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第五十六章

“苏盟主”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黄钟大吕,悠悠漫过堂中纷杂之音。

堂中立时安静下来。

裴青抬首一看,主席之上七大派掌门之中已有一位佩剑老者站起来,朝苏别鹤一拱手道:“凤鸣剑果真在御剑山庄?苏盟主从哪里得来的?”

苏别鹤也站起来抱拳恭敬道:“华山掌门,凤鸣剑确在御剑山庄。今上有旨意,道凤鸣剑原是武林之物,便该归还武林众人,是以赐剑山庄。弟子虽然忝为盟主,但是年轻识浅,武功低微,不过借着父辈庇荫,对武林无有尺寸之功,愿将凤鸣剑与盟主之位献出,明日试剑大会之上哪门哪派的高徒得了剑,弟子愿意奉其为新一代盟主。”

他一言既出,底下又是火烧火燎一阵。

众人皆知,昔年白细柳在洞庭湖剑挑七大门派,一剑光寒十九洲,剑气冲霄射斗牛,谢玉在岳阳楼上以琴声相和,云峰横起,倒卷回潮,鼍怒龙吟。从次之后,中原武林自御剑山庄以下臣服在凤鸣剑下十载有余,蜀亡之后凤鸣剑消失,再没有出过能令各门各派心服口服的人。

而御剑山庄自武帝时便统领武林,至今已有四十载,苏别鹤竟然愿意让出盟主之位,实是令人意料不到。当年白细柳以女子之身,公主之尊,不便抛头露面,具体事务都是交给御剑山庄前任庄主苏倾风打理。是故中原武林的象征是白细柳,实权却在御剑山庄。白细柳亡故,凤鸣剑消失,江山易主,御剑山庄挟白氏余威以令武林,各门各派早有不满,只是苏别鹤年纪极小,为人谨慎,众人一直找不到发难的机会而已。

今天苏别鹤要将凤鸣剑和盟主之位一并交回,便意味着明日谁若得了凤鸣剑,便既是象征意义上也是实际意义上的武林霸主。更何况世传凤鸣剑中有白雁声兵法传奇和武学秘籍,当年白细柳便是凭了这一身家传本领扬威武林。

不论传说是否属实,先拿到剑再说。众人皆是面露喜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忽听人群之中有人冷声道:“丹山凤泣钩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凤鸣剑既出,龙吟琴何在?苏盟主不如一并拿出,可不要藏着掖着。”

另有人道:“当年白细柳嫁入巴蜀,武帝以半壁江山为陪嫁,蜀亡之后据平蜀大元帅上奏,并没有见到这批陪嫁之物,蜀宫之中有旧宫人说城破当日见谢玉抱琴而走,世人揣测藏宝图在龙吟琴之中。苏盟主手中既有凤鸣剑,没有道理不知龙吟琴的下落吧。还是御剑山庄想独得宝藏?”

主席之上七大派掌门一齐回首珠帘之后。

苏别鹤忙掀开珠帘走出来解释,他解释了什么裴青全都没听见,脑中一片嗡嗡之声,脸色刷白,捏着酒杯的手微抖,好像刚吃了一只苍蝇一般,心里忍不住作呕。

料不到这帮平日自诩狭义之士,就是这般嘴脸。聚在一齐便是觊觎人家的武功秘籍、陪嫁宝藏。

裴煦将凤鸣剑放回江湖之中,想来也没安什么好心。

他心里厌恶之极,茫然地盯着面前众人,只觉人人都是面目可憎。

恍惚之中有人走到身后,唤了他几声,却是沉香。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侯爷,韩馆主有事下山去了,吩咐我将此物交给您。”

裴青接了清商馆平素传信用的蜡丸,捏碎了取出一个纸团,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六月初三,长星出,永真宫走水,公主不见。”

心下惊悚,倐地立起,问道:“韩馆主还有什么话交待?”

沉香见他脸上青白一片,心下也是大骇,一时开不了口只是摇头。

裴青放下酒杯,就要离席,忽听堂外传来一阵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

“四哥,他们吵什么呢,这般厉害?”

