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启恭敬回答:“是的。我叫文子启。”
雷承凯淡淡问:“文子启,你知道天元是什么意思吗?”
文子启:“是这棋盘里中心位置的星点。”
雷承凯摇头:“是北极星。”
文子启茫然:“……北极星?”
雷承凯哼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文子启的围棋知识浅薄。他以二指拈起一枚白子,道:“在古代,天元象征北极星。”
“……受教了。”原来下个围棋还需要知道这么多历史,文子启内心泪奔。
“你刚学围棋,就有这气势,不错。”雷承凯没去瞧文子启,而是盯着自己指尖所夹的白子,“孺子可教。”
啪。白子落入棋盘中的另一星位。
一场棋局,不足一小时,围棋高人雷承凯就将初入门新手文子启打得一败涂地。
棋盘上,白子占据了绝大部分区域,只有零星的几枚黑子苟延残喘。
雷承凯的声调无一丝抑扬顿挫:“你下得太差了。”
文子启沮丧得像打了霜的白菜一样,蔫耷脑袋:“是的,我明白……我会继续努力的……”
雷承凯顿了一顿,双手交叠在胸前,语气强硬:“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既然逐客令已下,文子启不好再说什么。
“今天非常荣幸能得到您的指教。”还有你毫不留情的击溃——文子启起身,“雷行长,我先回去了。”
文子启离开围棋室后,雷承凯依然端正坐在棋盘前。
他瞑目片刻,再睁眼时,眼神中有着某种怔忪,无边的思绪沉淀在属于数十年前的某个记忆片段。
他漠然看向棋盘正中心的那枚黑子。
尽管文子启的棋艺奇差无比,被杀得片甲不留。但仿佛冥冥中自有上天的指引,或故意,或无意,一场棋局终了,那残存的几枚黑子中,正正就有那枚最先落下的黑子。
——没有被吞噬,没有被替换。从开始到结束,稳居天元。
雷承凯的目光渐冷。他冷冷地板着一张脸,冷冷地注视那枚天元黑子,冷冷地思索。
千里之外,地处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恰巧亦下起了雨。
三月的日子过到了底,好不容易等来暖气团,气温回升至十几度、然后二十几度,却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冷雨,让人们再次翻出了棉靴棉袄。
高耸入雨云的新上海国际大厦,东方旭升总部,总裁办公室。
冯浩的视线从业绩报表中缓缓抬起,锋利如一把新开刃的钢刀,落在华北区总代表身上。
可怜的华北区总代表,坐了仅仅五分钟,冷汗已满一额头。他战战兢兢的神情表明,刚过去的五分钟等待时间给他带来的漫长痛苦感不亚于整整五年。
冯浩的嘴角勾起一抹尖刻的笑意,随机又消隐。
业绩报表被啪地一下狠狠摔在办公桌上。
华北区总代表浑身一哆嗦,结结巴巴说:“冯、冯总、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冯浩的双眉拧成川字,气势汹汹。
“这、这个季度,一月到三月的业绩,退、退步了。”
“华北区本来就常年垫底,现下还退步了。”冯浩身子前倾,给华北区总代表施以更大的压力,“你这个总代表的位子,是不是坐得太顺坦了?”
“冯、冯总,请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下个季度我一定会把销售额拉上来的!”华北区总代表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极力挤出谄媚的笑。
东方旭升的现任总裁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保持着死寂如铁的沉默,仰靠回椅背。
华北区总代表的肩膀在颤抖,如同即将被扔进沸水锅的蟾蜍。
冯浩开口,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下个季度,销售额还没上来,怎么办?”
“如果、如果还没上来,任凭冯总处置!”豁出去了,华北区总代表坚定地回答。
“噢——”冯浩轻蔑一笑,“好,那就再给你三个月。”
华北区总代表千恩万谢地退出总裁办公室后,冯浩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就是一个破销售么?去年将华北区的业绩稍稍提升了,居然胆敢自以为是,暗地里嘲笑自己的宝贝儿子能力低下?看在他是东方旭升老销售的份上,只抓着销售额下滑这点小事来吓他一通,完全是便宜他了。他一把年纪,也就这么点本事,绝对是不敢贸然辞职离开东方旭升的——要真愤然辞职了,有别的公司愿意聘请他?就算有新公司肯收留他,工作年限和资历都与薪酬挂钩的,一切重新开始,那点钱够他养家糊口?
冯浩站起身,踱步至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前。
外头的世界灰暗,天边乌云团团聚拢,朝市中心蔓延。雨线随风横斜,玻璃窗上水迹蜿蜒。
冯浩干干地冷笑两声,为自己倒了杯芝华士威士忌,再点燃一根烟,惬意地吞云吐雾——有这个华北区总代表做例子,瞧瞧谁还敢让宝贝儿子遭白眼。
“嘀铃铃——”
冯浩掏出手机,“啧,谁的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冯浩皱着眉头吸了一口烟,收起悠然享受烟酒的情绪,接通电话。
“喂?”
