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第二场换御剑山庄苏应陵,刚才因为阮洵第一个便是为他解毒,现在内力已恢复少许,便仗剑出场。萧四对他似乎颇为忌惮,回头与手下低语几句,便换了一人出场比试。

这一场水准大大提高,刀光剑影间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剑花闪烁,兵刃交接之声不断,有如奏乐一般。苏别鹤凝神细看,苏应陵自蜀中一役,剑法大成,实战经验不逊对方,又年轻气盛,无所畏惧,虽然知道前面已输了一场,但是并不畏难,亦不急于求成,一步步稳扎稳打,重在当下,隐隐有武学大师的风范。苏别鹤轻叹一口气,有弟如此,御剑山庄总是后继有人。

他这边慨叹,场上形势已有些微变化。苏应陵已经转攻为守,明眼人一瞧,便知他内力不济,真气已消耗殆尽。所幸御剑山庄以铸剑成名,从来不缺宝剑,他手中一把青霜剑寒光森森,剑气所到之处方圆十丈之内众人不寒而栗。对方不敢硬接,他凭借兵器之利又缠斗百来招,自觉气府空空,真气难以续接,经脉隐隐作痛,口中已有血腥之味。咬牙再坚持三五十招,出剑收剑已是虚浮,招式变幻节奏已乱,步法亦是不稳。

他眼睛通红,思及恩师马青云之死便是那北燕摄政王萧殊背信弃义,蛇鼠两端所致,一时气血上涌,定要与这胡狗蛮夷一决生死,他哥哥苏别鹤在旁大喝,要他退下来的话语也不再去听,只憋了一口气,保持灵台清明,与对方不死不休。

他出招已是全无章法,只以本能迎战,忽然之间,听见仙乐阵阵,飘飘而来,抑扬顿挫之间与他剑招相和,好似沙场之上鼓声如雷,杀声震天,一时只觉山崩水泻,刀枪剑戟,金戈铁马, 风驰电掣而来。他无意之中依鼓声节奏转换剑势,若御风而行,流畅自如,脚下踩着鼓点,步步坚实,不复虚浮之象,再试着运气,竟然觉得经脉通畅,气府之中不再空空如也,真气缓缓涌出,虽然不至运用于剑招之上,但是通体舒泰,精神已为之大振。

他知道附近有高人助他退敌,长啸一声,抖擞精神,长剑在手,一招招有如紫电青霜,水银泄地,鏖鼓声声,身后似有千军万马,携卷滚滚黄沙扑将而来。

但听“定当”一声异响,鼓声戛然而止,苏应陵后退数步,手臂酸麻,虎口开裂,鲜血直流,而对方长剑已断,单膝跪下,以残剑半撑在地,口吐鲜血。

群豪欢呼起来。

苏应陵手中长剑落地,一时不敢相信。

御剑山庄与七大派众人将他围了起来,阮洵也从旁边赶过来替他裹伤。

苏别鹤立在一旁,眼神迷茫,面上全无喜悦之色。

萧四面黑如锅底,目视手下到后边疗伤,朗声道:“前两场一对一平,第三场萧四请珠帘后面那位英雄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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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众人听他一说,方才意识到刚才激战之时的鼓声正是从珠帘之后传来。群雄齐刷刷往后方一望,堂前水晶帘无风而动,颗颗水晶折射出五彩光线,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珠帘之后隐约端坐着一个人影,却是一语不发。

苏别鹤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听见萧四这么说,大惊失色,道:“萧将军误会,那位贵客并不是江湖中人,只是苏某请来看热闹的,亦不懂武功招式……”

萧四冷笑数声,道:“不懂武功招式?我瞧着那才是天下第一高人,数声之中已毁我一员大将。”

在场之人武功低微的不提,武学之上稍稍有些建树的都知道,刚才苏应陵处境实是危险之极,若没有那鼓声引导当是必败无疑。而修为已入宗师级别的人才明白,人世间大到政事之兴废,人身之祸福,雷风之震飒,云雨之施行,山水之巍峨洋溢,草木之幽芳荣谢,小到鸟兽昆虫之飞鸣翔舞,人身之脉搏呼吸,都有一定之节奏,皆可宣之于乐,以传其神会其意,是故高人奏曲能感人心而动物情。

