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收拢眉心,困惑的说道:
“确有其事……只是他们支援的十几石粮草对养活整个大营实在是杯水车薪,今年天灾不断,鲁城收成也不好,我们也就没敢厚着脸多要……”他羞愧的笑了声。
钱忠蓦地攒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
“这样啊……你先下去吧,等戚帅醒了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先在大营里逛逛。”他就不信了!
林琅立马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看着他欲言又止。
钱忠心头一喜,暗道:果然,他越不想让我看我偏要看,我看谁拦得了朝廷的钦差。
“这不是不行,只是望公公多带些人手,大战方歇营里还有些混乱。”
钱忠表情一僵:
“混乱?怎个混乱法?”
“将士死伤无数,营里现在更多的是城里的流民……戚帅卧床不起,大营里剩的大将实在无力约束……”他羞赧一笑,眼神恳切的看着钱忠:
“不过公公身边的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对付这些悍民自然不在话下。”
钱忠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眼睛在营地逡巡一圈,入目的都是一堆杂糅着奇奇怪怪颜色脏污的破烂,心底对这鬼地方会有宝贝又多了一丝怀疑,但他面上不显,咳了一声:
“自然。”
……
钱忠逛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火急火燎的跑回来,几乎像落荒而逃。他这辈子都没碰见过这么可怕的流民,他喘着粗气,心有余悸。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从战场的尸堆里爬回来的恶鬼,他身边带着的武功高强的凡人,没有一个是这群恶鬼的对手。
“公公。”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钱忠蹭的跳了一下,瞪着传进来的人,粗声问道:
“什么事?”
“戚帅醒了,正找您呢!”
钱忠一甩袖,故作镇定哼了一声,板着脸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人带路,他步履匆忙,满腔兴师问罪的冲动。
进了帅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熏得人眼前一黑,他嫌恶的捏紧鼻子走进去,就见戚言堂半靠在简陋的床头,一副苍白衰败,有气无力的模样。见他这样子钱忠心里微妙平衡了不少,却还是有些气愤,他堂堂御赐钦差,千里迢迢来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他们不说连口热茶都没有招待,居然还任那帮子刁民在他面前作威作福!这么想着,他脸唰一下就黑了起来,施施然走到帐内仅有的一张椅子旁坐下,扬着下巴满脸骄矜的看着戚言堂。
他或许有起身给他见礼的打算,可钱忠不那么确定,因为他挣扎的似乎没那么有诚意,他撑着床畔身子离开床面几公分又躺了回去,钱忠摸不准是他真的虚弱至此还是他故作姿态,他没有说话,打算静观其变,却听那个叫林琅的老头紧张的劝阻:
“戚帅您赶紧躺下,您为国为民操劳至此,公公宅心仁厚,怎忍心计较一时的虚礼?!”
钱忠又噎了一下,见帐子里的人蓦地盯紧他,他扯出抹虚假的笑容称是。
于是戚言堂也不再挣扎,他躺回床上,虚弱的冲钱忠笑了下:
“公公舟车劳顿还记挂着来看我,戚迹不胜感激。”
“戚帅言重……”他捻搓着指头,心里念叨着:乖乖,这就是让皇上日夜忌惮的男人,前些年见到他的时候还一副眼珠子长在头顶的模样,现在变成这模样皇上不知该有多开心……他也有今天……嘴角不着痕迹露出一丝冷笑,转瞬即逝,因为他看见了随之进帐的几个人。
戚言堂也看见他们了,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他们叫人搬凳子进来坐着,然后勾起嘴角笑:
“今儿是个好日子……咳咳!”他咳了一下,平复下喘息又笑起来,看着钱忠眼神温暖湿润,带着十分的感激,钱忠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这股不妙的感觉让他连自己进帐的初衷都忘记了……果然,他听见戚言堂沙哑的声音又道:
“钱公公代天子巡察,特意从皇城赶来犒赏三军,弟兄们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说着,他又激动的咳嗽起来。
钱忠脸上蓦地出现一抹惨青色,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堂堂三军元帅居然能这么堂而皇像要饭的一样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的,他干咳一声,推脱道:
“哪里哪里……”
“元帅说的是,属下们接到消息早就通告了全军上下,大家都眼巴巴的盼着钱公公来呢,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兄弟们别提多开心了!”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的男人裂开嘴笑道,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骇人的厉害,可他一笑钱忠也没觉得好到哪去。
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事情好像跑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他原打算就是要犒赏军士戚言堂也得那些好处来换,他也不会给他们太多什么东西,他要到只是宝贝,可现在他连宝贝的气味都没闻见!
