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正在心焦,忽听对面人道:“咦,有人来了。”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果然听见头顶树枝哗哗作响,有一人从树上落下,定睛一看,却是前几日刚刚在御剑山庄见过的苏应陵。
苏应陵形色匆匆,看见裴青显然大喜过望,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看清四周还有旁的人,愣了一下,便抱拳道:“原来侯爷在这里,让苏某好找。”
裴青抱着孩子站起身来,也是一本正经道:“好说好说,苏少侠找我什么事?”
“武林盟里另有人中毒,还请侯爷与我回去赐药解救。”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似是极不甘愿说这些话。
裴青尚未答话,对面中年人已不满道:“他与你走了,谁来伺候我宝贝徒儿?”
苏应陵拱手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中年人摇头道:“你也不必知道,现下我徒弟要他抱着,他脱不开身。”
苏应陵瞬间黑了半张脸,道:“如此,得罪了。”话音出口,一把长剑已向裴青刺去。
裴青早有准备,将手中婴孩朝剑峰掷去,急速后退。
中年人惊呼一声,眼见那孩子就要撞上剑锋,听见叮一声,苏应陵长剑被不知名的暗器打偏,那人几个闪身已将孩子抢在手里。
苏应陵一剑刺偏,不管别人,又一剑朝裴青递去,举手投足间不见半分留情。裴青面上神色古怪,他没有武功,脚下步法却快,七八步间已和苏应陵剑峰错开,在他身侧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来。苏应陵闻言剑峰一转,朝中年人怀里襁褓挑去。
中年人一手抱着婴孩,腾出一只手来握了一把精巧匕首格开长剑。忽听背后风声迅疾,连忙闪身避过,见两只袖箭射在足边泥土上,箭尾燃着烈焰,立时就烟雾弥漫,他挥动匕首挡开苏应陵,忽觉左手臂大穴之上微微一麻,襁褓已离了怀抱。他欲抄手去捡,又是两枚袖箭射来,手上终是慢了半步。
待得浓烟消散,四下一看,哪里还有人影。
裴青与苏应陵躲在绝壁下调整呼吸,待耳边风声渐缓,裴青吐出一口气道:“他走了。”
苏应陵抱着孩子,一支剑架在裴青脖子上,咬牙道:“孩子也到手了,那就快走。”刚才裴青在他耳边说的八个字正是“夺下孩子,我跟你走。”
裴青也不管脖上青霜锋利,只看他怀中的婴孩,道:“你先解了她的昏睡穴。”
苏应陵道:“她哭起来我们怎么走得了?”
裴青坚持道:“我袖中有迷香,能让她睡个三五天。她年纪尚幼,点穴会致血气不畅。”
苏应陵听他这样说,朝他看了一眼,道:“这是你儿子?”
裴青一怔,脸上大红,道:“不是,你听我的,我自和你回去救人。”
苏应陵无奈,只得按吩咐做,谁料裴青又问:“你身上可带着米面干粮?”
