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疼。”记忆中那个女孩受伤时就是这样撒娇,一边干哭一边耍赖,非要让他抱抱,如果不抱就会气呼呼地哼一声,半天都不理他。
许久之前的回忆一点点泛上来,无端让人心酸。男人的脊背僵了僵,却发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拽住他的衣袖,然后怀中的少年再次虚弱低语,“哥哥,疼。”
这回男人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死死盯着怀中的少年,见到少年猫一样软弱地哼了一声,伏在自己身上再不动弹。对方哭肿的眼睛无力地闭上,最终竟是在他的肩上昏了过去。
男人的手细弱的抽搐,他捡起扔在地上的多功能刀,将刀刃贴到少年的脖子上。少年看起来如此之脆弱,以至于男人觉得自己微微压下刀刃就能将对方的脖子割断。
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他应该这么做,而且这就是他找到少年的目的。犯下的罪孽无论时间流逝多少都不会减退,血债也只能血偿,但男人发现自己突然下不了手。他突然想起刚才少年称呼自己为哥哥时的神态——尽管脸部扭曲得看不出人形,但那双满是血丝的瞳孔却很清澈,那是种太过纯真的眼神,就连诡异的红色都不能玷污半分。
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渣会拥有那样的眼神。
那不该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所拥有的灵魂。
男人骤然垂下眼眸,手中的刀在压下提起间来回数次,最终被收起放回兜里。男人抱起少年站了起来,向着车库外走去。
16、P(一)
请原谅我犯下的罪孽,如果我必须堕落。 ——题记
世事无常。
金田任本不相信这话,但妹妹消失后他就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如今却是彻底顿悟了这个词汇。他本该是结束少年生命的杀手,却在最后行刑时突然发现了少年失忆的事实。而他,本着报复心态折磨少年,想要将对方虐待致死的施虐狂,却突然自己无法对那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双眼下手。
刚回到家,男人就不由自主地深深吐出口气,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怀中熟睡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态骤然苍凉。
六年,人一生有多少个六年?两年追捕犯人,四年潜逃的时间他日日夜夜都靠着仇恨活下去,除了手刃凶手就再也没有其他想法,这样疯狂的执念日复一日盘踞在心头,竟然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所以他连袖手旁观的人都不肯放过,务必要将对方虐待致死,可之后呢?做完这一切之后,除了死亡,他再没有路可走。
但就在他终于要解脱的时候,他所要杀的人突然失忆了。这样始料不及的现实让男人一下子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要如何度过,是要本着正义的执念杀掉少年,还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对少年负责。
理不清头绪的男人再次重重叹口气,他将少年抱到浴室,准备将对方身上的污浊清洗干净,而当近距离观察少年的身体时,金田任才发现少年究竟受到了怎么样的虐待。
少年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伤痕,掐痕,咬痕,甚至烫痕,这些伤痛遍及少年整个身躯,从面颊开始,一直满布到脚踝。额头上是他撞出来的伤口,刚刚结好的痂被人再次抠下,只留一层干透的血液覆盖其上。少年的耳朵也漫着鲜血,耳道里全是殷红的颜色。
此时的少年已经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完全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人偶。
金田任的心莫名一紧。他有些神色复杂地望着少年,为对方擦拭伤痕的动作却极尽小心,然而即便这样,少年依旧疼得在梦里皱眉。
少年应该是做了噩梦。哭肿的眼睛褶皱起来,残破的嘴角抿直,眉毛鼓起,左手依旧拽着男人的衣服。
男人看了眼少年的左手。被针扎的血痕仍旧铭刻在皮肉上,因为有的手指已经失去指甲,能够清晰地看见血肉上面的伤痕。
揩拭血污的右手突然顿住,金田任突然想起少年誓死护卫右手的模样,而对方就是用这双手,写出了那个故事,就是用这双手,一点点撕裂了他的心。
他为什么没去救她?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为什么能够用那么残酷的文字描写她死前最后的挣扎?
金田任突然沉默起来。他的目光从伤痕遍布的左手移到少年的脖子,然后又从脖子移到少年的双眼:就是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曾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然而也正是这双眼,如今纯良无邪,天真懵懂。
那双拿着湿热毛巾拂拭血迹的手就这样僵在了空中。金田任伸出空着的左手,挡在少年的红肿的双眼上,近乎呓语般轻唤了一声,“素妍。”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浴室里只有男人缄默的呼吸,低沉而缓慢,就像默默舔舐伤口的雄狮,即便痛不欲生,但痛苦的方式却仍旧是沉默,仍旧是无声的。
明白再没有人可以回应自己的呼唤后,男人半垂下眼皮,他耐心地擦干净那些血污,又小心翼翼地掠过结痂的伤口,花费了近一个小时才将少年清洗干净。
当男人谨慎地将少年抱到床上时,天已经完全泛白。在城市里注定看不见的初日泛着橘黄色的光,照亮大地,时不时有过路的车辆发出嗖嗖的声音,窗外不远处的一家药房屋檐下有一巢燕子,正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夜未眠的男人站在床边,听着这些声音发了会呆。
他对这些声音并不陌生,有多少个夜晚,他就是这样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并不是身体不疲惫,并不是双眼不困倦,心脏都因为缺眠而在胸膛鼓擂般的咚咚抗议,但他就是不想睡,意识里不曾停歇的恨意让他睡不着,一天没找到凶手,一天没用最残忍的手段虐死他们,他就一天睡不好觉。
男人想着,伸出手,轻轻放在少年的嘴唇上。这双嘴唇因为咬啮而变得支离破碎,根本看不出原形,但男人却突然觉得这双嘴唇很熟悉——“她极力挣扎着,破碎的嘴唇努力蠕动”。
“在生命的最终,她望着黑暗天空下城市中的某个方向,被杀人者用牙齿咬得残破不堪的嘴唇颤动少许,嘴角张开,嘴唇摆出他名字的口型。”
素妍死时,就是用这样破碎的嘴唇呼唤他的名字吗?就是这样,曾这样痛苦地,呼唤过他的名字?