通话另一端传来低沉的嗓音,“冯总,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
“你打电话来,不可能是准备约打高尔夫的吧。”
“高尔夫就免了。不过,要是冯总有兴致观赏海景,我还是能奉陪的。”
“观赏海景——”冯浩又吸了一口烟,手指勾过烟灰缸,弹一弹烟灰,“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不必拐弯抹角的。”
“呵——”低沉嗓音中混杂了讥讽的笑意,“宸安银行的订单,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冯浩一听,提起了几分精神。“想,当然想。”近期,股东们的动向有些异常,半年内连续两次派人从英国来上海审查财务状况。而以往,如此大规模的内部审计只是一年一次。股东们对此的解释是:去年的业绩增长缓慢,需寻找根本原因。
不管如何,将宸安银行的大订单拿到手,提升销售额是首要任务。
“想要?我可不见得你们有多重视。”
“当然重视。我们派了公司的销售总监负责跟进。”
“你们的销售总监,就是那个叫韩光夏的人么?”
“没错。”
“那可是一只看不牢家门的狗。”
“哦?漏了贼进屋?”
低沉的笑又传来几声,过后,对方压下声音,“第一件事,赛思克那边,请了宸安的几个人去海南开会。都是能影响决策的人。说是开会,其实是又吃又玩又拿,笼络人心。”
冯浩缄默数秒,“韩光夏并没有向我汇报此事。”
“第二件事,文子启他如今人在赛思克,是负责跟进宸安银行订单的人员之一。”
“文子启?”冯浩一边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一边呷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水只饮剩浅浅一层覆盖杯底,他才模糊记起,“几年前那个被踢走的工程师?”
“当年韩光夏为了他,差点就追查到了你我的老交易。现在他回来了,又和韩光夏抢同一个订单。说不定,是你们那位充满兄弟义气的销售总监,念起旧情来,手下留情了——”
“我明白了。”冯浩的心中窜起愤怒的火苗,将烟蒂摁熄在威士忌里。
挂了电话后,冯浩拨通了儿子冯晓贝的手机。
“爸!找我啥事呢?”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回答。
“晓贝,爸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四十七
北京的细雨未歇,金融街的光大大厦在茫茫雨帘中模糊了庄重的轮廓。
冯晓贝怒气腾腾地推开销售总监办公室的门。
“韩总监!”
安坐宽大皮椅中的韩光夏没动作,沉稳而缄默,只将眼帘略略抬起,视线从文件上移动到闯入者身上。
坐在办公桌另一面的周芷瑶则被吓了一跳,放下手中文件,责备道:“冯晓贝,你怎么不敲门?”
冯晓贝无视周芷瑶的责问,冲着韩光夏开口:“韩总监,赛思克请了宸安银行一票子人去了海南吃喝玩乐,这事儿你知道吗?”
韩光夏合上文件,“知道。”
“既然知道,干吗不行动啊?”冯晓贝怒形于色。
“什么样的行动?”韩光夏神色淡漠地从中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顿一顿,以冰冷目光瞪向他,“直接跑去宸安银行堵门口?还是去飞机场拦人?”
冯晓贝一时语塞,哑了半响,憋出一句:“好歹也告诉我啊!”
周芷瑶的气愤未消:“早告诉你,你就只会做出堵门口这种丢脸的行为来。”
“这是我跟的订单,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冯晓贝对着周芷瑶冲口而出,“再丢脸,也丢不过傻坐在这里、任由他们跟着赛思克的人跑了!”
“冯晓贝,Sherry是销售经理,是你的顶头上司。”韩光夏沉声说道,取出Zippo,一豆火苗点燃了香烟,“你对她说话记得态度要尊重。”
周芷瑶翘着双手,气呼呼地不去看冯晓贝。
冯晓贝也倔强扭开脸,不理会周芷瑶。
“宸安银行是个大订单,赛思克会出手,是理所当然的。赛思克出钱,请宸安银行的人去海南吃喝玩乐,如果我们阻拦,等于是妨碍了别人的享乐大计,反而会让宸安银行的那群人心里留下对东方旭升的不良印象。”韩光夏语速缓慢,语气冰冷,犹如巍峨雪山般寒气渗人,“以后,不光赛思克,还有高升,还有新通电子,还有智能联合,还有很多别的公司会出手,你能一个一个地全把他们销售对宸安的接触给拦下来吗?”
冯晓贝默不作声。
“你先回去工作。”韩光夏吸了一口烟,“做好自己的本分。”
冯晓贝离开后,周芷瑶叹息一气,“Shine,你瞧他盛气凌人的模样,压根儿不理我,也就只有你训话,他才会听进一点。”
韩光夏慢悠悠抽着烟,良久,开口:“宸安银行张贵戎副行长和其他几位主任去海南的事,冯晓贝知道了。”
周芷瑶默然少顷,狐疑说:“这消息我没告诉他。难道是他自个儿打听到的?”
