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言堂舒了口气,摸了摸她的鬓角,笑道:
“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戚言薇扬眉:什么?
他摘下腰间的玉珏,郑重的放在她手里,笑:
“这是我送给我外甥的见面礼,你收好了。”
她握紧掌心温热的玉珏,摩挲着那精致的纹路,抬起头微笑着,正想轻啐一声:
难不成你外甥出生你不来?他们最后都会去燕塞,到时候再给也不迟……话还没来得急出口,就听戚言堂柔声唤了她一声:
“薇儿。”
嗯?她微微仰头。
鼻尖突然漫开一阵香甜的味道,她眼前一旋,似乎看见儿时住了多年的山,山上种满了桃花,晚春花残的时候路上细细密密堆满了樱粉的花瓣,风一吹来,柔软的花瓣乘风起舞,小小的天就下起粉色的雪,美得人心都快化了。
她在梦里一次一次梦过,却在梦醒的时候一次次知道她早就回不去了。
接住她软下的身子,戚言堂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收紧手臂把头埋进她香软的发间,指节微微颤抖着……
天见尤怜,没让她今后举世无依。
脚步声停在背后,他没有转头,只是确定道:
“解药有用吗?”
楚拾年再一次把了脉,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他怔怔的重复道,突然喉头一甜,侧身呕了口血。
他看着石板上溅开的猩红,沉默的抱起戚言薇,然后用脚碾碎那摊血痕。
他看着天上舒卷的云,微笑起来:
“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孩子也姓柏……楚拾年腹诽着。
戚言堂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他知道他肚子里在说什么。他很想知道今后她和她的孩子过得怎么样,只恨自己当初为何学的不是历史,于是对现在的事情一头黑。
“你说她的孩子今后是登侯拜爵,还是驰骋沙场呢,又或许会不会就当一个富贵闲人……”
“这不该你更清楚吗?”楚拾年打断这人迷离的幻想。
戚言堂瞪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他只能相信他们今后都会过的好。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戚言堂一噎,哼道:
“是女儿也很好。”
“我总会知道的。”他自言自语,又笑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戚言堂,楚拾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忍,他别开眼干巴巴说道:
“现在她正梦着最开心的时光,你要把她送回侯府了吗?”
他们已经准备好说辞解释她醒来后他的不知所踪,边关告急,合情合理。他的死讯今后一年将隐而不发,这一年她的孩子应该也生下来了。他交代军师模仿他的笔迹与戚言薇通信,他甚至准备好了他的死因,战死沙场,他这种人得此结果天经地义。
他考虑了每一种可能性,所以,应该可以放手了吧……他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国师。
“我很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戚言堂觉得他实在不必,尽管他被逼着做了不少选择,但这条路总归是他自己决定走完的。
他抱着戚言薇一步一步走出尚林寺,早春的阳光温暖柔软,他走的很稳,一步一个脚印。
脚踩在花瓣铺就的绒毯里,沙沙的轻响,细腻柔软的包裹着脚掌,就像走在云里,阳光亲近又温柔,戚言薇勾起嘴角悄悄凑近了些,睡颜甜美安宁。
戚言堂目送着载着她的马车缓缓朝侯府驶去,下意识抬起手,最终颓然放下,他看了很久,街头早就没什么了,就连晚市摊贩都已收摊,一街阑珊的灯火,他的衣袍凉如夜水。
对不起……他无声呢喃着,终于迈开僵硬的下肢,牵了匹马朝城门飞驰而去。
他还有个地方没去。
……
桃源村是个小村,被绿林包裹在岑镇的尾部,它一向安宁无名与世无争,但近年来岑镇的人对它的关注史无前例。
它出了三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韶阳郡主,元帅戚迹,将军古安洛。尽管后者已经被历史淘去,但前二人的名声仍能让整个岑镇乃至奉安城颤抖。只是随着近年来戚迹的凶名渐生,众人看桃源村的目光里又掺了些以往没有的古怪。
村子里有户人家,青瓦泥墙的屋子坚实又漂亮,这家人算不得全村最富庶的,但却是全村最引人注目的。
这日天明,急促的马蹄踏碎夜的沉寂,街上卷起尘烟没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这家人坐落在桃源村最高的地方,屋前是一阶一阶冰冷的青石梯,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石梯便有了温度。台阶周围的人群越聚越密,却杳无声息,他们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台阶上的人,那人一身素衣,眉眼深邃冷冽,俊美不凡,他神情庄肃,一阶一叩首朝最高的那间屋子走去。
屋子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已经到了眼花耳聋的年纪。
膝盖被石阶上的碎石磨得血肉模糊,那人恍若未觉。
汗水顺着硬挺的轮跨滑下,戚言堂从最有一级阶梯上站起来,推开那扇门,动静惊醒门里的人,好一会儿,他看着仆人搀扶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朝门口走来,戚言堂快步走过去,咚一下跪在老太面前,泪水从眼眶决堤:
“娘。”他哽咽道。
老太迟疑的弯下腰摸着他的脸,颤声道:
“言堂?是言堂?!”
