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苏别鹤言毕抬眼去看裴青,却听他冷笑道:“礼重情更重,但不知白雁声当年回报何物?”

苏别鹤一愣,思索半晌,道:“这倒未曾听说。”

裴青嘴角微微上扬,眼中似闪过几分阴郁痛楚之色,把玩手指,漫不经心地随口吟了几句:“雁带秋声归别浦,莺分春色过巴山。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此生不了因。哼,原来是这个意思。想来他除了个念想,也没什么能给他们的……”他望了苏别鹤一眼,淡淡道:“那贼人盗去的剑是假的,真剑尚在御剑山庄。”

他口气十分笃定,苏别鹤不想半天换来他这几句,心下一惊,只觉此人虽然言谈举止温润有礼,却是心意莫测,怕是远在九天之外。笑道:“太子且听我将话说完。”

“你说。”

苏别鹤便正色道:“永嘉丧乱,皇室南迁,初时过江诸人尤怀匡扶国难,克复神州之志。至武帝时社稷稍安,三足鼎立,名士望族尽皆醉生梦死,偏安一隅,坐待江山永逝。如今南北对峙,裴煦弑亲夺位,离心离德,江南世家田连阡陌,重裀叠褥,贫者地无立锥,裋褐不完。而萧殊狼子野心,厉兵秣马,睥睨中原,幸天下之有变。当今之世,不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受命之主,不独创业难,守成亦不易。”

裴青便冷笑道:“临川王王演就是你选的主子吗?”

苏别鹤摇头道:“襄助王演只为取回凤鸣剑,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是蜀中孟氏义军,太子以为如何?”

裴青眼皮一跳,目光如炬,苏别鹤脸上却殊无异色。两人对视良久,方听裴青哼一声:“乱臣贼子。”

苏别鹤便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乱臣贼子。”见裴青脸上发白,方止笑道:“吴静修竟敢谋害皇子,以下犯上,孟晚楼李代桃僵,以庶犯嫡,都是死不足惜。太子身系三国皇室贵戚血脉,当今世上,身份贵不可言。白、孟、萧三家门生故旧遍天下,当年三位大人的心愿,天下一统、四海归心、胡越一家都指望在太子身上。”

裴青心道果然如此,只要我不死,这些人一个个都不会省心。意味深长道:“那依盟主看,该当如何?”

苏别鹤一时不敢直视,微微错开目光,道:“王演,孟晚楼前车之鉴,若说筹组义军,举旗谋反,尚缺实力,假以时日,当政擅权,偷天换日,却并不是没有可能。”

他说得极是大胆直白,裴青也连连颔首,道:“说的不错。”

苏别鹤见他面上并无反感,心下一喜,正要作答,忽听裴青追问道:“若真有这么一天,盟主想要什么?”

“苏某奉老盟主之命助太子复位,与公,太子重振乾纲便是苏某最大的心愿。与私,”他顿了顿,说:“舍弟应陵于武道之上颇有悟性,心胸坦荡,嫉恶如仇,可以为太子俯首效命,斩妖除魔。”

裴青心想我与你那弟弟见面就不对盘,他若愿意为我所用倒是奇事。思量一番,因问道:“那日宴席之上令弟逼退萧氏,使的几招剑式可是盟主亲传?”

苏别鹤道:“苏某与应陵的武功都是先师马青云所传,倒让太子见笑了。”

裴青微微一笑:“乌生如欲飞,破影抱空峦,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这几招马青云也能教吗?”

苏别鹤大惊失色,眼皮颤动,不知如何回答。

裴青继而道:“这几招分别出自琴曲《乌夜啼》、《秋月照茅亭》、《风入松》,我弹奏之时令弟依旋律变化而自然使出,招式不错,内力却差了几分。听说这门剑法称为玄心剑,是白细柳的弟弟,废太子白琼玉所创。”裴青见苏别鹤面无血色,接着道:“因这剑法要两人合练,一人练剑一人练琴,琴剑相契,心心相印,又称为七弦心剑,正是令当年白细柳、谢玉技压洞庭群雄,名震大江南北的绝技。”

他见对方并无言语,叹了一口气,道:“苏盟主自小与那人亲厚,不知得了多少曲?”