另一人哈哈大笑道:“他们商量要去挖死人的宝藏。”

裴青听到这个声音,只觉一身的血液都已凝结成冰,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放眼望去,大厅门口走进十来个虬髯大汉,前面还有一个女子,他眼神在来人脸上一一扫过,见没有看到萧十三,心下稍安。略一思量,摘下腰间所佩长乐玉璧,交给沉香,道:“待会要是闹起来,你拿这个悄悄下山,自有人接应你,将你送往安全之地。”

沉香不敢接玉璧,看着裴青目露哀求之色,道:“侯爷与我一起走吧,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侯爷千金之躯……”她话没说完,裴青已经不耐烦地将玉璧塞在她手里,拨开珠帘,走出去了。

群豪早将那十几人围住,见来人穿着普通,却个个身形高大,当中几人太阳穴微微凸出,便知是深藏不露,余下几人亦是目光敏锐,手执兵刃,气势惊人。虽然穿着南人服饰,瞧着面孔模样,行动做派,却不似中原之人,像是番邦人士。

那姑娘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嗤笑道:“你们倒选的好时辰。洪光六年六月初五,也就是二十二年前的今天,益州城破,后蜀亡国,白细柳等不到援军,绝望之下烈火焚宫,诸位都在哪里?”她冷哼一声,指着面前的一人道:“峨眉掌门你本来离得最近,却特意跑到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找什么叛了十年教的孽徒。”

那中年师太气得全身血气倒流,忍了几忍,却是一语不发。

姑娘便有些自得,又指一人道:“武当掌门替儿子娶了媳妇,婚宴摆了一百零八桌,呸,老子儿子共娶一女,狼狈为女干,也值得这般宣扬?”

武当掌门须发皆白,一口气没接上来,眼瞪得比铜铃大。

四下里嘘声一片。

萧宝印接着笑道:“少林空相大师当日在达摩院面壁,不知参悟了什么佛理,可知裴邵见心上人已死一怒之下血洗益州城,一百万人积尸成山,血流漂橹,大火一月不灭?”

老僧面上惨痛,双手合十,口里一句“阿弥陀佛”。

“丐帮朱帮主,哦,那时还是少帮主吧,在淦京皇宫御厨中度假,敢问皇帝吃的饭菜和太湖陆家庄三小姐的鸳鸯五珍脍比起来,哪个味道更好?”

“华山、昆仑、崆峒三派掌门在剑门关平蜀大元帅的军帐中观望形势,迟迟不愿施以援手,及至宫破人亡,琴剑俱失,心里是不是悔不当初?”

她言语之间毫不留情面,尽捡那不上台面的话说,又说得都是事实,七大派掌门俱是神情各异,众人听到这些秘辛初是不信,见各门各派领头的皆是沉默不语,面露羞惭之色,便议论纷纷。

萧宝印转瞬间目光已落到苏别鹤身上,嘴角微翘,道:“苏盟主那时年幼,刚接盟主之位,号令之下,多有不从,令师马青云亲赴益州,却是去晚了一步,与佳人失之交臂。”

苏别鹤站在前面,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听到萧宝印点到他师傅私隐,微微一笑,道:“这总是中原武林的家事,不知姑娘今日以何身份说这番话?瞧着姑娘年幼,这些宣武遗事必定是有人说与姑娘听,但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萧宝印一时噎住,眼珠一转,道:“你们南朝人嘴里句句是忠孝仁义,行事却是龌龊可耻,我只是瞧不过去了,说一句公道话而已。当年七大派哪个没受过武帝和细柳公主的恩惠,江山还没易主,便被姓裴的收买了。如今聚在一起也好意思染指那凤鸣剑龙吟琴,当白家人都死绝了吗? ”

她话音刚落,苏别鹤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身边华山掌门已颤巍巍地开口问道:“你是说武帝还有血脉在?”他话语中带着颤音,面上表情似是极不相信,又怀了极大的希望。

苏别鹤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不是中原人,却在这里信口开河,叫你家主人出来。”

萧宝印把头一扬,目光穿过众人,落在离得远远站在角落里的裴青身上,含笑道:“听说当年细柳公主在宫破之时产下一子,交与谢玉带出宫去,那孩子尚在人间,今日便是他二十二岁的生辰。你们在这里口口声声都是凤鸣剑龙吟琴,可有半句问到这孩子身上?可不叫人寒心吗?”

