他,此时十三面上惨白一片,裴青与他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也不知如何开口的好。

萧殊嘲讽道:“好十三,你是准备见你三哥人头落地才出手吗?”

十三走到他身边,涩声道:“不是的,三哥……”

萧殊见他面上恍恍惚惚,更是心头火起,此时却不好发作,只轻叩了一下扶手,但听“哒哒”两声机关响动,从轮椅背后弹起一物,萧殊伸手从椅背后抽了出来,掷在十三脚下。

龙吟琴忽然无人自鸣,七弦大涨,惊涛拍岸,龙鳞浮现。

那物形如长剑,掷地有声,裴青仔细看去分明就是另一把凤鸣剑。

谢石淡淡道:“凤鸣剑是一对,此言不虚。”

萧殊森然道:“十三,宁古塔十年监禁,我娘和我受你照拂,天赐末年萧坚要杀你和阿铎,我替你们杀了萧坚,扶阿铎上位,偿还你的恩情。如今你要还认我这个三哥,你要还是我鲜卑的好男儿,就拿剑把这两个贱人的狗头取来祭旗。”

十三木然弯腰,从地上捡起凤鸣剑,握在手里,望向裴青颤声道:“你那时说不愿意留在燕京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他的缘故吗?”说着把剑尖往谢石那一指。

裴青目中尽是不忍,好半天点头道:“一半是因为他。”

十三眼中迸出一点希望之光,追问道:“那还有一半呢?”

裴青将目光看向萧殊,闭口不言。心里暗道:“因为你身边从来没有我立足的余地。”

十三仍是不解,道:“你是中州之族,贵胄之后,奈何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且大禹出于西羌,文王生于东夷,但问志略何如耳,岂以殊俗?”他只以为裴青以华夏冠冕不愿屈居异族之列。

裴青将牙一咬,不再理他,对谢石道:“你的太虚剑可以抵凤鸣剑吗?”

谢石道:“可以一试。”说话间他剑尖一挺已经朝呆站着的十三攻过去。

“十三”萧殊见他竟然不加抵抗,目涌怒意,清啸一声,内力惊人,啸声中杀气之浓几可穿云裂石。

谢石剑势稍滞,十三受当头棒喝,本能举剑相阻,太虚剑点在凤鸣剑剑脊之上,十三终于恨意大生,一剑荡开,向后退半步,立地既稳,复又举剑而上。太虚剑沉重,凤鸣剑轻灵,两剑相交,后者竟然毫发无损,饶是谢石也不由心生寒意。

裴青轻抚琴弦,正是一曲《燕歌行》,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太虚剑重整旗鼓,再攻过去,换成“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十三想起在御剑山之时也是这两人琴剑合璧打退了他师傅商太微,新恨叠上旧恨,也拿出看家本领,凤鸣剑锋利无比,剑气所到,青山刮削,乱石点头,只是每每指向谢石之时都有一股罡气迎面相阻。他百忙之中抬头一望,只见裴青十指如飞,心知是琴音作怪,却一时想不明白。

萧殊总算比他见多识广,却没有时间和他说这琴剑相谐的原理,提气放声道:“十三,你少用内力,内力越多受阻也越多。”他说完话从袖中摸出一管芦笛,放在嘴边略试几下,便吹奏起来。

乐声中掺进笛音,裴青身子一抖,从商调一变而为羽调,琴弦扭曲,与笛音相抗,初时几不成调,他咬紧牙关,闭目凝神细听,复又重回韵律,但被由萧殊内力催动的笛声压制,琴面龙鳞闪烁,极不稳定。

十三不明就里,但觉谢石周身罡气渐弱,于是大喝一声,提剑再上。谢石闻琴音不稳,剑势也转而为守。

萧殊形容粗狂,没想到也是精擅音律之人,笛声仿若一阵风沙呼啸而过,沙海无边,远远传来驼铃叮当,引商刻羽,节律宛然,风沙之中隐约可见一队商旅,顶风而行。

裴青细白牙齿将嘴唇咬裂,一滴鲜血从唇上脱落,溅在振动的琴弦之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杂音,他忽然双目一开,目光如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音调再转已变《梅花三弄》,这本是晋代的笛子曲,被后人改成了古琴曲,正好与萧殊芦笛相和。他一开指便是三弄高、潮部分,用韩清商“双琐”指法,长琐十三声,连弹三十遍,从四面八方密锁笛声,轮指、拨剌、滚拂、长琐等一气呵成,但见朔风刺骨漫天大雪中,只有梅花吹不尽。

便听卡一声,萧殊手中芦笛爆裂,轮椅侧翻在地,将他甩出多远,他面上都是鲜血。

十三听见异响,待要回头去看,剑势一委,谢石见机而上,已将凤鸣剑挑落,剑峰指上他的咽喉。

裴青琴声也收,面白如雪,只唇上鲜艳一点,用力过甚,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三急道:“三哥,你没事吧?”他一动,谢石剑尖就势往里刺了几分。

萧殊咳出胸中废血,满目焦灼,厉声道:“放开十三。”

谢石不语,萧殊再望向裴青,裴青将颤抖的手指紧握成拳,藏于手心,举目看他,目中淬血:“王爷,你也有今天。”

萧殊挣扎爬上轮椅,哑声道:“你身无半点内力,以琴声相拒,我不信没有一点伤?”