鼓声者,其为音也,出于天籁,生于人心。

人心可救人,亦可杀人。

怀抱其情,内得于心,外应于器,发手动弦,弹指间掌春秋生杀之权。

是故珠帘之后那人以鼓声催动苏应陵剑法取胜,鼓声为主,剑法为辅,甚至以鼓声节奏调节其呼吸吐纳,克制内伤,通于大雅元音,已达人籁、地籁、天籁三者合一之至高境界,苏应陵方能克敌制胜、全身而退。

想到刚才音声之中杀伐之意,人皆凛凛。

苏别鹤见萧四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正要开口调处,忽听珠帘抖动,青年人一把飞珠溅玉的好嗓子响了起来:“萧将军真要亲力亲为,打这第三场?”

一人掀起珠帘,站在堂前,含笑问道。众人见他年纪尚轻,身材瘦销,头戴金冠,玉面含春。

萧四似乎并不意外,行了一礼,道:“许久不见,侯爷安好。”

仇人见面不说分外眼红,却也是波涛暗涌。

旁人不知其中缘故,只听说今次试剑大会朝廷派长乐侯爷来,见裴青穿着气度便揣测他身份,都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老一辈的看见了裴青相貌,心里俱是一跳,互相看了几眼,想起先前萧宝印所说的话,狐疑起来,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是观望。

裴青想到惨死在蜀中的芳华,想到漫天风雪中谢石抱着自己躲在陷阱底下,想到孟晚楼被围韩清商被阻,幕后皆是萧氏所为,手指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咬牙道:“萧四将军要怎么比,本侯奉陪就是。”

不共戴天之仇。若不能报之以万一,大丈夫何必生当于世。

萧四道:“侯爷不会武功,萧某便不能与侯爷动刀动剑,拳脚相向,一来不公平,二来也伤了朝廷之间的和气。传言侯爷音律之上极有造诣,曲有误,裴郎顾,既然如此,萧某便忝颜与侯爷比一比这音声之道。侯爷奏曲,萧某清啸,谁先停下来,谁便认输,可好?”

裴青点头道:“好。”复道:“小侯若输了,便双手将凤鸣剑奉上,将军若是输了,”他顿了一顿,声音阴沉了许多,含了十二分的寒意,“将军自废武功。”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为他大胆之语,亦为他仿若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萧四喉间低笑几声,笑声未止,胸腔也跟着振动起来,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

裴青面上闲闲,只用手整理衣衫,摸到腰间才发觉空空如也,长乐玉璧早已交给沉香,心脏一阵刺痛,眼前一时模糊。

萧四笑声停住,大声道:“好,萧某若在这里输了,便自废武功,再也不踏足中原一步。”

他话一完,身旁萧宝印急急道:“四哥,这不公平,他们输了只输剑,我们输了却要陪上四哥你一身武艺……”

萧四一挥手,满不在乎道:“要听侯爷雅音,总须付出点代价不是。”

群雄听他应允,皆有些不敢置信,又觉得心生敬意。萧四出身燕云十六骑,手中掌握二十万萧家军,萧殊依为臂膀,一身武艺更在南朝赫赫有名。其为人豪爽大方,讲义气,重然诺,轻生死。燕军骄兵悍将虎狼之师,对他敬仰无比。虽然除了他之外,北燕未必没有能领兵之人,但是他能答应不再踏足中原,实是解了大周官家与百姓的一大隐患。

只是裴青输了便要陪上凤鸣剑,有人又觉得太过可惜。毕竟燕军南下两国交战只是隐忧,武功秘籍倾国宝藏却是现实的利益,众人一时拿捏不清,这场比试到底是赚得多还是赔得多。

萧四见众人犹豫不决,心中冷笑。他来时与萧宝卷存了一条心,便是要置裴青于死地。虽然萧殊曾说过留得裴青在,对昭仁帝裴煦亦是留了一个心腹大患,多了一个掣肘的力量,他却知道那是因为萧殊并未见过裴青其人。裴青裴煦二人皆不是轻易能挑拨之人,心念之强,在蜀中大乱之中便可见一斑,若不乘早除之,将来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更何况,还有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理由,裴青非死不可。

他一想到这里,便觉有些心烦意乱,真气鼓动,朗声道:“侯爷,请了。”

裴青微微一颔首,回身坐到桌边。众人这才发现桌上摆着一具古琴,刚才那雷鸣般的战曲便是裴青用琴声模拟鼓声演奏出来的。群豪见此都不由赞叹他琴技之精,迫切期待起接下来的比试。

裴青试指调音过后便有一曲琴音缓缓流出。

群雄之中有熟悉音律的,便低呼出声:“这似乎是《别鹤操》的调子。”言罢又摇头道:“却为何与今曲有些不同?”