苏别鹤抬眼看他,嘴角微抿,露出几道细纹,回道:“得蒙贵人不弃,苏某当年有幸习了一十八曲。”

裴青点点头:“也算是入门了。剩下的我便传于令弟吧。”

裴青和苏别鹤走后,萧十三一人在那石室里也不知待了多久。他将那书架上自己感兴趣的都摸了一遍,将前朝秘闻旧事统统大饱眼福了一回。然后就是冥想,想到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钝掉的时候,忽然听见书架移动的声音,方见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一个素衣丫环走了进来,福了一福,说要带他去见裴青。

他随丫环出了密室,走出假山洞,天光已然大亮,竟是又回到了聚义堂前的园子。跟着丫环穿堂过院,走了四五进,入了一间屋子,见内室的帘子高高挂起,裴青正坐在床前替人施针,屋里站了几位女眷。

他上前一看,床上躺的正是阮洵,双目紧闭,脸色青灰,一时失声道:“阮兄弟,这是怎么了?”

裴青一手拔去金针,立时有小婢手裹白布接过,另有人服侍他涤手,一边洗一边抬头对他道:“不碍事的。”

十三直盯着床上阮洵看,没注意那边有妇人对裴青施礼道:“侯爷金针素手,着手成春,但不知奴家弟弟中的是什么毒,侯爷给他的方子又是什么?”

裴青这才正眼去看床前的妇人,含笑道:“苏夫人玩笑了,以苏夫人药王庐传人的身份,难道不知小侯下的是什么方子?”

苏红玉见他仰面淡笑,眉眼宛若旧日之人,心内惊悚,颤声道:“小洵与侯爷相识一场,还望侯爷手下留情。碧血丹心是大内秘药,先皇自古只用在大女干大恶之人身上,不值得用于微贱之躯。”

裴青笑出声来,拿布巾将手拭干,道:“苏夫人在怀疑我要害令弟性命?或是有所要挟?”

苏红玉身子微抖,看着裴青道:“红玉习医多年,皇家之物虽不外传,红玉还是识得一些。小洵的症状与试剑大会上的江湖兄弟如出一辙,当是中的同一种毒。”

裴青“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苏夫人既然熟识大内秘药,有一种毒不知见识过没有?”他抬眼去看苏红玉面色渐渐惨白,因笑道:“十年弱柳,不知夫人有没有听说过?”

第六十五章

十三听到这里,也把视线转向苏夫人,见她呆立在床前,脸背着光,表情看不分明。

又听裴青轻笑几声:“我随便说说,苏夫人不知道也不打紧。阮兄弟中的是什么毒我不便说,夫人心里有数就好,我开的这个方子叫绛珠丹,却是解毒的灵药。”他见苏红玉仍然不相信,便道:“毒者,药之本性,医者聚毒药,以共医事,用大毒纠大偏,临时使用,中病即止。夫人熟读本草药经,该知道有些药草改变配比,便可从致命的毒物变成救命的良药。当日我身上现有的丹药不够,阮兄弟医者仁心,溶了水拿给中毒的人喝,想必也沾上了些毒血毒气,这才发病的。”

苏红玉本就是杏林高手,只是担心幼弟才失了分寸,这时回过神来已知裴青所言不虚,方才委身下拜,连连称谢。

裴青正要开口询问孩子的下落,忽然有小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直道有人闯庄,在聚义堂前和少庄主打起来了。

裴青因担心是谢石,与十三连忙告辞,急急往堂前来。隔着老远,已听见兵器交接的声音,忽明忽暗忽长忽短的琴声,以及婴孩的啼哭声。

裴青脸色大变,急奔而前,十三不明就里,也追着过去。

堂前一团人影,缠斗在一起,两男一女,苏应陵和一女子,对阵一位白衣中年人,那中年人怀里抱着襁褓,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与苏应陵搭手的女子左手抱琴,右手握剑,和那白衣人缠斗之际,剑气时时激荡怀中琴弦,发出乐音。

“长歌!”