苏应陵答:“还剩些肉干。”
裴青眉头微皱,终于咬破小拇指,鲜血滴下来,他将小指头塞进孩子嘴里。那孩子睡梦中仿若吮到了母亲的乳 房,抱着裴青的小手指含着不放,刚刚长出牙床的乳牙磨着裴青手指头,慢慢将滴下的血液吃了下去。
苏应陵瞧着目瞪口呆。
他二人带着个熟睡的婴孩匆匆上路,苏应陵自小长在御剑山中,对山路十分熟悉,专捡小路走,两人走了一天一夜,已经远远看见御剑山庄的重重飞檐在对面山林间闪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苏应陵抱着婴孩到小溪边汲水,裴青靠在山壁下微微喘息。
苏应陵自从将孩子从那中年人手中抢夺下来,襁褓就未曾离过怀,想是看出这孩子对裴青十分之重要,是故捏在手里做个人质。他对裴青厌恶之极,一路上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孩子闻了香亦是不声不响,三人之间气氛沉重。他故意存了要裴青出丑的念头,脚下飞快,专挑难走的悬崖瀑布、绝壁天险,哪知不论多难走的小道,裴青都紧紧跟在后头,一天一夜,一声不吭,倒叫他吃惊之下多出了几分敬佩之意。
裴青闭目靠在山壁下,眉头微皱,从刚才起就有被跟踪和窥视的感觉,他屏住呼吸,正想倾听林间动静,忽觉心脉一阵悸动,忍不住捂住嘴巨咳起来,嘴里血腥之气蔓延,指缝间滴滴答答渗出些鲜血来。
林间晚风拂过,将那血气吹淡了些,裴青直起腰深吸口气,却猛然察觉出一股野兽的气息。
十丈开外的灌木丛中树叶瑟瑟摇动,枝叶之中闪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傍晚将暗未暗的树林之中格外危险。
裴青心中暗叫不好,他手中毒物暗器已是用完了,抬眼看去,苏应陵尚在百丈之外,怀里还有孩子,他正要开口求教,心脉一震,又是满口鲜血。
野兽受到鲜血引诱,将身子伏低,一双前爪从树丛下伸出来,紧紧抓地,嚎叫了一声,猛扑过来。
苏应陵听见这一声嚎叫,立时转过身来,看见一只黑影朝面无血色的裴青扑将过去,转眼间已是鲜血四溅,哀嚎遍野,重重砸在地上。他尚未反应过来,一柄白闪闪的剑已经递到面前,只好慌忙将手中孩子挡在面前,那剑绕过孩子,不依不饶又从背后攻来,苏应陵拔剑格开,虎口巨震,后退几步,才看清面前之人。一身灰衣,相貌平平,手握一柄长剑,剑上鲜血淋漓,寒光凛凛。
二人正待交手,忽听身后裴青一声惊叫,苏应陵错眼看去,原来那地上的东西还未死透,喘了几口气,又朝裴青扑过去,却是力有不支,没有扑准,重重砸在山壁之上。那人转身将长剑掷去,只听叮一声,那剑穿透兽首,将它整个身子直直钉在了山壁之上。
苏应陵借机抱着孩子高高跃起,此人十有八九是裴青的救兵,目标却是他手中的孩子,他要引裴青去御剑山庄救人,手里有了这样一个人质自然不愿多做纠缠,丢下二人向山庄奔去。
裴青一边咳一边看向来人,道:“你来得好慢。”
谢石将剑从山壁上拔下来,面无表情,哼了一声。
从山壁上滚落下来一头狼的尸体,瞎了一只眼,眼眶里还插着半支袖箭,露出一段烧焦的尾羽,正是裴青六七日前刚入山时射出的那支。这野兽当真狡诈,为了报仇,一路跟随,直待裴青气力殆尽,毒物暗器都用完才发起进攻。
裴青知他必以为自己出了庄就下山了,定是先在城里找了一圈,才又回山里来的。他自从在御剑山庄遇见萧四、十三等人,出庄后又遇见白衣中年人,以致后来和苏应陵折返山庄,七八天来未曾有过一刻放松,这时看到谢石,心中仿若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轻松起来。
谢石见他从山壁上慢慢滑到,连忙上前一步将他身体架住,轻轻放倒在地上坐着,一手捏着他脉门,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听见裴青问道:“萧四等人走后,你到哪里去了?”试剑大会上谢石中途就来了,只是一直没有现身,本来藏身在屏风之后,只是萧四走了,裴青回过头来找他,屏风后已是空空如也。
谢石答道:“我后来听他们说凤鸣剑丢失,一时好奇,往藏剑阁去了,回来的时候你已不见踪影,下山,韩馆主说你也没和他联络。”
裴青想起那晚上在山中听到的笛音,想是韩清商派出来寻他的人。又问道:“藏剑阁里情况如何?”
谢石面上云淡风轻,只道:“怕有内鬼。”
裴青便点点头。那日从头至尾都是十分蹊跷,他一开始也存了这样的想法。又听谢石沉疑着问道:“我上山之前收到韩馆主的消息,道淦京皇宫里丢失了永真小公主。那孩子难道是……”他并不知道先前白衣人之事,见裴青沉默不语,只觉御剑山庄好大的胆子,连皇子皇孙都敢胁迫,心下一惊,突然觉得此事背后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他这边厢心惊不已,那边裴青仰首看他,眼里满是说不出的笑意,只道:“你不是痹证复发,在益州连陛下召你回京面圣都起不了身了?现下大好了?”
