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行长对两位酒店经理笑着点头:“也辛苦你们了啊。”
“戚行长您言重了,”其中一位经理客气地说,“能为贵行的项目招标做投票见证,是我们俩的荣幸。”
“唔,投票结束了?”戚老行长问。
酒店经理答:“刚结束。”
“结果如何?”
“赛思克的票数最高。”
“哦——”戚老行长颔首,“既然结果出来了,接下来就是我们银行内部讨论的时候了。两位经理,你们辛苦了,我们也不妨碍你们的工作了。”
两位酒店经理识趣地躬身告退。
会议室的大门重新闭合。戚老行长的目光一个挨一个地审视着自己的下属,“贵戎啊,投票之前,你们瞧中的供应商有几家?”
张贵戎恭敬道:“两家公司,分别是赛思克和东方旭升。”
戚老行长颔首,和蔼说:“唔,都是知名的大公司。”
张贵戎细致地将两家公司提供的方案向戚老行长叙述了一遍。戚老行长耐心地听完,阖眼,默不吭声。
张贵戎茫然不知所措。
狄瑞关心地看着戚老行长,也没说话。
雷承凯瞧一瞧狄瑞,抿紧了冷薄的嘴唇。
其余的评标小组成员则面面相觑。
张贵戎心怀忐忑,开口询问:“戚行长,您认为……?”
戚老行长缓缓睁眼,一字一字说:“我认为,东方旭升更适合。”
转瞬间,除了雷承凯,其他人都诧异地瞪大眼,整个会议室鸦雀无言。
戚老行长拄着拐杖站起身,慢腾腾走到会议室的窗边。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就三十年了。”戚老行长自肺腑发出一声绵长叹息,扬起花白双眉,“一九七八年,我们国家进行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祖国大地从沉闷和贫困中焕发出一派生机。八十年代,我排除万难,在上海浦东一片荒凉空地建起了一间不起眼的小楼,挂上了惠安银行的招牌。由此,我起早贪黑,凑资金,搞发展,开始长达三十年的为人民服务之路。”
众人不明白戚老行长为何突然谈起过往经历,只得静静地聆听。
戚老行长将自己在这三十年中遭遇的风风雨雨深情回顾一遍,然后转过病弱身躯,直面着会议桌前的下属们。
“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年,进入庞大国内市场的外资企业多不胜数。他们已经赚取了数之不尽的钞票。”戚老行长顿一顿,缓了口气,续道,“我是中国人,希望祖国繁荣富强,希望祖国的每一家企业都成长壮大,比得过外资企业。”
张贵戎忙不迭点头,“是是是。”
其余人不禁肃然起立。
雷承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虑。
戚老行长咳了几声,语重心长说:“我支持本国企业的发展。我也希望我的继任人同样支持本国企业的发展。”
副行长张贵戎终于心领神会,道:“我张贵戎绝对听从行长您的意愿。”
戚老行长朝着张贵戎投去赞许的一瞥。
许久不曾说话的另一位副行长雷承凯忽然开口,语气不卑不亢:“戚行长,那您的意思是——?”
戚魁安老行长伸出苍老皱皮的手指,点在会议桌上的一张小纸条上。
那正是方才投票时所使用的一张纸条。
纸上写着“东方旭升”。
八十
宸安银行召开开标发布会的那日,恰巧是沈逸薪头痛发作最严重的那一天。
八月底的北京城,这场连绵数日的风雨彻底洗刷去了夏季的炎炎暑热,浸润出难得一遇的湿冷天气。
沈逸薪原本只是染上几声咳嗽,又过两日,发起了低烧。
“回家休息吧,逸薪。”文子启端来一杯温热开水,忧心忡忡地去触碰对方的额头,估算温度,“办公室里有备用药吗?没有的话我这就下去找药店买。”
沈逸薪站在办公桌旁,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放在桌上。他伸长手揽住文子启的腰,拉近身边,下巴亲昵搭在对方的颈窝,呼出带着高烧热度的气,“小病而已,不担心。”
“你可别硬撑……”工程师温柔地抬手抚摸对方的亚麻色短发。前几日是自己胃疼,刚恢复一些,又轮到沈逸薪发烧头痛。
天色暗沉,乌云不散,阴雨淅淅沥沥。他内心隐隐有种不祥预感——订单会不会也出事了……
赛思克北京分部主管办公室的门被笃笃笃地敲了三声。
沈逸薪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环搂文子启的双臂,伸手抬一抬金丝框眼镜,勉强振作精神。
文子启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对方的西装。
推门而入的是白凌绮,面上神色凝重。
沈逸薪问:“情况怎样?”