“师傅!”

裴、萧二人双双喊出声,语音未落,两人对视,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白衣人大笑一声,格开两人剑气,跃出剑阵,朗声道:“十三乖徒儿,好久不见,快来看看师傅给你新收的小师妹。”

十三就地单膝跪下,面露恭敬之色,道:“师傅几时下山,为何来了这里,有没有见过四哥他们?”

白衣人轻拍襁褓,一边哼着小调,逗弄孩子,一边笑道:“我听说这边开试剑大会,便想过来瞧瞧热闹,哪知人都走光了。这一路来,什么都没看上,倒是替你捡了个小师妹。”他方才还和人恶斗在一起,这时抱着小孩儿一脸悦色,浑然两样人。

十三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满脸大汗。

裴青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向另一女子身上。那女子亦是连忙跪倒,似不情愿道:“穆长歌奉韩馆主之命迎侯爷下山。”

苏别鹤在旁,因与穆长歌父亲,前任馆主穆乘风素有交情,这时也受了穆长歌一礼,一口一个“苏伯父”、“贤侄女”地叫上了。

那白衣人见十三远远跪着汗如雨下,不耐道:“十三还不过来,抱你师妹随我回去。”

十三尚未答话,苏应陵已是挺剑而上,正色道:“前辈还是将手中孩子先放下。”

那白衣人讥笑道:“这是你生的孩子?”

苏应陵俊脸泛红,大窘:“想必也不是老前辈的,还请完璧归赵。”

白衣人面露不悦,道:“你叫我老前辈,我很老吗?”

苏应陵不愿与他多言,脸色一凛,将手中剑一握。

那人哼一声,道:“苏别鹤、苏应陵,当年你们老子苏倾风还活着的时候,看见我也要礼让三分。”又怒道:“小十三你还不滚过来,替师傅将这群人打发了。”

十三跪着大是尴尬,偷眼看裴青,裴青却并不理他,只得站起来,走过去,皱眉道:“师傅,您老人家就是要收徒,也要人家父母同意才是。”见苏应陵剑锋一转,已然指向自己,更是愁眉苦脸。

那人见十三拔剑不情不愿,频频注目裴青,更是大怒,一掌朝十三背后劈去,“你干嘛老看他脸色,你再要磨蹭,师傅代你除了他。”

十三无奈,只得去接苏应陵的剑招。

他二人武功相当,十三略占上风,正想见好就收,忽听裴青在旁道:“长歌,调琴,《良宵引》。”

穆长歌一愣,又听裴青喝道:“右臂抱琴,龙龈朝下,岳山在上,左手吟揉,右手起调。”

长歌虽心有不愿,却不敢怠慢,仍是依言而行。

众人未曾见过如此别致的抚琴姿势,一时大奇。唯有苏别鹤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裴青听琴音响起,转而向苏应陵,道:“苏少侠,清风终日自开帘,凉月今宵肯挂檐,天外寒烟蒹葭老。”

苏应陵听第一句时尚有迟疑,待到第二三句方才醒悟,将剑招转换。

当年王骞打谱,谢玄作词,成《梅庵琴谱》九九八十一首琴曲,白琼玉给每曲每词都设计了招式,创出一门别致的武功,称为玄心剑。

苏应陵使完后两招,剑下略有迟疑,又听裴青道:“《酒狂》,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醉里乾坤净,意气素霓生。”

穆长歌手下琴音一转,良宵将尽,苏应陵只觉酒气上涌,渐入佳境。

十三本来胜券在握,却不想苏应陵招式变幻恁快,令人眼花缭乱,琴音入耳,又将自身气息节奏尽数打乱,一时只得躲闪。

“《乌夜啼》,乌生如欲飞,夜啼至天曙。啼涩饥喉咽,飞低冻翅垂。”