苏别鹤自刚才看见那琴之时便面上无光,这时闻清音更是气息不稳,一言不发,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萧四双足站定,负手在后,听了一会,昂首傲然啸咏,且吟且啸。

果然没用内力,然声极清朗,堂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中原武林之中不乏去过燕地的人,都知北人粗狂,善歌啸,草原上牧歌嘹亮,闻者流连。但那是自然而然的畅怀纵情,心声流露。可是此时裴青琴声已起,弹的是南朝一首精致古曲,萧四未必听过,虽落后着,但是他短时间内便动唇有曲,发口成音,因歌随吟,看似音韵不恒,曲无定制,却是行而不流,止而不滞,随口吻而发扬,总能与琴声相谐。

众人震惊,闻者莫不肃然。

有人原先想北地之人到底不擅音律,此时也大为折服。又有人曾想北音南音到底风格迥异,不能协同,这时也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此时忽听琴声拔高,其声凄厉,似孤鸿悲鸣,杜鹃啼血,有如断猿肠碎,只听别鹤乍离群,余音皆愁烦。

“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有人闻声而叹。

亦有人给了个白眼,哼笑一声,暗道有耳无心,见识浅薄。那阵阵哀音却是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萧四眼中戾气抖增,想来已闻得杀声弦中见,却只是螳螂来捕蝉。

众人听得啸音亦从柔曼转而尖峭。萧四深自吸气,激哀音于唇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燥起。裴青琴声厉而哀,萧四啸声针锋相对,不经意间总是压制,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众人只觉情既思而能反,心虽哀而不伤。

裴青咬住一口气,拼命忍住全身经脉之痛,又拔高了一个音。

萧四额上亦是青筋顿起。他以自然之音,声不假器,就算是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总是肉体凡声,音域总有限制,而丝竹管弦虽是人工雕琢之物,但总是应物无穷,机发响速,非人声能抗,何况面前之人又是丝竹好手,精擅音律,拼了自己命不要也要逼他入绝境。他知道裴青琴音有慑人魂魄之意,总想引他催动内力,好致他经脉错乱,真气逆流。

第五十九章

至此时,琴声与啸声已从相和转而为相抑。二人各奏其曲各鸣其音,起承转合之间相互压制,仿若高手格斗你来我往,各寻破绽,各逞其能,一个比一个急促,一声比一声尖锐。

堂下诸人或坐或卧,本来无声,忽然其中有一个大叫起来,双手捂耳,面上极是痛苦。离他不远之处又有一个年轻男子亦是大喊大叫,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周围人正要去阻止他,忽然一块物什丢在地上,旁边人一看竟是一整块头皮,连血带肉撕扯下来,亦是尖叫起来。年轻男子倒地抽搐,满脸是血,眼珠仿佛要崩裂出来。而先前大叫的大汉这时也抽出腰中宝剑,在人群中乱砍乱杀。因先前中毒之故,众人皆是坐在一起互为依靠,这时有人避闪不及,或被他一剑透心而过,或被他劈下半边身体,死状极惨。

苏别鹤知是有定力不强的年轻弟子受琴声蛊惑,擅动内力,毒入经脉,意识不清之时又被琴声啸声之中的杀意影响,神经错乱,心脉全失,是故走火入魔。当下将手中长剑掷去,将那疯癫大汉半边脑袋削去,一时之间堂内血腥之气蔓延。华山掌门高叫道:“塞上耳朵,不要轻举妄动。”只是话音瞬间埋没在琴声啸声和众人的尖叫声里。堂下群豪争先恐后从地上爬起,也不管身上毒解了没有,都朝门口逃去。有的人跑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毒发身亡,更多的人精神错乱起来,互相拔出兵刃砍杀打斗。苏别鹤见此乱象,欲从地上起来,谁知刚动一动,便觉心跳加快,内息紊乱,忙闭上双眼,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妄动,再开眼时,正好有一人被从人群中推搡出来,跌倒在他面前,满身是血,死不瞑目,他额上冷汗如雨,却不能有所举动,只得眼睁睁看着面前群魔乱舞,鲜血四溅。

