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宁看她表情严肃,道:“请讲”
“段将军还在上海吗?”
许宁听了却是一愣,段正歧……自从两人金陵一别,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他当然在上海”
许宁回答道
段正歧当然在上海,如果他不坐镇上海,上海就守不下了
自从九月,左派比计划提前一个月发动工人武装起义以来,上海的局势就一直飘摇不定列强不愿放过这块肥肉,便和北洋军阀联手向段正歧和左派施压而面对压力,左派也只能再度选择与右派合作
于是北伐再起!
北边,冯玉祥五原誓师之后,就彻底投入革命阵营,目前正与东北军阀大战正酣南边,右派的国民革命军和左派的新革命军兵分两路,围剿湖北与湖南而上海的局势,就像这战场上飘零的一片树叶,没有人知道它下一秒会倒向哪
上海曾一度被左派拿下,也差点被军阀势力给夺走,一个多月来征战不断,连累波及了百姓,有不少人选择向金陵逃来而段正歧,则是维护住上海暂时平稳的一块巨石只要他不动,上海就还算是安稳假如他坐镇不住了,那么上海就会彻底落入敌手
“我听说……”梁琇君小心翼翼地看着许宁的脸色,“那些租界里的洋人们不满上海的政局,提出想要建立中立区”
“中立区?”许宁挑眉
“不干涉中国内政,不参与中国内战,上海与租界自治,自成一体”
“荒唐!”许宁拍案而起,“他们是想把上海做成另一个香港,做成另一个殖民地吗?不可能,正歧决计不会答应”
见他难得这么激动,梁琇君只能安抚道:“我也想是不可能,要是谁答应了这件事,谁就成了千古罪人就连那整日里向美日讨好的奉张派系,这次也发电报痛斥这些洋人的痴心妄想,更何况是你和将军,但是——”
她有些忧心忡忡道:“你们不愿意,铁下心做这挡路石,万一有人狠下心要铲除你们呢?我是担心段将军他,难免要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心下一跳,正有些不安时,外面跑进一个士官道:“先生,将军他!”
许宁上前一步,追问:“他怎么了?”
是受伤了,还是遇到难事了,或者别的麻烦?
“他——”
许宁正惴惴不安时,只听那士官大喘气道:“他回来了!”
金陵,段宅
甄吾站在下手,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上座的人,在他身旁左边,是孟陆、霍祀与贾午,在他右手边,是跪在地上的甄咲
段正歧坐在高位,端着手里的一杯茶,不饮不啜,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而甄咲跪在这冰冷的地上,也不止半个时辰了甄吾有些担心兄长的膝盖怕是要被跪废了,想要出去求情,却被孟陆按住了肩膀
“你现在出去,不是求情,是替他求死”
孟陆小声说:“能说动将军的,除了那一位,还有别人吗?”
甄吾握了握拳头,正想起这个名字时,说曹操曹操到,那边人已经踏进了廊门
“这是什么阵仗?”
许宁一边脱下大衣,一边进屋,瞧见屋内这阵势道:“将军大人回来,为何不先接风洗尘,而是摆这架势?”
他向段正歧瞧去
又是一阵不见,只觉得他的小哑儿仿佛瘦了一些,唇上的色彩更淡了,眼神却变得更精硕许宁有些心疼,也有些想念,然而他注意到旁边甄吾投来的求救一般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将这些心思都放到后头去
“将军”
他站到段正歧面前,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你要惩罚我的属下,也得先给个理由”
你的属下?
段正歧眼神轻轻挑起,虽然没能开口,但许宁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是”许宁道,“甄吾曾向您求情饶过甄副官一命事后甄副官罪不至死,但也被囚禁在牢狱内反省只是一个月之前,他又完成了另一件任务”
“这是我交托给甄家兄弟的任务,他们以命相搏,换得了金陵的平安甄副官虽然曾犯下过错,但此事之后,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将军当时不在金陵,我便擅自将他规到我麾下所以甄咲现在是我的副官,将军若要责罚我下属,还是先请告知原由,或者,连我这个长官一同处置吧”
现场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
有胆小的瞧着许宁这胆大的,差点连心脏都跳出来将军一回来就要处置甄咲,许宁不仅拦着不许,还一口一个“我的人”哎,这是嫌甄咲命大吗?
许宁当然不傻,他能不知道越是这样说,段正歧越是会呷醋生气吗?可是他不说,这段小狗就不会闹别扭了吗?非也瞧他今天这做法,趁许宁没回来就罚甄咲,肯定是心里窝火几个月了许宁索性把话题都调开,让这人好好生一顿气,再接着谈正事
至于怎么哄生气后的小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肥肉唬不住狗,许宁只能以身饲狗了
谁知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段正歧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恼怒——至少表面上是他只是一挥手,示意甄吾将甄咲带下去然后又把孟陆几人全都赶了出去,这个时候,许宁的后背就有些发毛了
贾午离开的时候,还幸灾乐祸地说:
“昨天刚有人招惹了将军,被将军骂走了,还说我们一个寺都不会让!今天你又惹将军不开心,嘿嘿,自求多——,啊!”话没说完,贾午被霍祀一记打在脑门上,提溜着走了
一个寺都不让?