“我觉得不会。”韩光夏微微摇了摇头,英挺的眉目间有凝神思虑的沉着,“赛思克的那个女公关,办事周密老练,出钱也出得很隐蔽,即使是银行内部的职员也几乎全以为张贵戎他们真的只是去海南开个银行业务相关的会议。我们要不是有内线,也不知道是赛思克出的招。冯晓贝虽然很紧张这个订单,但他的销售经验少,实力不足,不可能这么快就成功发展出了能深入打探消息的渠道。”
周芷瑶颦眉,“那你的意思是……?”
“有人告诉冯晓贝的。”韩光夏吐了一口白雾,“那个人应该是冯总。”
周芷瑶一惊,诧异程度不亚于方才被冯晓贝的闯入一吓,耳环上坠着的透亮绿水晶亦随之熠熠颤动,“冯总?!冯总他怎么——”
“能让冯晓贝对这消息不加怀疑,径直来质问我们的,只有他爸爸冯总。”韩光夏深深吸了一口烟。
周芷瑶抿着嘴,度量了好一会儿。香烟的辛辣气味令她感到有点不适,但此时她更关注的是冯浩和冯晓贝。
“Shine,我不懂。为什么冯总要让冯晓贝来质问我们?”
韩光夏再次摇了摇头,“不是冯总让冯晓贝来质问我们。而是冯晓贝心急气盛,自己跑来质问我们,坏了他爸爸的事。”
周芷瑶茫然看向韩光夏,“我——还是不大明白。”
“我猜,冯总应该是从某个渠道得知了赛思克对宸安内部人员的接触。我和你没有向他汇报过这一情况,所以冯总起了疑心,以为我们在私底下另有谋划——如果他没起疑心,会直接来问我的。但是,他起了疑心,而且在疑心驱使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儿子冯晓贝,打算让冯晓贝留心我们的一举一动。只是冯晓贝越想越气,气愤不过,跑来质问我们,反而让他爸爸的想法暴露了。”
周芷瑶低头细思,越想越心觉不知所措,“冯总起了疑心,我们该怎么办?”
“与往常一样。做好自己的本分事。”韩光夏回答,“Sherry,你去瞧瞧冯晓贝,看紧他。别让他怒气冲冲地朝着其他同事发牢骚,一下子把这消息也说出去了。”
“好的。我明白。”周芷瑶带上文件,起身关门离开。
房间里烟雾弥漫,韩光夏独自一人缓缓地抽烟。
“宸安的内部消息都能得到,究竟是什么渠道……”韩光夏喃喃,“冯浩他莫非还知道些什么别的……”
一小撮烟灰从烟头碎下,落在文件页上。
白溜溜的文件纸被烫出一个焦黄的印。
“子启……”韩光夏注视着那烟灰印,“冯浩他应该也知道子启回来了。”
细雨纷飞,湿润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文子启收了伞,撩开门帘步入悦然围棋室。
工作人员笑道:“文小哥,你今儿来得晚了呢。你的棋友都摆好棋盘在等了。”
不是棋友,是棋师父,文子启汗颜,迈步朝老地方走去,远远便望见雷承凯副行长已经肃然闭目静坐。
自从那日在悦然围棋室相遇后,文子启在第二日的同一时间,再次来到围棋室。雷承凯早已选好位子端坐,瞄了一眼文子启,淡然地叫他下棋。
第三日,亦是如此。
由此,两人之间形成了默契的棋战约定。
今日雷承凯所坐的位置,背后是一堵墙,墙上悬挂有一副气势磅礴的山水画。苍山浮云,沉郁凝厚,衬得雷承凯的庄凛神情更添了几分威严。
工程师轻手轻脚地走到棋盘前。
雷承凯微微睁眼,“来了?”
“来了,雷行长。”工程师将伞靠在一旁,人乖乖坐下,“劳您久等了,下午需要去一位客户的公司维修设备——”
雷承凯一晃手,示意自己无所谓,更不愿听理由,“下棋吧。”
“是。”工程师把黑子棋罐端至自己面前。
不消一小时,雷承凯如前几日那样,在棋盘上将工程师杀得大败。
工程师垂头丧气地数着自己这回又输了多少枚子。
雷承凯语气寡淡,“有进步。”
“……谢谢您的夸奖。”工程师并不觉得自己变得高兴了。
雷承凯的视线移向被工程师靠放在墙旁的伞。
伞尖朝下,水顺势而流,在围棋室的廉价化纤地毯上晕开一滩深色水渍。
“雨很大?”雷承凯问。
“不大,是毛毛雨。”
“你的伞湿得厉害。”
“我的伞……” 工程师回头望了一下那把伞,“是我在外面走得久了,所以伞面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