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羡慕戥蛮,竟能那样徒手去触摸一匹活着的狼,那时他从狼眼中看到了无暇的信赖,那种情感毫无遮掩的表露简直太神奇。他也想如戥蛮那样,和它们做朋友。他也想用双手去触摸那些蓬松柔软的皮毛,也想获得那样单纯信赖的目光。
来自一只野兽的,信赖。
那是他从未触碰过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和梦幻,太过诱人,比在这军营中行医,比跟着师父那些惊心动魄的年月,来得更加让他心动。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自己也像狼那样自由奔跑在丛林中,可以毫无芥蒂地接纳、保护、拥有。那一定很好玩,淮栖想。
这想法一发不可收拾,根本无从抗拒。他轻轻坐起来,侧耳去听屋里几个人的呼吸声,确认他们都睡了,便起身下床,拿着衣物溜出了门。
淮栖几乎是一路小跑径直冲出大营的。甚至忘了要跟守夜的戍卫解释清楚便胡乱搪塞着跑了出去,半里,就算是对淮栖这个毫无武功的人来说也算不上远路。夜幕下的密林阴森可怖,高高的树冠几乎挡住所有能透过来的光线,淮栖觉得身上发冷,刚跑出来的兴奋也渐渐消减了,眼看就要到了却害怕起来。
他是不是太冲动了?这样深夜跑出营来,万一再遇到那只母狼,恐怕没人会来救他。密林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万一有比狼更危险的东西怎么办?
淮栖停在原地,紧紧攥着衣襟,手心里被自己吓出了一层细汗,犹豫着想折回去,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阵低沉清亮的歌声,那歌声婉转动听,洋溢着浓浓的异族风情,歌词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迷人,如泣如诉,情人间的低吟一般,直叫淮栖听呆了,忘了要回去,不由自主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歌声听起来很远,淮栖却只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身影。那人一身鲜红的苗疆服饰,慵懒地靠在一根低矮树枝上,对着树影间漏下来的淡淡月光,倾诉般低吟浅唱着家乡的歌。
这情景仿若画卷,美得令人不忍惊扰。
戥蛮,这个白日里一脸玩世不恭的苗疆男子,此刻却如同天上仙客,恍然与这尘世毫不相关,不过片刻逗留,转瞬便会逐月而去一般。
然而戥蛮并没有将歌唱完,他突然收住声音,轻轻一笑。
“这等深夜,不知是哪位仁兄如此雅兴,到这密林之中听我唱歌啊。”
淮栖一惊,赶紧现出身来,慌慌张张施礼道:
“淮栖无意窥探,只是觉得歌声悦耳,便……便……没敢打扰……”
戥蛮侧头看过来,脸上仍挂着淡淡笑意道:
“原来是爱掏狼窝的小花哥啊,这么晚了还来?狼都睡了。”
淮栖赶紧摆摆手,急急解释道:
“不不,我不是来打狼的,我是来……来……”
来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鬼使神差似的。
戥蛮却也并不在意听他解释,懒懒笑几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小花哥白日里还好好的,怎的现在磕磕巴巴的,被这夜里的林子吓着了?”
淮栖听了这话一阵窘迫,又不好意思承认他说对了,低着头不吭声。
戥蛮一只手支着下巴,兴味盎然地盯着淮栖看,仿佛他问了问题却并不需要回答,兀自又道:
“这个时辰还是不要打扰母狼休息才好,我猜你也不想它再发怒了,对吧?”
淮栖赶紧点头,偷偷瞄了一眼不远的狼窝,心道自己也真是蠢,这种深夜就算来了也见不到小狼崽,白跑一趟,倒让别人笑话。
戥蛮笑眯眯看着淮栖瞬息万变的表情,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淮栖犹豫一瞬,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见戥蛮没动静,便又走了两步,直走到树枝旁,仰头看清了戥蛮揶揄的笑脸,才脸一红,垂下头去。
戥蛮倒是很快活,开口问道:
“就那么喜欢狼?”
淮栖点点头,刚要说话,戥蛮又问:
“你还喜欢什么?”