许宁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谜语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空旷的大堂内只留下他和段正歧院子里的桂香透着夜风传来,许宁摸了摸胳膊,那里刚刚竖起的汗毛还没有消下去
他想,得是时候想办法安抚段小狗了可正想着,段正歧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踏着一双军靴嗒嗒地向许宁走来许宁顿时汗毛直竖,有些想怯场逃跑的冲动,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段正歧拉住了后衣领
“等等,你等等——”
许宁被拉进卧室的时候还想垂死挣扎一番
“我还没有洗漱!”
回答他的,是段正歧用唇舌替他舔遍了全身,全当代替洗漱了一个多月不见,久旷的将军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那一夜,月上当空,许宁迷迷糊糊间又想起贾午说的那句话,一个寺都不让
须臾间,他恍然失笑
什么寺啊,明明该是寸土不让
而这段小狗,寸土不让的不仅仅是金陵上海,还包括自己呀许宁有些酸甜地想着,突然又一个激灵地坐起身来段正歧本来已经睡去,又被他吵醒,大手捞向许宁,正准备再大战一番
许宁却拍开他的手
“是不是有人去找你了?”
段正歧沉默
许宁又问
“你怎么有空回来,上海战事不紧要么?”
段正歧继续不答大有一副我反正是个哑巴,你问也问不出来的无赖模样
许宁气笑了,穿起衣服就往外走
“我就知道有鬼”
他狠狠道:“你明明答应了甄吾放过他哥,回来却又抓着甄咲不放,摆出那么一副大场面,做给谁看?现在竟然又……又使美人计,糊弄我”他瞪了段正歧一眼
“我要去找箬至问清楚”
许宁穿上大衣,正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人轻轻一叹
段正歧从身后拦住他,拿出笔来写字
【别去】
【他们已经不在了】
“不在?”
许宁反复读着这一个词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直直地看向段正歧
【租界派人来,要我同意上海中立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用你威胁我青帮与他们苟合,右派又举棋不定形势对我们不利】
段正歧写道:【我需要人,为我查清上海的局势】
“什么局势,是连霍祀他们都查不清的局势吗?”
【是只要一日还站在我的阵营内,就一日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许宁看见这句话,只觉得浑身渐渐透上一股凉意
“所以你故意当着属下的面惩罚甄咲,你是要他们去投敌做内应?”
他说完,奔到甄吾的房间内果然是人去楼空,两兄弟都不见了踪影
“今天我们将军刚将人骂走,说要一个寺都不让”
贾午的话又盘旋在耳边
寸土不让,寸土不失说来容易,要做到,又是何其之难
段正歧一直跟在许宁身后,见他看过来,身形有些僵硬,却又不愿意低头示好许宁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你没错”
他轻叹:“是我,是我错了”
他想,他今天还在师妹面前得意洋洋,以为终于能给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他,却连最亲密的挚友都守护不住,连给甄家两兄弟,一个不再奔波苦难的生活都做不到
但他更不能因此去责怪段正歧,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只是这件事到底给许宁提了一个醒,想要高枕无忧,还是太早了
他拉起段正歧的手:“你之前说有人用我威胁你,这是我不对了,竟成了你的拖累”
段正歧蹙眉,正想写字
许宁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但是我要叫这些人知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他眸光熠熠生辉,犹如天上星辰,只手可摘
段正歧于是听见他家先生说:
“不如你列个名单出来,叫我瞧瞧都是哪些人明里暗里威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说,文章写得越美好,回想现实就会越痛苦
这是所有民国写实文的通病,不是苏的不真实,就是痛的太难熬
我不想取两者的缺点,想兼顾两者优点,所以我不打算把《哑儿》写成两人征战天下的苏文
这就是一本在黎明来临之前,所有人茫然、顿悟,挣扎,探求未来的一篇文,恰到好处地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告别
另外,本文中许宁以及其他人在逆境中的反击,也都是参考历史,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民国不仅有屈辱、痛苦,也有更多张四先生这样的人,在我们绝望时一点点探索光明
还是那句话,看看我们的现在,你就该知道,所有的民国文其实最终都是HE
毕竟我们生活的很好
大事件!金陵段宅受袭,许宁遇刺,生死不明
消息一出,全城一片哗然来拜访的、探望的人几乎挤满了段宅的前门,从大学教授到街头小贩,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是怀着探听消息心思的,还是真正关切上门探病的,都被拦在门外
段将军放话说,恕不见客
这下,就连抱着看好戏心思的人们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段将军发怒了
听说段正歧一怒之下,先是处罚了当日值班守卫的一队士兵,又下了对行凶者的通缉令,然后开始了一场遍及金陵城上上下下的搜查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不少猫腻,有背地与北洋军阀勾结的官僚落了马,有暗藏在城内的洋人内奸被下了大牢,但凡抓出来就统一严查,追问逼供
事情到了这一步,聪明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究竟是许宁遇刺和这些人有关,还是段正歧借着许宁遇刺来大动干戈清理门户?谁知道呢?