裴青含笑道:“伤是有,只要死在王爷后头也不打紧。”

萧殊道:“你不过是要我放你们走,你们走吧。”

裴青哼笑道:“王爷说笑了,贱命一条,何曾稀罕。想来燕军攻城掠地着实不少,杀人掠女亦数不胜数,拿王爷一命来抵,王爷要死多少回才算数?”

十三忽道:“阿柳不要,你饶了萧王爷,我的命给你。”

“放屁!”萧殊怒喝道。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萧殊,”裴青叹息一声,不胜凄凉,“鱼游沸鼎,燕巢幕上,你为何要将十三置于如此境地?”

萧殊内息不稳,兀自咳嗽不已,半天冷笑道:“如今拿着剑指着十三的可是侯爷。枉费十三待你一片真心,不听军令,假传圣旨,逼宫篡位,数度忤逆与我,弄成今天这幅烂摊子。”

裴青望十三一眼,见他面上灰暗,原先的希翼渴求已转而为羞愧怨愤,心中钝痛,天下没有比他更蠢的了,可是今天终于伤到这个单纯的傻子了。便迈前一步向萧殊道:“王爷说我是祸水?我也一直想问一问:十年前遣十三到回柳山庄见我的人是谁?策动裴烈要我从晋陵入宫为质的又是谁?挑逗晚楼犯上作乱,将我从淦京挖出来的是谁?在蜀中群山里没日没夜追亡逐北的是谁?试剑大会暴露我身份离间我兄弟的是谁?名相良臣竞相出马,以和亲为名,引诱我北上,在半途设伏的又是谁?”

他出语铿锵有力,字字含血,悲愤莫名,“萧王爷,裴青纵然亡国余孽,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价值,值得萧王爷费这么大的气力去抹杀,何况还要利用您视若珍宝的十三。”

他说到最后一句,十三身子一抖,抬眼向萧殊看去,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萧殊并不与他相视,咳出一口鲜血,冷冷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裴青仿若听完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忽然仰头向天大笑,笑声中龙吟琴雷音相和,风声鹤唳,夜枭怪叫。谢石目中含忧地看着,他笑了足足有一息的功夫,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将龙吟琴往地上一摔,轰隆一声,烟尘之中古琴完好无损,琴弦却颤抖不停。他快步上前,更是一脚踢飞凤鸣剑,以挑衅的目光看向萧殊,见他胸口起伏不定,只沉默以对。

裴青面露讥讽之意:“什么得龙吟琴、凤鸣剑可得天下?这类山野村夫的无知意氵壬王爷也信得?当年白孟萧三人所到之地,哪一处不事必躬亲,遍洒热血?王爷就算倾慕前贤,要寻这不世出的利器,可得来天下又有何用?这江湖不过一群莽夫,纵然一统有何乐趣?十三并非天生的帝王胚子,王爷又不是我哥哥,稀罕流芳百世的明君名相,要这江山来做什么?”

十三听闻,也是迷惘恍惚。萧殊只觉丹田里内息紊乱,胸腔之中心脏跳动翻滚,一颗心简直要叫他活生生挖出来了。

裴青更进逼一步,双目通红,逼视萧殊:“萧王爷,我劝你说实话。我纵然不忍心要十三的命,却能叫他和我一样半死不活。”

萧殊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血剑喷出几丈,十三欲抢身过去,叫谢石一指点在腋下,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萧殊待血气稍平,斜眼看裴青,磔磔怪笑一声,道:“你问我?不如先问你自己。”

裴青一怔,道:“你说什么?”

“你从哪里来?你身上因何带毒?给你下毒的是谁?送你入宫为质的是谁?为你渡毒延命的是谁?假传将令窝藏救治的又是谁?”

裴青脸上青白不定。给他种十年弱柳的是谢玉,送他进宫的是裴煦,为他渡毒延命的是孟晚楼,战场九死一生救下他的是十三。他摇头道:“这些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不过,这和王爷定要置我于死地有何干系?”

萧殊也仰天大笑,他笑着笑着口鼻流血,凄厉道:“你为什么要生在这世上?为什么要生在这世上?为什么要生在这世上?”

他连问三句,好似三声天雷,裴青倒退一步,睁大眼睛,头顶忽然一击,茅塞顿开:“你追杀我到底为了引出谁?你、谢玉、晚楼,你们到底是在向谁复仇?”

他此言一出,十三还懵懂不解,唯独谢石瞳孔一缩,手里太虚剑抖了一抖。裴青立时心有所感,望他一眼,见他也是若有所思,裴青口中忽然尝出一点血腥之味,苦涩之极,心里默念,不会的,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下间最恶俗不堪的事了。

萧殊长枪往裴青身后一指,冷道:“你以为这些人为何追随你来?难道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吗?”

裴青回头看众人,韩清商、苏应陵都是重伤之下神志不清,曲长歌脸上挂着两行泪水,目中晦暗不明,城墙上沉香、半夏只依稀看见身影。他再往谢石那里看去,见他左手抓在十三后心,右手紧握太虚剑,用力之大青筋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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