指腹猛然下压,让熟睡的少年因为疼痛而啜泣起来。男人被这声音惊醒,第一次面对这张折磨过的脸手足无措,他僵在原地,双腿都不自主绷直,目光却是死死盯住少年。
少年的双眼缓缓睁开,因为眼皮浮肿,他只能透过一缝的视线观察四周。他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男人,那张冷酷面瘫的面容第一次出现崩裂,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终于出现第一丝裂缝。
“哥哥。”脆弱至极的呢喃从少年的口中吐出,少年的左手颤了颤,想要伸向男人,却因为身体无力而失败。
“疼。”少年又是开口,满是纠缠血丝的眼里溢出眼泪,沙哑的声音哽咽起来,“很疼。”
男人的手又开始痉挛,甚至因为过度的痉挛而筋脉疼痛。金田任俯视躺在床上的羸弱而破碎少年,黑色的眼睛没有温度,面容也僵硬非常。最后他勾勾嘴角,弯下腰替少年掖了掖被角,语气忽然柔和起来,“乖,哥哥就在这里。”
“疼痛很快就会过去的。相信我。”
少年似乎听懂了男人的安慰,在少许的啜泣后就再次陷入睡眠。
男人注视少年毫无防备的睡眼,从上衣兜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吸着些微呛人的烟,在肺里过了一遍,然后缓缓地吐出去。男人在一片烟雾中眯了眯双眼,黑色的瞳孔满是阴鸷和其他一些更深的东西。
这一根烟男人吸了很久,直到觉得夹住烟的手指微微发热才掐灭烟蒂,扔到床头柜子上烟灰缸上。
17、P(二)
少年昏迷了两天,而男人也照顾了对方两天。
这两天当中金田任又是给发烧的少年降温,又是给流汗的少年擦身,就连少年因为噩梦而大喊大叫时,也是男人在床边轻轻拍打少年的胸膛,语气温柔地哄少年再次入睡。
男人望着少年无意识流出的泪水,面无表情地拂拭下去,然后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的沙发上,默默抽烟。烟灰缸里已经集满了烟蒂,男人却视若无睹,仍旧自虐般的酗烟。
变得更加沉默的男人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开口,长时间的缄默几乎让他忘记如何言语。双眼因缺觉而满是血丝,嘴唇也一层层起皮。男人的目光始终望着天花板不存在的一点,整个身子如雕像般坐在沙发上,唯有时不时挥动右手,弹烟灰的动作才让人觉出他并非一具尸体。
整个房子里只有缭绕的烟雾还有些生气,在空中无力地扩散游荡着。
男人的脑子钝得很,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机械性地回想自己潜逃的日子。
那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回忆。他像条老鼠一样游走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在每个地方都不敢多呆,就算偶尔定居,也只是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他克制自己上网的时间,强迫自己养成定时定点吃饭睡觉解决生理需求的习惯,甚至强迫自己去记住每个接触自己的人的长相,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他还养成了轻微的被迫害妄想症,任何人只要靠近他一米以内,他就会因为受到精神上的威胁而忍不住想去攻击,所以他从不在一个地方打工太久,免得有人自来熟地拿他当朋友。他不找女人,也不参加任何活动,唯一的社交就是限时上网时看几篇虐身的小说,然后去论坛灌个水,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当个万年潜水党。
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唯一不能忍受地是他越来越狂躁的施虐欲,虐杀宠物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渴望看到更多的鲜血,创造更强烈的绝望——就像他折磨死那个人渣那样,要酣畅淋漓地宣泄和游戏,这种病态的狂热到了最后使得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是鲜血淋淋的模样,让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精神在亢奋时强制压抑下去。为了不让自己失控,他没日没夜地找那些血浆片,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他才发现这并不能缓解他的症状,反而让他的施虐欲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想虐杀别人的渴望一日比一日更加强烈,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要发疯。
随着回忆突然升腾起的狂热感觉让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他迅速将烟头扔进烟灰缸,然后发疯般冲进浴室。浴室里贴有一面半身镜。男人站在镜子前,开始做好饱受折磨的心理准备。
镜子里的男人看起来颇为憔悴,但是面容却坚硬而冷酷。那双黑色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某种疯狂的光芒,让人几乎不敢直视。男人用双手撑住墙壁,抬头凝视镜子中的自己,他深深地呼口气,然后再重重地吐出,语气严肃而正经:“你不是杀人狂,不是变态。那都是出于正义的报复,在此之外的一切暴力都是反道德的。”