那人点头,老太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抱住他的头泣不成声。
她不信,世人说戚言堂杀了他亲儿子,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走了多少年了?十年还是二十年?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那天他们走的时候穿着她亲手缝补的衣服,带着她酿的桃花酒她蒸好的米糕,个子那么矮,身子又瘦又小,不相互扶持着根本走不完外面的路。
所以世人怎么说,她都不信……
“娘,儿不孝……不孝,对不起……”怀里传来闷闷地声音,她摩挲着他的脸,在嘴角处摸到一股湿润,难以置信般她拿袖子擦了擦,一股血腥漫开:
“言堂,言堂,有什么话咱进去说……娘不怪你,娘不怪你啊!”她拍着他的背,一边招呼仆役撑起他。
那是她儿子,就算没有血缘也是她的儿子……他从小就那么懂事听话,怎么可能有什么对不起她……
“是我杀了大哥,是我。”后来戚言堂意识已经半昏迷,却仍执拗的抓着母亲的手一遍一遍忏悔着。
老太温暖的手一僵,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就这么愣了半天直到耳边的声音低不可闻,她哆嗦着拿起孩子冰冷的手按在脸上,一时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
其实她知道的,各种版本的说法她都听过,她只是不愿承认……
“安洛……怪你吗?”她相信他有苦衷,她老婆子虽然没念什么书,但也知道塞外苦寒,很多事情由命不由人。
戚言堂睁大了涣散的眼,耳朵里模糊传来这么个问题,眼里露出一丝茫然……
他大哥当然不怪他……只是不肯原谅的人从来只是他自己。
“那就够了,就够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老太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某种安宁,戚言堂缓缓阖上眼。
他会死在这,他知道。他身不由己的出生,身不由己的流浪,身不由己的征战沙场……但总归还有个安息的地方他可以自己选择。
他记得那年桃花开,他们三个到山上摘花,他背着妹妹小小的身子,他大哥背着一娄盛开的桃花,他们疯了似地在路上跑着,脚下踩着风,似乎可以飞起来……
他飞起来了……但他会下地狱的,可地狱在天上,他大哥一定早早占山为王等着他了……
他终于垂下手……
——前卷·铁马兵戈·完——
现代卷:温油的拿下万人迷
第8章
水压从四面八方席卷,窒息的感觉包围了所有感官,发根被人猛地揪住,哗啦……脸脱离水面那一瞬,戚言堂本能的朝右手边一手肘,正击在那人腰间的软穴上。
卧槽!被人按在马桶里这样的清醒方法实在不值得体验,戚言堂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冷冷看着身边正弓着腰哀叫抽气的黑衣大汉。他站直身子随意从旁边架子上抽了条毛巾,擦着湿润的头发,瞥了一眼正努力站直的男人,冷笑一声,提脚就踹。
五分钟后,盥洗室门打开,挂着一身松散白衬的戚言堂走出来,扣子系到一半,露出大半雪白的胸膛,湿漉漉的头发仍滴着水,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打量了一下盥洗室外的房间,看着是间病房没有错,他个穷小子能住这么高级的病房估计是托了霍陇的福。走到落地镜前,他眯起眼……这副白斩鸡似的身材,真是久违了,随意捋了捋头发,仍是那张熟悉的俊俏脸蛋,这人是他没错……于是,他真的回来了。
心情说不上喜或者悲,他的妹妹,他的下属,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这条路已经与他无关,且事已成定局,多想无益。他压下心头的一丝黯然,转而想起浴室里还被绑着的那名不速之客。
霍陇这人虽然傲慢滥情,但他不屑做这种下作的事情,所以那就是白书涵了。他讽刺的勾起嘴角,这两人一天到晚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还偏生要把其他人卷进来,他以前也是抽风了,明知道这水浑还一个劲的要搅进去。
想起自己以前,戚言堂眉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了一下,扯下肩上的毛巾,他又走进盥洗室。那人被他用另一条毛巾捆得结结实实,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来干这种事情确实有几分吃力,但这么多年长的教训,他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了。
挑了下眉,看见他一脸好像看见自己被鬼上身的表情,嗤笑了一声:
“我还记得上一个蹭破我衣角的人,被我丢去喂狼了。”
见男人蓦地瞪圆了眼,戚言堂不屑的撇撇嘴,他说的当然是敌军那一方的,事实上就算他们没蹭破他的衣角他也是要把他们喂狼的。
和平年代,有话好说,这次就先揭过,不过……
“告诉白书涵,让他把自己的罩子放亮些。”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戚言堂了然,果然是他。
保险起见他又卸了他四肢的关节,为防止他的哀嚎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拿池子边的肥皂塞进他嘴里,满意的看着他原本偏黑的脸色瞬间惨青。
站起身随意蹭了蹭手,他走出盥洗室,护士这时走进来:
“换药了……”
本来只是例行一说,没想到见着清醒的人了,护士小姐愣了一下,随即叱道:
“醒了怎么不按铃呐!”