而此时,传闻中“生死不明”的当事人许宁,正好整以暇地端着一张报纸,津津有味地念着
“《租界欲建中立区不成,段将军府邸立刻遭袭,是否有关联,何处觅真相?》琇君,你这个题目,起得很有话本传奇的风韵啊”
梁琇君坐在他对面,没好气地道:“我不这么写,不就白白愧对你装病一场?不这么写,怎么配合你抓住那些牛鬼蛇神?”
许宁遇袭这件事,梁琇君事前也未得知真相她匆匆忙忙地赶来探望,却也差点被拦在门外,进屋后才发现这人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当场气得肝火旺盛,怒发冲冠
许宁诚诚恳恳地道歉道:“我想出这个主意后,他就把我关在屋里,也不准与你们通信,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来不及”
旁边,侯立在侧的孟陆作证道:“这我可以证明,梁小姐将军是怕先生真的遭遇危险,顺势就把先生看牢了,先生也是叫苦无门呢”
“那你呢?”梁琇君不满道,“元谧不能出门,你就不能通传一声,害我白白担心这几日”
孟陆笑了笑,不说话许宁却替他答道:“他们这些日子也是不得休息的抓出了那么些人,总要忙碌好一阵了”
说起这些时日抓出来的那些人,梁琇君又好奇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许宁抚平手中的报纸:“谈不上是对付”
他淡淡道:“只是打算问出这些人实话,再公之于众罢了”
梁琇君先是不解,随即两眼放光,叫好道:“是了,合该如此这些人做贼心虚,本就无须我们捏造什么,只管把他们做得那些勾当一一公之于众,看他们如何好过!”
之前不主动出击,却不代表不作为
自从那夜英军舰袭金陵后,许宁就一直在按着大招不发他本打算选择一个更适合的时机,但是这一次,段正歧被人用他的安危相威胁,许宁是忍无可忍,开始清算起旧账来
首先,那日擒获的英水军俘虏虽然都不得已交还给了大使馆,但是俘虏们“作客”时留下的供述可还在,并且许宁都叫他们一五一十地签字画押,容不得抵赖这次事后没过几日,这些供述就登上了金陵日报,将军舰炮袭金陵的前因后果,全都呈之于世人眼前
顿时间,洋老爷们惺惺作态的丑恶嘴脸,和那不可掩饰的险恶用心尽暴露无疑再加上不久前上海租公共界又有日本军官残忍打杀了一名小贩,正引起了众怒一时之间,以金陵和上海为首的反帝风潮愈演愈烈,抵制英货和日货的潮流从乡间百姓传到士绅之家,波及甚广
这一场抵制活动从十月起,不过半月便风靡全国不仅是罪魁祸首的英日资本的亏损难以计数,就连没有参与事件的美法等外资工厂都受其连累,亏损不少
张孝若倒是在其中占了便宜,打着爱国资本的旗号小赚了一笔,当然其中也有许宁提前知会他的功劳在里面若说洋人们在中国最在乎的是什么,无非是这些资本所能攫取的利益而这一次抵制,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了洋老爷们是彻底慌了,先是派人威胁,见威胁不起用,又秘密来拉拢段正歧,许了不少好处段正歧给许宁看过那些条件,两人哈哈一笑,全当废纸烧了
至此时,风波已起,再也不能止息到了十月底,许宁端着茶杯与段正歧在秋风梧桐下对饮时,一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效仿金陵的做法,想要收回本地租界的治权了
许宁却在与段正歧闲话
“前些日子,吴先生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回来好一阵牢骚”
他说的,是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三次泛太平洋国际学术会议吴正之作为金陵学术界的代表也随队去参加了然而这次中国第一次派代表团参加的国际学术会议,他们却并未有所建树,甚至很少能提出什么重要的议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国的学者们争执得面红耳赤中国学者们更像是一个配角,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独自沉寂这种沉默使人心惊,更使人羞愧
吴正之十分憋屈,回金陵后就一头栽进实验室,几次向许宁提出要求增加实验经费,非要做出一番成就来
许宁说:“还有温袭,在船厂待得习惯了,常与张孝若的设计师们通宵达旦地讨论每一次讨论,就必然也要问我们申请一笔经费”
他却是开心道:“长此以往,怕是把将军的小金库拿出来也不够他们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