男人狠狠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因充血而变成诡异的红色,“我理解你想要鲜血的欲望,但这是不正常的。要克制它,就像你克制自己其他非法的欲望。”
“不要失去控制。”男人开始难过得大口喘气,太过强烈的渴求从大脑深处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让他不得不握紧了拳头,连转移注意力都无法做到。
他的视线开始诡异的充血,脑海中的回忆开始咔咔作响,而就在这机械的古怪声响中,他虐死主犯的回忆开始再次倒带。
敲碎十指骨头的声音,以及主犯忍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那些混着碎肉的血液,他在对方的身上实施各种想要的虐杀方式,毫无犹豫,痛快至极。
没有控制,不该被控制,这感觉如此美好,应当被承认并延续。
无法自制的男人猛地一拳打在墙上,手指的疼痛多少让他回过神,然后他依法炮制得在墙上又打了几拳,力道大得几乎让手指骨折。过度的精神压抑让他的脑袋开始犯疼,男人不得不开始数数,“1993,1986,1979……”
当那种如潮水般感觉终于完全退去后,男人几乎汗流浃背。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自从逃亡后不久,他隐隐觉得自己无法控制那种施虐欲时,他就不得不自残。
他不能去参加类似性质的俱乐部会聚会,因为他绝对会虐死对方,无论是谁。他不能在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物时故意纵容自己行凶。
男人在浴室里发了会呆,等心情平复下来后才打开浴室门,而就在他走出浴室的瞬间,一道无辜懵懂的视线望了过来,那个失去记忆的少年躺在床上看着男人,小小地低语,“哥哥。”
男人的身子僵了僵。这种仿佛被抓包的奇异感觉让他顿在原地。最后男人面无表情的走到少年面前,问,“什么事?”
少年半垂下眸子,过了良久才只说了一个字,“疼。”
金田任的眼睛缩了缩。少年每一次开口都只是为了说一个字:疼。而这疼痛的来源,却又都是他所造成的。
男人静默地走到床边,纯黑而冷漠的瞳孔望向少年,最终只是扯扯嘴角,“很疼?”
少年极小弧度的点头,脸上青紫的伤痕显得皮肤更加病态的白皙。
男人看着这样的少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站在床旁,转头看着外面蓝色的天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漂浮的白色云朵上。
“哥哥。”在男人沉默时,少年轻轻地呼唤道。男人转过头,看向少年,“怎么?”
“哥哥会帮我杀掉爸爸吗?”少年垂下眼睛,沙哑的嗓音更加低沉,“爸爸不是好人,我想要杀掉他。”
男人的眉头猝然跳了一下,他凝视少年黑色的眼睛,反问,“不是好人?”
“对。爸爸总是在虐待妈妈。”少年的眼睛垂得更低,声音越渐轻飘,“我看到了血。很多血。”
很多很多的血,就像恶魔附着在我的瞳孔,再撕不掉。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男人在良久的无声后将手放到少年的头上,“我会的——所以,先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疼。”
18、P(三)
失忆也分很多种,有暂时性失忆,永久性失忆,选择性失忆,局部性失忆,全盘性失忆,金田任不知道少年属于哪一种,但直到少年可以下床,对方的回忆也依旧停留在他抱起对方回家之后。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不知道有关名叫舒懿的人的一切,忘掉了“麻木直人”这个写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以“素妍”自居。太过无知的少年就仿佛一个孩子——什么罪孽都未曾犯下的,无辜的孩子。
刚刚可以下地,少年就迫不及待地下床,他站在阳台的拉门边,左手放在拉门玻璃上,右手垂在身侧,眼神纯真无垢地望向屋外,青紫伤痕未全消退的脸上带着无邪的笑意,转过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微笑。少年穿着男人的T恤衫,因为右脚浮肿而只穿了件宽松的短裤,正用左脚支撑身子的全部重量。
下午明媚的光透过窗户打在少年身上,突然在人物的边缘产生了羽化效果。这画面就像ps过的照片,或者一首遣词太过温柔的朦胧诗,让男人一下子怔在原地。最终男人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烟盒,想要抽根烟,却发现双手痉挛得连烟盒都拿不出住,将烟盒掉在了地上。
男人的喉头上下滑了一下,干涩地咽口涎水,黑色的瞳孔却越发的缄默和深沉。
“哥哥,我可以去外面吗?”趴在玻璃上的少年继续凝望窗外,没发现身后男人掺杂痛苦的复杂神色,他微微眯起双眼,伸出手戳了戳雕着花纹的玻璃,很快就作出自答,“不可以,外面很危险。”
“对不对,哥哥?”自问自答后少年垂丧着头,问身后的男人。
金田任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的右手还没有感觉?”
“没有。”少年回答,低下头用左手戳了戳自己的右手,然而右臂完全没有直觉。那从肩膀连接出的右臂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