戚言堂眨眨眼,镇定自若的把身后的门合上,露出一个略带羞涩腼腆的笑容,果然护士被惊吓到的火气瞬间歇火。
他知道自己这张脸的杀伤力,只是以前藏在唯唯诺诺的表情和总是佝偻的身形下打了不少折扣,但现在不了,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自惭形遂,当了十年一把手,他的骄傲不显山露水却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霍陇以前也承诺过要把他领进娱乐圈把他捧红,可惜他太不争气,又或者是白书涵来的太是时候,总之他没能挨到霍陇兑现承诺的那天。
在无人的时候他或许可以承认,他可能真的有那么点自恋。
……
他用花言巧语哄骗到走廊的录像,那黑衣男人走进他房间的影像赫然清晰,拷贝了一份直接发给霍陇,附上三个字,白书涵。霍陇碰上他总会做些什么事情,他一向乐意帮他收拾烂摊子。
没一会儿他就接到短讯,干脆利落的三个字:不可能。
戚言堂冷笑一下,关上屏幕灯,自顾自开始收拾起东西,现在不可能,等霍陇自己查清楚了他就该知道了。虽然白书涵在他心里就是个没有污点的天使,但此事一役……或许就变成了一个有点任性的小天使。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牙酸,索性不再理会。他打包好一切,擦干头发换上衣服,头上那道口子早已愈合,他躺了两个星期,这让他的医师诧异不已,他的突然清醒估计又能吓他一下。
施施然走出医院,他回到以前租的小屋,屋子很久没人住了,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食物腐烂的臭味,戚言堂脸色一白,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在这种猪圈般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食用完的方便面碗堆成小山,没洗的衣服袜子随意乱扔,他以前有这么邋遢?定了定神,再糟糕也是自己,他呼了口气,撩起袖子准备清扫。
等屋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才罢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他对自己现在这虚弱的体质很不满意,重修洛言诀也不是难事,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随意冲了个澡,他拉开窗帘,窗外直接是宽阔的马路,看着车子川流不息,他一瞬间对未来感到一丝迷茫。
这是个和平的年代,和平的令他不适应。东鞑早已并入版图,皇室仍在,不过皇姓居然是戚……他以前一点也不觉得皇家和他有什么关系,天底下姓戚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倒颇有几分无所适从。
南锦如今改名叫南华,除了皇室戚家外还有四大家族站在南华顶端,初家、王家、楚家、古家,政权军权司法权分别在这五家间轮转,南华以一种世界难以想象的方式平稳却快速的发展着,在千年前就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一千年来除了三百年前世界工业革命初期稍显出的颓势以外,而后便以骄人的姿态加急赶上。
拢了拢思绪,他长叹一声。作为这个国家子民的骄傲他以前一直没感受到,因为他混的很糟糕,何况他觉得这和他一点也没有关系,但现在……
他推开门,直奔向省立图书馆。情报不足,羸弱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全,是的,没有外族夷蛮虎视眈眈,没有一个嗑药嗑出病的皇帝老头层出不穷的找茬,但他还是觉得不安全,或许等洛言诀突破第一层他可以稍稍安点心。
他拿了本史书,厚重而古旧,却仍旧结实,这是国家善本再造工程项目的产物,从纸张到刊印都经过层层筛选,就算再走些年头它也不会轻易损毁。戚言堂翻开它,直接跳到皇家王朝终结的那一年。
乾越三十二年,长平军于辽东揭竿而起……
同年,燕塞边军以主帅被谋害为由开始公开反对南锦朝廷……
……这些都是那时候他交代好的,他虽说战死沙场,但能给庆景帝泼几盆脏水的事情他们一向乐不此疲,何况也没冤枉他。
他迫切的想知道他妹妹后来怎么样了……等终于翻到那张纸,他面色剧变。
戚家军花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攻破皇城,天下义军无不归附,王孟初年他们尊他妹妹戚言薇为昭阳公主,其子从母姓名唤戚廉阳,奉戚姓为皇姓,然而……昭阳公主卒于乾越三十四年,死于暴病。
他死后第二年,天下初定,戚言薇也死了……
生老病死皆不由人,戚言堂这么告诉自己,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头泛起的一阵阵绞痛,他自嘲一笑,就算她足寿而亡,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花半天的时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制订了一份详细的锻炼计划,无论什么年代他或许都已习惯强悍的武力作为后盾。
等他接到霍陇的消息时已经是快三个月以后了,和他发给他的短讯一样简洁,霍大少也只有寥寥数语:
我会补偿你,不准揪住不放。
戚言堂无语的翻了翻白眼,他等着补偿,但仍旧决定无视这条短讯。现在他正在去桃源村的路上,这两个多月每日风雨无阻的跑步练气,加上第二次修炼洛言诀他轻车熟路,现在的他已经和三个月前的截然不同,本就修长的身材生生再拔高了一个高度,精悍的肌肉代替原本的软肉,修剪过头发后整个人多了种铅华洗净,温润内敛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