戥蛮的笑容很淡,隐隐带着股藏不住的桀骜,在淮栖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人。他似乎在克制什么,可淮栖不在乎,他直视着眼前的苗疆人,对于他是什么身份,为何出现这里,都毫无兴趣。他只是对这个人,和他身上所拥有的一切他没有的,感到格外好奇。
这原本是不属于他的世界,和一个不属于他世界的陌生人,现在却突然被撬开了一个缺口,出现了意外的重叠,他宁肯相信这是奇迹。
戥蛮沉默地望着他,慢慢将手指盖在他手上,指尖微凉的触感让淮栖全身一僵。然而戥蛮没有停下,继续用指尖牵引淮栖手指,在夜箫上移动寸许,耳语般轻道:
“再来。”
淮栖依言再次吹响夜箫,音调奇异的变换让他倍感雀跃,这不是他第一次学习演奏乐器,师父也曾手把手教他弹奏古琴,可这种动人心魄的感受却是头一遭。
是因为这夜?这密林?这古怪的音乐?还是……眼前这人……?
“你可知道,夜箫还能做什么?”
戥蛮突然这样问,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光让淮栖有些回不过神,呆呆摇头。
戥蛮笑,翻手抽出自己的夜箫来,轻轻贴于唇边,一连串凄美曲调甘泉般流淌在密林之中,叫人听得如痴如醉,然而却不止如此而已。
淮栖仰着头,痴痴望着眼前情景——
随着音调起伏,密林中隐约闪出几点荧荧微光,不过片刻,那光便连成一片围绕四周,更有几只硕大彩蝶翻飞其中,在月色映衬下美轮美奂,瞬间仿若置身云海星河之中。
如同仙境。
淮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眼前镜花水月,碰一下就会消失不见,戥蛮却边吹奏夜箫,边轻抬右手,将落在指尖上的彩蝶轻轻放在淮栖肩头。
你所希冀的世界,还未曾真正展现它的容貌,却已开始诱你沉沦。
戥蛮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笑意,盯着淮栖无暇明眸,吹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到鸡鸣之前淮栖才回了营房,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很精神的样子。不料一推门便看见李歌乐裹着棉被顶着双熊猫眼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蹲在床上,一见淮栖进来立刻带着哭腔嚷道:
“淮栖哥哥,你这是到哪儿去玩啦,吓死我了。”
淮栖赶紧扫了一圈,发现没有别人才松了口气,拧眉道:
“你还吓死我了呢,啥时候醒的?”
李歌乐还是满脸委屈,说半夜起来尿尿发现淮栖没在,就这么一直等他到现在。
趁着营中大多人都还没起,淮栖赶紧挑水煎药,选了些温补的草药煨上,又补了几针让李歌乐提提神,赶在伙房揭锅之前就跑了去弄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来,催着李歌乐抓紧喝药吃饭,这举动却让李歌乐受用得很,乐呵呵依着淮栖吃喝,又被逼着躺回被窝里去补了个回笼觉,到月冷西来敲门时脸色已然好了不少。
淮栖心虚,不敢跟师父多说什么,月冷西倒似未曾有所察觉,照旧里里外外忙着备诊,头晌午便出门巡诊去了。军医营复又安静下来,淮栖呆呆坐在门前台阶上,脑子里还想着昨夜那些梦境般的情景,偷偷摸出夜箫来,饶有兴趣地摸索吹奏。
一连几天,他每晚都要出去,白日里便神不守舍,愈发期待入夜。营中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无法满足他,李歌乐每天的聒噪也渐渐难以忍受,他开始无暇去揣测师父有没有发现他的变化,也来不及去愧疚李歌乐每夜熬着不睡等他回来,满脑子都是戥蛮从无重复的新花样。
他会教他如何去找稀有的虫子,会教他如何追踪野兽,会给他讲遥远的大山另一边的神奇传说,还会带他去见识梦里才有的美好风景。他有那么多新鲜好玩的点子,永远都用不完,他讲的故事那么动听,比枯燥的药典兵法有趣百倍。他的世界仿佛没有烦恼忧愁,一切都那么随性。
师父从来没告诉过他,人还可以像戥蛮那样,如同赤子一般活着。不必隐忍,无须约束,只要有便是好的,一切都有可能。
最先发现淮栖不对劲的是李歌乐,他问淮栖:
“淮栖哥哥,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不如弹给我听?”