裴青听她这样说,心里莫名一酸。

华山掌门一个踉跄,被徒弟扶住,两眼无光,嘴里喃喃道:“原来公主真有一子,不是传言。”

萧宝印正洋洋自得,忽然面前一花,已有人挑剑过来,她身手亦是了得,拔剑隔开,漂亮地和来人过了几招,知道武功与对方相差太大,也不硬挡,一面躲闪一面高声叫道:“四哥,他们说不过我,就要欺负我。”

她身后众人之中走出一个年长大汉,满脸胡子,浓眉大眼,也不答话,只是仰头哈哈大笑,复又长啸,啸声穿云裂石,响彻四野,一声一声,也不间断,总有二三十声方歇。堂上众人耳膜刺痛,心旌动摇,纷纷以手捂耳,有人试图运功抵制,忽觉气府空空,再行催动,经脉剧痛,真气竟然逆行,轻者大叫出声,重者吐血倒地。

众人大惊。七派掌门各自暗暗运功,亦是觉得不对劲,苏别鹤当下喝道:“应陵,回来!”

苏应陵一剑震开萧宝印退回来,脚下一软,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阮洵在旁边见了,慌忙跑过来一手扶住他,一手切脉。半晌抬起头来,面上汗流如雨,朝苏别鹤和众人道:“是中毒了,别动内力。”

第五十七章

四下一片哗然,有人不信,强行运功逼毒,面色瞬时由黄转黑,跌倒在地,口吐鲜血浑身抽搐而死。七大派掌门面面相觑,心生畏惧,各自就地打坐,自查经脉,再不多言。

唯有苏别鹤一人鹤立鸡群,略一思忖,朝对方拱手道:“阁下可是北燕萧四将军?狮子吼一啸之威,六军辟易,传言不虚。”

萧四大笑道:“苏盟主缪赞了。”

苏别鹤把脸一沉,冷声道:“御剑山庄不过江湖草莽,萧将军声名显赫,本来高攀不起。将军既然赏脸光临,远来是客,自有一套宾主之礼,为何一来就暗箭伤人?”

萧宝印不服气道:“苏盟主怎地是非不分?我兄妹不过刚刚到,你这里许多武林同道总有几百人,一齐中毒,一时三刻就是施毒也没这么快的,分明是你们之中有内女干,要浑水摸鱼,栽赃陷害。我家国主与大周皇帝陛下已结秦晋之好,萧将军虽不是作为大燕使者来这里,便是以武林同道的身份来切磋武艺,又怎会使这种卑鄙手段?”

群豪听她否认,并不相信,一些沉不住气的,已经一口一个“胡狗”地破口大骂起来。有的道:“胡狗不必挑拨,这里俱是中原好汉,没有内女干。还不拿出解药来。”有的道:“女贼才是栽赃陷害,这里总有几百人,便是中毒了,群殴也必定胜过你们,还不快快投降。”

萧宝印听了脸气得发红,正要回应,萧四却一把拦下她,摸摸胡子,道:“苏盟主,既然今日多有不便,萧某也不强求。只是家主有一件宝物丢在御剑山庄,萧某千里南下便是为了取回此宝,还请苏盟主行个方便。”

苏别鹤知道今日的暗亏是吃定了,面上也不再计较,只道:“什么宝物?”