谢石见他尚有力气开玩笑,也只是皱皱眉,道:“我送你下山与韩馆主会和。”
裴青摇头道:“我随你去御剑山庄。”
谢石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将目光转至青山绿水之间。
晚风之中淡淡传来一声,“随便你。”
第六十二章
虽是入夏时节,山中夜晚仍然凉意侵人,谢石在地上生了一堆火。裴青背靠石壁,他在野外已是露宿了六七夜,心力交瘁,早已招架不住。闭上眼睛正想好好睡上一觉,忽听谢石低声道:“过来一点,石头上冷。”
他依言往火堆边挪了挪,却失了靠背,正在犹豫要不要不顾形象躺倒就睡,怀里却被扔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瞧,白花花一块流光四溢,却是自己平素带着身上的长乐玉璧。
他捏着玉璧,心里一沉,抬头看谢石,脱口道:“怎在你这里?”
谢石一手扒拉着篝火,火光映着一张石头般的臭脸,道:“在山下遇到你那小侍女,丢给我的。”见裴青捏着玉璧,脸上隐隐有忧虑之色,便哼了一声,道:“你那小侍女本事大得很,靠山也硬得很,想来也没人敢动她。”
裴青听他这一说,笑出声来,也觉自己操心过甚,低头重新将玉璧系在自家衣衫之上。
谢石见他整理衣衫,月光下露出一段脖颈,便错开眼珠。
裴青手下微微一顿,月明如水,树荫寂寂,十个手指在月光下呈现出深沉的颜色。中指最末一个关节轻轻一收,从指甲缝里渗出一颗红色的液体,落在青白色的玉璧上,顺着玉环一路滑下,渐渐渗进玉璧的纹路之中。他不露痕迹地将十指弯曲,紧握成拳,将指甲藏进掌心。
谢石听见悉悉索索的衣衫翻动之声响了好久才停下,忍不住说:“今次有不好的预感,还是先送你下山好了,韩馆主他在城里坐镇,你到他身边定会安全些,听说淦京那边也有人赶过来了……”他话尚未说完,忽觉肩头一沉,转首一看,气得额头青筋顿起,裴青头倒在他肩窝,已然入睡,谢石肩膀抖了几抖,就想将他掀翻在地,忍了几忍,终于克制住冲动。
又过了一会,见他呼吸平稳,睡相安宁,全然信任的姿态,暗叹一声,将他身子轻轻环住,抱在怀里,也慢慢睡去。
夜色混沌,聚义堂上冷清寂静,堂角木架上的烛火因风偃伏,借着微弱的烛火依稀看见青石板上还留有斑斑血迹,风声穿堂尤带金石之音,铿锵有力,余音绕梁,袅袅不绝。苏别鹤坐在一张檀木太师椅上,身子斜倚,靠在椅背上,左手托腮,右手里把玩着一把算筹,闭目养神。他眼下两团乌青,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萧索惆怅。
忽觉风声渐急,夜色翻滚,树影婆娑,一阵脚步声远远响起,他坐正身子,见山门外漆黑的夜色中一步一步走脱出来一个男子,一时间云破月出,素景中分,冰盘正溢,清辉满堂。
来人一身青衫,双十年华,虽然风尘仆仆,衣衫都有破损,却未减他超然气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世家风流,腰间挂着一块圆形玉璧,反射着莹莹月华,一眼望去只觉玉盘涵地开,剑匣连星起,锐气冲天。
苏别鹤想起若干年前,也曾有一名男子夜闯御剑山庄,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
青年站定在堂前那一片月光中间,负手在后,面上风轻云淡,水波不兴,眼角眉梢却似有浓浓倦意。
苏别鹤站起来,算筹从手中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说道:“侯爷来之前,苏某刚刚算过一卦。”
青年微微颔首,问道:“卦象如何?”