淮栖托着下巴望着天,懒懒回道:
“我现在不弹琴了。”
李歌乐瞪着眼睛盯着淮栖看,古琴是月冷西亲手教给淮栖的,他一向最爱惜不过,如今却说“不弹琴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淮栖能说出来的话。
“淮栖哥哥,你今晚还要出去么?”
李歌乐隐隐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轨道,然而他每夜都只能眼睁睁瞪着房门等淮栖回来,问他去了哪儿他又半个字也不肯透露,实在想不出来如何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淮栖敷衍几句便不肯再理他,心不在焉地查看小药圃,时而仰起头来发呆,时而又自己笑出声来。
李歌乐不知所措地蹲在台阶上,视线追着淮栖的身影,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
淮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雀跃在他碰触不到的世界里,那么沉迷,那么快乐,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明明他就在这里,离淮栖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根本触碰不到他。为什么,他们朝夕相处,淮栖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那墨色的身影,渐渐淡成一道水印,在李歌乐模糊的视线中散成一片,怎么也看不清楚……
恶人谷,是一座牢笼。
戥蛮泥塑般卧靠在屋檐上,盯着天边缓慢下沉的夕阳,他每天都在想同一件事。如果十六年前他没有被逼到这里来,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原本以为自己可逃脱,却到底栽在那叫做阿诺苏满的同族手上,说什么救他,到头来还不是将他送到了恶人手上。 他才不稀罕做什么银雀使,十六年了,他无法消除这种挫败,杀戮、憎恨,变成他唯一的途径。
最快的途径。
他微微侧头,瞄了一眼身后始终安静盘亘的双生大蛇。这双大蛇的主人不是他,至少曾经不是。它们的主人既强大又温柔,有坚定的内心和高尚的品格,曾是大巫最欣赏的徒弟,族人最信赖的蛊巫,也是恶人谷上一代的银雀使,戥蛮的亲生哥哥——龙蚩。
戥蛮一直以为只要阿哥还在恶人谷,他便永远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远离战争,无忧无虑。最后一次同阿哥道别时,他尚不知他预想的未来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龙蚩死了,死在那场残酷的屠杀中。送回寨子的只有他的夜箫,和这双大蛇。戥蛮甚至来不及知道阿哥远赴战场真正的理由,便被告知他将成为下一代银雀使,终生为恶人谷效力,再不能离开。
就像被生生折断翅膀的蝴蝶,失去了华美自由的羽翼,只能作为一只丑陋的爬虫苟延残喘。他没能逃掉,就只能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活在这牢笼里。任人摆布。
双生大蛇似乎察觉到戥蛮周身异样的杀气,不自在地扭动蛇身,扬起半个身子来吐着红信。戥蛮轻轻吐息,让自己安静下来,轻抚大蛇湿滑的鳞片。
这双大蛇并不为他所用,它们是苗疆罕有的双生蛇王,极通灵性,终生只认一主。它们的主人是龙蚩,就算龙蚩死了也不会再认旁人,跟着戥蛮,无非因为戥蛮是龙蚩血亲,身上有相同的气息,仅此而已。有时候戥蛮觉得自己也同这些野兽一样,活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拼尽全力,亮出獠牙。
他不是天生为恶之徒,可他不想死。
那些恨意累积得如同滔滔江水,一遍又一遍淹没他,将这肮脏龌龊的世界染得血红。直到有天,有个自称“大人物”的人,派了个蒙面人来告诉他,龙蚩死于生死蛊。
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这样的蛊,戥蛮是绝不会去炼的,可他知道阿哥是为了谁祭出了生死蛊。他听阿哥提过那个名字,也见过阿哥为那人流下的泪。
月冷西。
戥蛮几近疯狂得记起了这个名字。自由,似乎也不那么远。
他想要的未来,也许还来得及。
“每天都坐在这儿看夕阳,夕阳有那么好看么?”
一个突兀声线硬生生打断戥蛮的思绪,他头也不抬,将视线移回天边,那里只余一道细细红线,似某种不祥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