“凤鸣剑。”

他话音刚落,四下一片安静,静得连呼吸声皆可闻。只是安静过后便是哄堂大笑。有人道:“笑话,凤鸣剑什么时候成了燕人的东西?”又有人道:“胡狗觊觎我大周国宝,连这样的谎话也编的出来。”

“此事万万做不得假。我家国主亲口所说,凤鸣剑是当年镇国将军亲手赠与武帝,剑鞘之上还有我鲜卑族的摇叶纹章,诸位若是不信,将凤鸣剑拿出来看一看便是。”萧四目不斜视,神情极是肃穆,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满堂都听得清清楚楚,刻意压低的声线施以精纯内力,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立时嗤笑的声音便消失了,先前说话的几人面色已是惨白。古人一句话:有理不在声高,今日过后只怕要改成:在乎内力高不高了。

他一语既出,众人震惊不已,纷纷将目光投向苏别鹤。

苏别鹤沉吟良久,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斯人已去,个中缘由只怕外人无从得知。”

众人皆是叹气。不错,萧瑀也好,白雁声也好,都是前尘往事,落花流水了。

萧四听他明显抵赖的语气,便哼一声,道:“苏盟主,无论如何,凤鸣剑今日我一定要带走。”

苏别鹤正欲回话,忽然听见一人道:“苏盟主,可否听老朽一言。”回头看去,却是坐在地上的华山掌门,已然睁开双目,目光炯炯看着他。苏别鹤点点头,后退一步。

华山掌门开口,却是对着萧宝印说话:“小姑娘,你刚才说的话可句句属实?”

萧宝印没料到是冲她而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紧接着问:“你说细柳公主有一子尚在人间,可是实话?”

萧宝印看了萧四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便答道:“自然是真的,只是我也不知那孩子身在何方。”

华山掌门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方打起精神说:“三十年前魔教来犯,七大派被困青州苍山之中,死伤无数,公主率三千御林军星夜驰救。我派孽徒商太微勾结魔教,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公主查明真相派人千里传书,助我师祖清理门户。公主与我华山派恩同再造,华山上下粉身碎骨无以报也。”

其余六派掌门或点头称是,或目露感伤。

华山掌门继道:“今日既闻公主尚有血脉在世间,华山上下徒子徒孙当以找寻此子为日后唯一使命。凤鸣剑是公主所遗,理当为公主后人所有,找到公主后人之前,凤鸣剑断无交与旁人的道理。华山派将竭尽全力保全此剑。中原武林的英雄好汉一应以此为己任,是也不是?”

众人听他这般说,思及细柳公主昔日恩情,都高声响应,“对,绝不能让胡狗染指凤鸣剑。”

萧宝印一张小脸差点气歪了。

那华山掌门目视萧四,斩钉截铁道:“老夫不慎,遭人暗算,半生内力流失殆尽。但是将军若是硬要夺剑,老夫必定奉陪,今日有死而已。定要你家国主知道,将军来御剑山庄这一遭实是毕生大恨。”

他年纪虽大,但说话一字一顿,力有千钧,掷地有声,别说萧四,就连中原武林众人亦是震惊良久,才爆出一阵阵喝彩。

萧四心里暗骂一声“老匹夫”,哼了一声,众人喝彩声便被压了过去。他清清嗓子,拱手道:“既是试剑大会,便试过才知道。苏盟主刚才说只要有人技高一筹,便愿将凤鸣剑与盟主之位献出。只要此话算数,萧某今日便来讨教中原武林绝学。”

却是不愿废话,便要开打了。

苏别鹤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试剑试剑,便是敞开山门以武功论高下。平心而论,萧四的要求合理,手段正当,且为江湖门派留了几分面子,不然以今日的情形,众人中毒难以催动内力,他狮子吼一吼之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不疯癫错乱,到时拿了凤鸣剑就走,想必也没人能抵挡的住。

只是今日先被人摆了一道,武功上的了台面的,皆是中毒在身,内力不便催动,若是只比拼招数,众人恐怕又都无必胜的把握。

七大派掌门低声商量。

阮洵在众人之中忙着切脉施针,以金针辅以点穴手法延缓毒发的速度。他正忙着,忽有人过来告诉他长乐侯有请,直起身子望去,见串串珠帘之后,一人青衣锦袍,负手而立,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这边厢忙着治病救人,那边厢七大派掌门已然商议好,双方各出三人,比试三场,胜出的一方得凤鸣剑。

头一场是华山派的首席大弟子,因中毒较轻,便代替七大派出场,对方是萧四身后一位相貌平平的手下。一时三刻,华山派便露出败象。

华山掌门闭目不忍再看,眼角似有泪水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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