苏别鹤凝视他,缓声道:“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裴青扬眉道:“哦,乾卦主生,自是好卦。”
苏别鹤从裴青身边走过,衣带清风,仰头望天,斗转星移,群星璀璨,北辰暗淡,道:“侯爷这几日可曾夜观天象?”
裴青道:“不曾。”
“六月初三,长星出中台,扫大角,朝野震惊。”
“那又如何?”裴青皱起了眉头。
“此乃除旧布新之象。”苏别鹤旋即转身,唇角含笑,面有喜色。
“然后呢?”
苏别鹤迈进一步,轻声道:“侯爷不想知道,那卦象里的真龙是谁?”
裴青只觉头大如斗,摇头道:“自然是指淦京皇宫里的那位贵人了。苏盟主,我劝你,不该胡思乱想。”
苏别鹤看了裴青几眼,忽然“磔磔”怪笑起来,一时间林中树木枝叶耸动,惊起夜鸟无数。裴青面无表情,见他片刻停息下来,复又温颜道:“人道外甥像舅,果真如此。”
裴青闻言心念一动,抬眼去看他,见他月光下玉面英朗,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一双眸子精光灼灼,道:“侯爷可知前几日沉香姑娘刚下山时遭人伏击?”
裴青早已从谢石口中得知此事,这时也不便讲出,只是一言不发。
苏别鹤接着说:“来人似是大内高手出身。皇宫之中有谁要置侯爷于死地吗?”
裴青见他语气极为关切,目光中却隐隐含着洞察一切的明了,便沉声道:“不劳苏盟主费心。沉香吉人自有天相。苏少侠请我回来医治病人,但不知病人在何处?”
苏别鹤微微一笑,道:“今日太晚,还是请侯爷先歇息,明日再说。”
裴青又道:“苏少侠带回来的婴孩还请归还于我。”
苏别鹤道:“孩子在贱内身边,明日可带来见侯爷。”一边拍掌唤来老仆,吩咐仍将裴青安置在听风阁。裴青去而复返,自知内里大有玄虚,当下只静观其变,一声不吭与下人走了。
苏别鹤眯眼看一盏风灯引着他遥遥远去,一时心里百味掺杂。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树影下走出来,便柔声问道:“孩子醒了吗?”
苏夫人抱着襁褓微微欠身,抱歉道:“妾无能,解不开这迷香。”
苏别鹤走过去,用指头捏捏孩子熟睡中的小脸,轻声道:“红玉受药王亲传,也无能为力,足见他本事大长了。”
二十二年,小小婴孩终于长成如斯君子,龙翔在天,鹰击长空,不负当年那人为他舍生忘死,杀身成仁。
裴青随那六旬老仆往高处行走,见一阵风吹来那风灯摇摇晃晃,闪闪烁烁,将灭未灭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我听说这听风阁大有来历,老丈能不能给我讲讲?”
那老仆脊背佝偻,步履蹒跚,叹气道:“贵客有所不知,这听风阁在御剑山庄还没建成之前就有了,住过的客人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裴青试探着问:“听说前朝武帝也曾来过。”
“宣武帝白雁声,细柳公主,废太子,前两位多是三五不时过来会会前代庄主,废太子当年可是在这待过好长一段时间的。”
裴青心弦颤动,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老仆极力思索:“总有一二十年了吧,嗯,那还是武帝活着的时候,公主刚嫁到蜀国不久……”
裴青听他絮叨,暗念当年苏别鹤也不过七八头十岁大小,忆起那时在听风阁里做过的梦,心中便有些了悟,宛然一股忧伤直击胸腔,肋下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洗漱过后他看了看阮烟罗的帐子,只好认命地躺上床,哪知身子刚贴上床板便觉出不对,周围有轻浅喘息声,他正要叫不好,已有黑影从帐顶跃下,压在他身上,一手捂着他嘴。裴青大惊,双手挥舞,碰在床头某处,只觉身下一空,床板从中间分开,他和身上的黑影从床上掉了下去。
头顶楼板啪地一声合上,二人不住下坠,裴青情急要推开身上那人,那人却一把将他抱得更紧,翻身朝下,只听闷闷一声重物坠地,二人已砸在了地上,裴青伏在那人身上,分毫无损,那人却哀哀嚎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