白凌绮欲言又止,一双细长柳眉颦敛了万分忧愁。
沈逸薪强压抑头痛,“你直说吧。”
美貌女子以皓白贝齿轻咬一下樱唇,踌躇道:“刚刚我和一个酒店服务生通了电话。他说宸安银行选了东方旭升。”
“东方旭升?”文子启首先忧虑的是为项目付出了巨大努力的沈逸薪,一回头,果然见到沈逸薪的脸色刷地白了一层,身子也稍微摇晃了一下。
工程师及时地一把挽住沈逸薪的手臂,扶他慢慢坐在转椅上。
沈逸薪闭着眼,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白凌绮。”
“在。”
“消息准确吗?”
“有九成准确。”
沈逸薪缓慢地吩咐:“现在是九点钟。开标新闻发布会在十点钟召开。可能有好事的记者来采访询问,你先准备好对应的稿子。Oscar ∫Mith大概也会来电查问原因,你……先帮我应付他一下。”
“是。我这就去准备。”白凌绮简练回答,转身步出办公室。
办公室门闭拢,沈逸薪摘下了一直佩戴的金丝框眼镜,仿佛卸下了赛思克公司北京分部总经理的厚重铠甲,整个人荏弱下来
“逸薪……”文子启搂住沈逸薪,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低声请求道,“你今天太累了,回家休息好不好……”
病中的男人虚弱叹息,在文子启柔软的衣物上蹭了蹭,犹如一只满是依赖的幼弱雏鸟,“我都听你的……”
灰黑的积云盘踞于首都城市的上空,洒降的雨点密密麻麻,间歇刮过一阵阴寒的冷风。
文子启取过保时捷的车钥匙,送了沈逸薪回到两人同住的公寓。安顿好病人以后,他又赶往召开宸安银行项目新闻发布会的酒店。
天雨路滑,道路上车速均不快,工程师匆匆到达酒店之时,开标发布会已经开始。
一室乌泱泱的人头攒动。与招标预备会那会儿几乎全为潜在投标公司人员所不同,这次的开标发布会,更多的是举着摄像机、照相机、录音笔的记者。
工程师从一侧后门踏入会场,远远瞥见戴有高升公司标志性黑底红点领带的只有一人。
——是傅鸿运。工程师不费力地认了出来。奇怪,傅鸿运的表情镇定自若,莫非也早就得到消息,不是高升中标?
主席台上一字排列,端坐着宸安银行评标小组的诸位领导。狄瑞主任站起身,请酒店工作人员播放投票时的录像,以示评标过程的公平公正。
文子启的视线继续搜寻。
——东方旭升来了两个人,韩光夏和周芷瑶。
录像开始播放,清晰的图像被投影至巨大的屏幕上:东方旭升四票,赛思克两票,高升一票。
刹那间,闪光灯不停亮烁,快门的咔嚓咔嚓声此起彼伏。来自众多经济报纸杂志的记者们忠实地记录下这一明天足以登上头版头条的场景。
记者们激动抓拍的身体缝隙中,文子启看见韩光夏微抿的唇角勾起一道弧。
胜利的微笑。
光夏,祝贺你,这是你和你团队成员辛勤奋斗争取得的成功果实。
仿佛冥冥中的心有灵犀,此时韩光夏略微转身,视线慢悠悠扫过后排的其他公司人员和记者们,胸前的镶钻领带夹熠熠生辉。
工程师隐藏于一个站立在最后排的胖乎乎的男记者背后。
念及身处高烧病痛中的沈逸薪,工程师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涩苦楚——逸薪他同样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可是……胜者只有一个。
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群中,一个嘹亮的声音突然高喊:“宸安银行的领导们,能提个问吗?”
工程师立即分辨出那是蔡弘的声音。
主席台上的狄瑞主任暂停了录像的播放,定睛观察了一下那举手的高声提问者,笑了笑,拿起话筒,说:“这位记者同志,我认得你,你在招标预备会上也提过问题。工作人员,请给他一个话筒。”
胸前挂着经济周刊记者牌的蔡弘接过话筒,朗声道:“狄主任好记性。我有个问题。请问宸安银行的各位领导们在阅读完东方旭升、赛思克、高升这三间公司的投标书之后,给出的技术分和报价分都分别是多少?”