“胡闹!”戚言堂轻叱一声,语调却没多少怪罪的意思。
“不知钱公公这次前来带了多少粮饷?”又一个稍显温和的将士问道,他满脸期待而焦灼,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钱忠,让他很有压力。
钱忠支吾着,这数可不能说大咯。
“嗨,还用说吗,营里上下都传遍了,陛下慷慨恩重,给钱公公足足批了一百万两雪花白银,更别说还有十车的粮食,听说都已经在路上了,这两天就该到了!”那个长胡子的男人兴奋地说道。
钱忠一瞬间失聪,呆愣的看着他们,尖声道:
“多少?!”
“一百万两,莫不是我记错了?难道是两百万?”胡子男搔搔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钱忠一口气没喘上来:
“不……”他还没说完,戚迹岔道:
“多谢万岁隆恩,可惜微臣这副残躯实在无力下床,但等公公昭告三军宣读圣恩的时候,戚迹就算断了腿也必定到场!”
钱忠一下子就哑了……这是圣上的隆恩,和他一文钱关系也没有,可庆景帝会出这钱?他分明一个子也没掏!但他能说?说了谁会信?他代天子巡视,真是狗屁差事!
“陛下却有其意,可这日子没有各位将军想象的那么快,还请体谅,毕竟这么大笔财物,不是一两天就能到的。”钱忠不着痕迹擦了擦冷汗,跟满帐子的人虚与委蛇起来。
“哪能啊,我们派去的接应传信回来说已经快到寒城了,寒城离这不过两日的车程,公公多虑了。”胡子男不假思索回道。
“怎么可能!”钱忠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众人刷一下看向他,林琅一脸错愕道:
“公公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圣意有误?”
钱忠冷静下来,打着哈哈道:
“大家也知道,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再加上天灾不断,国库一直空虚……”他还没说完,耳朵滑进一声剑鸣,脖子上的汗毛蹭的立起,近乎本能的,他语锋一转:
“但众将戍边有功,且劳苦功高,朝廷就算再困难也不会亏待了诸位的!”
胡子男这才哈哈大笑: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变故呢,全军伤亡惨重,如果真出什么幺蛾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兄弟们交代,您也知道,这么些年,兄弟们打仗都打出火气来了。”
钱忠惨白着一张脸连连点头。
“好了,收收你的性子,看把公公吓的,琅先生通知下去,两日后钱公公将代圣上在全军面前犒赏三军。”戚言堂佯怒的瞪了胡子男一眼,然后又自然而然对林琅吩咐道。
“两日,会不会太急了,戚帅您的身子……”林琅犹疑道。
钱忠连连点头,两天,他跑都来不及跑远!
戚言堂摇头,强笑道:
“这是燕塞城这么多年来第一件好事,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这件事出什么岔子!”
“戚帅哪里的话,我人就在这还能跑哪去呢?您身子要紧,还是多歇几天,南锦的安危全系在您一人身上啊!”钱忠忙不迭劝道。
戚言堂看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眨眼即逝,钱忠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见他喘了口气道: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钱忠登时全身都凉了。
他踩着虚软得步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帐子的,顶着明晃晃的日头,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听说东鞑剩下不少好东西,怎么不拿去换些补给,将士们的生活也不至艰苦至此。”
“哎……”胡子男大大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回道:
“东西有是有,可在这却没人要,公公有意愿要换吗?”
钱忠眼珠子一转,在这没人要不代表皇城里也没人要,他急问道:
“什么东西,在哪?”
“公公您真要?”胡子男表情古怪而不确定。
钱忠一噎,干笑道:
“如果是铁登还有马肉……”
胡子男摇头:
“当然还不止,不过公公您可算解了全军的燃眉之急,我代表兄弟们感谢您!”他诚挚地看着他,然后招过一个小兵,爽朗一笑: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钱公公要花钱买咱们从东鞑狗那缴来的战利品,告诉伙夫,今晚宰三只鸡熬汤,狗娘养的,大家都多久没尝过肉腥味了!今夜就让大家开开荤!”
三只鸡……钱忠表情扭曲了一瞬,他刚刚有说什么话让面前这家伙误会吗……他只说自己去看看吧……
他含着泪看人把一堆堆破皮草锈马镫之类的东西塞进他带来的马车里,无声的哽咽了下,又看着那些浑身上下都淌着血腥气的蛮汉子把他车里最值钱的装饰都给扒了下来……他这一刻才后知后觉的确定到……他这是被打劫了……
他僵硬的看着胡子男,他转过头冲他裂开一口白牙,表情状似感激,可那一口白牙在太阳底下森然发光,嵌在血红的牙肉里就像一排染血白刀……他默默收回视线,已经不知多少次懊恼自己这次莽撞的请旨。
今夜就走,要神不知鬼不觉!他心里恨恨道,让他妈的犒赏三军见鬼去吧!