淮栖歪着头想了想,此时此刻说他喜欢兽骨未免不妥,于是便道:
“活的都喜欢。”
戥蛮噗嗤一声笑出来,探着身子贴近淮栖的脸,直直盯着他双眼道:
“想不到浩气盟里还有你这样的大夫。”
淮栖却摇头,他对阵营之争并无太多概念,月冷西从未主张他入浩气盟,也并未传授他武功,除了药理医术,旁的都未曾刻意去学。在他眼里,人与人无甚区别,师父曾说过,将人单纯分成善恶两边是不妥当的,告诫他要用心去看人,而不是以人言分辨善恶。因此他虽跟随师父在浩气大营行医,却算不上是浩气盟的人。
“我只是个大夫。”
淮栖说完又摇头,补了一句:
“不对,我只是个药童。”
戥蛮笑得更大声,索性蜷起身子来,双手托着下巴道:
“你这样年纪还只是药童?”
淮栖谦恭一笑,颔首道:
“师父医术通神,我还差得远呢。”
每每提起月冷西来,淮栖表情都格外庄重,看得出对师父十分敬重。戥蛮若有所思盯他半晌,轻笑道:
“你性情这样好,朋友一定很多吧?”
聊了半天,淮栖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歪着脑袋道:
“军营里都是些粗糙汉子,平日里倒是谦恭有礼的,朋友……”
他认真想了想,他平时不怎么与人交往,说得上话的,除了长辈,就是李歌乐、李安唐和师父收养的孩子叶晓源。叶晓源言多话密太吵了,平时又与沈副将形影不离,说不上是朋友,李安唐倒是安静克己,只是整日练功人影也见不着,见面倒都是客客气气的,大概也算不上朋友,至于李歌乐……
那就是个小屁孩,不算在内。
仔细想了一圈,淮栖笃定道:
“大概没有吧。”
戥蛮一愣,眸底闪出抹异样的光,然而旋即便消失了,他展了展四肢,慢悠悠跳下树来,若有所思看着淮栖道:
“那真是可惜。”
而后指指不远那狼窝,状似无意道:
“你以后若闲了没事,倒也可以来找我,说不定日子久了,那狼也会当你是朋友。”
“真的?”
听了这话淮栖眼睛都亮了,猛抬起头来直直对着戥蛮双眸,一脸兴奋毫无掩藏,然而转瞬那抹光彩便黯淡下去,蔫蔫道:
“师父不让我随便离营,今次我也是偷溜出来,被师父知道了定要挨罚,以后……怕是不能再来了……”
戥蛮却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双臂抱胸道:
“你既已偷溜出来一次,与你偷溜出来十次又有何不同?”
说着冷不防将嘴凑到淮栖耳畔,耳语一般轻声道:
“这里比军营好玩多了,对吧?小花哥。”
耳边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淮栖大惊失色,下意识缩着脖子退后一步瞪大了双眸,想呵斥却又扭捏起来,眼神一阵飘忽不定,踌躇道:
“我……我有名字……”
戥蛮哈哈笑起来,仿佛觉得逗弄淮栖十分有趣,眯着眼道:
“好,那我就叫你名字,淮栖。”
他故意将这两字说得很慢,玩味一般,听在淮栖耳中竟像是种陌生的蛊惑。淮栖从未发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来会如此令人羞怯,不经意就红了脸,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自己。
李歌乐有事没事就淮栖哥哥淮栖哥哥地叫,没完没了像个聒噪的小狗崽,他怎的一次也未觉得有甚不妥?他不明白,戥蛮似乎也并不愿等他思考,兀自由腰上摘下个东西塞他手上,笑道:
“这个给你。”
淮栖低头去看,手上一杆奇形怪状的竹器,管状结构有一排并列小孔,看上去像是某种乐器,可他没见过。
戥蛮继续道:
“这叫夜箫,是我们苗疆的乐器,声音独特,若你下次再来,吹响这个我就知道了,也免得你遇到危险没人救你。”
说着便又笑,淮栖却依然神色黯淡,双手轻抚夜箫,垂首道:
“谢谢你的好意,我……我恐怕不能再来,但还是谢谢你,师父起得早,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你保重。”
戥蛮点了点头,也未留他,不过道了声再会,便靠在树上目送淮栖匆匆消失于暮色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