宸安银行的副行长张贵戎做了一个手势。狄瑞主任点了点头,将话筒递给张贵戎。
“记者同志,能够得到你的关注,再次听见你的提问,我感到十分高兴。”张贵戎副行长摆出标志性的眯眼笑容,“东方旭升、赛思克、高升,这三家都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公司。我们项目小组成员在评标时,认真阅读了这三家的投标书,并打出了每一家公司各自的技术分和报价分。但是,我们不会公开这些分数。”
“为什么不公开呢?”蔡弘大声追问,“按照一般招标的流程,技术分和报价分相加,得分最高者为中标赢家。公开分数,是保证招标过程公平公正的重要手段。”
张贵戎副行长微微一摆手,轻描淡写,“记者同志,你若确实希望得知具体的分数,我们愿意与你进行私下交流。现在就不在开标发布会上耽误大家的时间了。”说罢,朝狄瑞主任投去一个眼神。
狄主任点一点头,继续播放录像。
接下来的录像内容,是戚老行长面对摄像头讲了一段话,话中抒发了自己对总行的数据中心建设和新系统新设备提高银行信息化水平的期待以及对银行能在未来更快速发展的美好希望。
文子启走出人群遮挡的阴影,望向主席台上雷承凯副行长。
个头高大的雷承凯早就远远瞅见了赛思克的工程师。他偏头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起身迈开长腿,三两步从侧门出了开标发布会会场。
工程师也从后门无声无息走出了会场,转过走廊的弯角,进了酒店的男洗手间。
五星级酒店的洗手间装修得豪华,宽敞干净,还喷了浓郁的薰衣草空气清新剂。工程师假装洗手,四下瞧了瞧,确定只有他一人。
雷承凯推门进入洗手间,手中多了三本书册。
文子启看向雷承凯:“雷行长。”
“三本。东方旭升、高升、智能联合。”雷承凯递给文子启三本投标书。
“谢谢雷行长。”工程师把那三本投标书装入随身工程背包里。
“不客气。我只能帮你这些了。”雷承凯犹豫了一下,“招标结果,不是投票选出,而是戚老行长亲自定的。”
工程师奇道:“……戚老行长也到酒店参与评标了?”
“不,他本不参加的。”雷承凯摇头,“他是在我们最后投票的那天来的。评标小组的人都不知道他会来。”
工程师思索一会儿,“雷行长,宸安银行和东方旭升准备什么时候签合同?”
“应该下周一。”雷承凯斟酌着日子和流程,说,“这周是签不成的。评标的领导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在酒店封闭了一个星期,都着急回家看孩子老婆了。而且,具体合同文件还要先发给东方旭升那边过一遍。签约地点的选择和布置工作估计是交给东方旭升来办。”
“下周一……”
“你还没有打算放弃?”雷承凯双手抱臂,打量着面前这位身量比自己矮,性子却一样执着的工程师。
文子启想起沈逸薪,心中泛起一股勇气,他坚定答道:“只有一天没签合同,就有挽回的机会。”
“好,有气势。”雷承凯的语气里有半分敬佩,也有半分惋惜。
副行长雷承凯返回开标发布会以后,工程师进了电梯,按下了直降至负一层车库的按钮。
“文哥!”蔡弘一个侧身,在电梯门合拢的前一瞬有惊无险地闪入电梯。
文子启对蔡弘的灵敏身手并不惊讶,“小蔡,发布会结束了?”
“没。简直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哪儿有心思继续听,就跑出来了。”蔡弘把惯用的记者录音笔往裤兜里揣,“咦,文哥,你下B1层车库?”
“嗯,我怕迟到了赶不上发布会,就开了同事的车来。我送你回去?”
“好啊!这几天老下雨,我正愁打不到计程车呢。”
蔡弘坐进了保时捷,一边继续聒噪一边到处乱摸,“哇塞,这车好。谁的车啊?一定是个富二代!”
工程师黯然——逸薪他在童年就失去了所有亲人,如今拥有的一切皆为孤单拼搏所得,若是听见了小蔡的话,该会有多心酸。
“车是我上司的,赛思克北京分部业务总经理。”
“总经理啊,啧啧,不愧是开靓车的人。他自己不开吗?”
“……他今天病了,在家休养,所以我才开了他的车。”
“哦。”蔡弘一听,安分下来,不好意思道,“难怪了。我之前还在奇怪为啥开标发布会没有赛思克的人来,宸安银行的项目赛思克明明也有参与投标——原来是大BOSS病了。”
“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没什么事的,过几天就好。”三环上的车辆不多,但文子启对这部保时捷不熟悉,加上担心路面湿滑,因此开得偏缓慢。
北风吹刮,呼呼声恍如哀怨哭声。雨势比来时的大了。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车前窗,哒哒作响,随即又被左右摆动的雨刮擦成一道又一道凄清的水痕。
“哎,文哥。”
“嗯?”
蔡弘捏着脖子上挂的记者牌,有点吞吞吐吐,“刚刚我在发布会那儿,听到隔壁的记者同行说……说连大名鼎鼎的赛思克都输给了东方旭升,他们要去刨根问底地采访一番,还说要挖出些失败感言,这样又能写一篇大稿子了。”
“……就让他们来好了。”文子启冷静说道,他相信拥有多年公关经验的凌绮姐早已经构思好如何应付他们了。
“文哥,我是担心你。”蔡弘愁眉苦脸地盯着文子启,“诗蕊她说你花了很多很多心思在争取这个订单上,前几天还辛苦得闹了胃疼。”
“小病小痛打不倒我。”文子启轻轻拍一拍方向盘,抿唇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合同还没签呢。为了这部车的主人,我是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蔡弘满满一脸的不理解,“身体要紧啊,文哥。你接触宸安银行的初衷不是为了调查康鑫那案子么?至于银行订单,就由得公司的销售人员去争个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