裴青埋头理琴,不知堂中乱象,只一心一意要撕碎啸声节奏节拍,十指翻飞,指端已是鲜血淋漓,但听“啪啪”几声,手下几弦相继断裂,断弦带着劲力反弹到他脸上,在他脸上眼角打出根根血痕,他也浑然不觉。

啸声连拔三声,响过三个音阶,以排山倒海之势将琴声压倒。

裴青手下只余一弦,瞬间被音波湮没。他只觉血液逆流,嘴角却绽出一个微笑,手下不停,在那一弦之上不住拨动。

这时琴声已是几乎听不见,只余啸声在堂中回响。

堂上众人本来互相砍杀,这时也慢慢停下来,满脸呆滞,侧耳听着啸声,渐渐将指向别人的兵器架回自己身上,仿佛只待啸声暗示便要挥刀自裁。

裴青瞳仁慢慢放大,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忽然之间,从背后隔空送来一股内息,急速自他后心传入,散入四肢经脉之中,他灵台一激,眼睛任是看不见,心中却已清晰起来。那内息熟悉无比,自后背透入,压住他逆行血气,给他极大支持。他心下一喜,缓缓将那内息自气府丹田引至双臂经脉之中再引入单弦之上,那仅存的一弦立时抖擞起精神来,奏出一连串的强音来。

萧四闻听,心下一颤,他纵不擅音律,也知曲高和寡,定弦过高,恐不能持久,故他拼着一口气将琴声逼到死角,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仅剩一弦任能反击,且越奏越高,似有无限潜力可挖。他这时心脏鼓动,喉嗓之间撕裂般疼痛,口中已有血腥之气,自知音无再高,一口气竭,便要落败,这时也不管那不许动用内力的条件,真气自胸中透出,狮子吼就要出口。

正在这时,忽闻堂外传来另一声清啸,打在裴青琴声和萧四啸声之间,二音瞬间被打乱节奏。裴萧二人斗法已到关键时刻,被这啸音打散,都是强弩之末,变无可变。那啸音仿佛钟磬一般,由远及近,缓慢悠长,连绵不绝,似暮鼓晨钟,渐渐将裴青和萧四的声音都包裹进去,二音在啸音统领之下慢慢收束,淡淡散去。

堂中兵器噼噼啪啪落了一地,众人眼神从涣散中回转过来。

萧四弯腰咳出一嘴血沫,直起身来,哑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滚出来。”

果有一人从外面跃进堂来,半跪在萧四面前,背脊挺得如刀锋一般,仰头道:“四哥,对不住。”

阮洵在众人之中为伤员包扎裹伤,他本无内力,琴声啸声俱起之时便被苏应陵用布堵了耳朵,是以无恙。刚刚拿下布条,便听了这一声,只觉熟悉无比,抬头看见来者,不由“啊”了一声,道:“竟然是他。”

七大派掌门都睁眼看向堂前,欲见识这将众人拉出修罗地狱之人。

萧宝印本来是用布塞住耳朵,这时看见十三进来,欢喜地立时取下耳中碎布,便要上前扶他,忽听萧四喝了一声:“宝印回来。”

萧宝印回头一看,见萧四面目可惧,五官扭曲,吓了一大跳,不敢再上前一步。

萧四挑眉道:“我让十五看着你,你既出来了,十五已死?”

萧宝印闻言睁大了眼睛。

十三面上似羞惭无比,道:“十五弟眼睛不大好,我骗他进来,将他点晕了,出来的。”

萧四气极反笑,指着他道:“好好,不服管教,打伤同门,你出息了。”

十三低头不语。

萧四知他心中所想,立时抬头望向裴青,运气开口道:“侯爷与萧某比试尚未见结果,请以继续。”声音暗哑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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