长歌急急收束,又依言转调。玄心剑虽可单练,毕竟从琴曲中来,琴声调节内息,剑气配合琴音,琴剑相契,武功与乐声相合,方能柔和中节,得心应手。穆长歌是天下闻名的琴师,琴曲虽然烂熟与心,却不知曲词含义,更勿论武功招式。苏应陵是世上罕有的少年剑客,剑招虽然使得眼花缭乱,却不通琴理,实际威力大为打折。好在琴声配合剑招扰乱了十三视听,也不失为奇效。

是以穆长歌只知抚琴,苏应陵只知剑招,转换之便全在裴青提点。

“《风雷引》,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裴青正要继续,忽然想起这首曲在琴谱中排后,苏应陵可能没有习过。果然,琴声响起,苏应陵剑下迟缓,却是将前一招又使了一遍。

裴青一时肋下大疼,口不能言。穆长歌手下弹奏《风雷引》,苏应陵使得却是《乌夜啼》的剑招,场面顿时大乱。十三大喜,招式压过苏应陵,剑气割破他身上的衣衫,却是点到即止,不敢下狠手。

那白衣人瞧在眼里,心下明了,冷笑数声,便向裴青指尖一弹,却听见“叮”一声,暗器已被打落,有人远远道:“前辈世外高人,竟也学宵小之辈,趁人之危。”

白衣人听这声音,大是不悦,道:“你这小子追了我半夜,又坏我好事,我们来算算总账。”

他话音刚落,但见一人已跃进庭园,三旬年纪,一身灰衣,鬓间白发点点,一手负在身后,身量细长,腰间悬剑。

“东山。”裴青喜道。谢石几步迈至他身边,一手握住裴青手腕,道:“对不起,没有阻住这位前辈,又来迟半步。”

裴青摇头,面色大安,却对长歌道:“《风入松》,收束,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穆长歌、苏应陵依言应对,琴声渐消,苏应陵、萧十三双双退开,结束了这场比试。

苏应陵退下场来,握剑的手不停颤抖,虎口迸裂,他面色雪白,一头汗水,看着裴青眼色犹疑。

苏别鹤语调微变,稍稍激动,道:“还不谢过侯爷赐教。”

苏应陵无言,半跪行礼,退至苏别鹤身后。

那白衣人目光在谢石、裴青身上转换,过了半晌冷声道:“你是老谢家的?《梅庵琴谱》在你手里?”

裴青摇摇头,谢石接道:“在下谢石谢东山,未曾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白衣人打量他几眼,并不答话,又回头去看裴青。清晨旭日初升,映照在裴青脸上,雪白容颜平添了几分丽色。他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么像,没道理,难道白琼玉还有后人在世?”

裴青展颜一笑,道:“在下裴青。前几日与前辈同行,还未来得及自荐。”

那人眼睛眯了几下,仰头大笑,道:“姓裴也好姓白也好姓谢也罢,你二人在此再好不过。白家姐弟自创了这门邪门的武功,非要两个人合练不可,真真荒谬。快将龙吟琴凤鸣剑拿出来吧。”

他笑声洪亮,怀中婴孩本已止哭熟睡,这时又惊醒大哭起来,他随手将襁褓丢在身边十三怀里,道:“小十三你抱好了小师妹,我来会会故人之子。”

十三只顾盯着裴青、谢石,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丢了个娃娃在怀,立刻手忙脚乱起来。

谢石正要迎过去,裴青反握住他的手,谢石回头见他脸上神色不定,知他担心,便淡淡一笑,抽出手来,拔剑向前。

裴青转头对呆愣在一边的穆长歌轻声道:“长歌,将你的九霄环佩借我一用。”

第六十六章

两人在场中站定,琴音方起,简约玄湛,真致不穷,明明是对头相逢,血溅三步,听起来却似好友偶聚,文期酒会,清淡如水。

那白衣人仰头看天,叹道:“《山中逢友人》,我门下倒是久不见这般出色的人物了。”

十三站在一边,脸色微红。

谢石拱手抱剑道:“前辈请。”

推书 20234-11-18 :枝林——醉舟之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