想得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这是个穷苦,刁蛮,惯于打劫,擅长强买强卖,乐于曲解人意的军队,把不要脸当成军纪,把占便宜当成信条的强盗伙,那个笑的一脸斯文莫测的叫戚迹的男人就是一个强盗头子。
钱忠被刀子逼回帐子以后,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忍痛割肉以换得从这鬼地方脱身的机会,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在那封信纸上盖上印戳时候的感觉……
粮饷已经到寒城了,当然,因为临近的虞城就是他的老窝,他以前一定是疯了才会把自己的老本藏在那里……
……
“戚帅,您没看见那老东西的表情!”王猛捶桌大笑。
戚言堂已经擦掉脸上的血迹,轻笑着将手里的书卷放在一旁,叱道:
“当心岔气。”
“元帅妙算,不过这老家伙回去给皇帝报信……”初年又皱起眉。
“你们觉得他会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什么好话。”
“他说好话这才糟糕,皇帝信任他可不是这个信任法。”戚言堂冷下一下道。
钱忠当然不会说什么好话,他忙不迭的诉苦,自然把戚家军如何贪婪粗蛮描绘的淋漓尽致,当然也省过了自己白掏的那百万两银子,他毕竟不傻,他一个太监有这么多钱到底是不正常的。
“犒赏三军花了多少银子?”庆景帝其实只关心这个。
“差不多奴才一半的身家呐,奴才这下连棺材本都没了!”钱忠眼里挤出的浊泪消失在涂粉的褶子里。
庆景帝一皱眉,冷哼道:
“多少?”
钱忠这才期期艾艾道:
“总共十万两。”
庆景帝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么多年,捞的还不少啊,得,收起你那副委屈样,你跟着朕还会穷了你不成?”十万两还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庆景帝这下才算安心……
“戚迹果真伤重?有没有痊愈的可能?”他又确定道。
“十有八九是没有了,那小子也是个蠢蛋,为了面子一直强撑着跟奴才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下来以后奴才见他起码吐了一盆子的血!奴才还特地问过军医,他这下可算是伤了根子,活不长的。”
庆景帝心满意足的点头,然后瞄他一眼:
“他毕竟还是朕的大元帅,注意你的措辞。”说是这么说,只是他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散,钱忠就知道自己这龙屁算是拍响了。
第6章
今年的春来得早,青绿早早爬上塞北的草皮,草皮与天际相接的地方传来哒哒的马蹄。
伴着高高溅起的草屑,天线的地方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是一匹高俊的黑马,油亮的毛皮没有一丝杂色,肌肉健硕线条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缀余。马上的人有着一双刀锋般的眼睛,麦色的肌肤,深邃的轮廓,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看起来严厉而犀利,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在草野的风里翻动。
他率着马队靠近城墙,勒马的一瞬间腰杆挺得笔直,眼睛里逼人的锋芒瞬间收敛,变得深沉而冷厉。他微微侧头,身后的人默契的将马背上的东西卸下,井然有序的牵马走进城门。
城门隔绝了另一个世界,隔开旷野无垠的荒凉,隔开萧索悲怆的风吼,也隔开了噬人血肉的草原。城门另一侧很繁华,商旅卒贩络绎不绝,每人脸上闪着精明警惕,或是爽朗豪迈,每一张面孔都那么生气勃勃,他们身后驻足着一幢幢样式齐整却又稍显古怪的房子,造房的材质当世罕见,似乎是沙土混着石膏,总之造出来的房子既坚固又平整,这也是燕塞城民这些年来最骄傲的事情之一。
“元帅回来了!”随着这一声欢呼,街市上的人竟齐齐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朝城门看去。看见熟悉的马队,众人脸上不禁露出喜意,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上去。
“戚帅!”
“恭祝戚帅凯旋!”
……
马背上的男人,也就是戚言堂,看着夹道的城民他翻身下马,冷峻的眉眼稍融,他冲众人微微颔首,领着马队朝城中心最高最雄伟的建筑走去。
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战役,这十年来发生过不知凡几,从一开始的东鞑军主动,到后来的戚家军追击,这十年来燕塞城的变化翻天覆地。
他们停在大门前,戚言堂翻身下马就见军师林琅一脸忧心忡忡的走来,抱拳鞠了一揖道:
“戚帅,皇城又来信了,不是好消息。”
几乎是反射性的,戚言堂胃部一抽,要说这十年来他最讨厌什么,估计就是军师的坏消息了,但面上却不显,他看了他一眼走进门,冷声道:
“说。”
“皇帝要您进京。”
戚言堂没有说话,这够不上坏消息,这已经不是皇帝第一次命令了,估计他这些年活得好好的这件事已经让老皇帝吃不下睡不香了。他坐在大厅主座上静静看着林琅,他知道一定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林琅递上一卷丝帕,面色阴沉的退到一边,戚言堂打开一看,脸色倏地难看起来,他紧紧捏着那卷方巾,牙关咬的死紧,默了半晌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