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远被控制在东宫内,这里应当是安全的。”
“燕某从军廿载,兵者诡道,看似安全之地,难说无突袭部队,乃至投石流矢。”
“哦,那杨某入朝十余年,伏士刺杀等釜底抽薪之事也不乏听闻,恐怕留在室内亦不明智。”杨聆蝉不肯离去,反唇辩曰。
“那杨大人以为,城墙较之室内,何处更安全?”
“幸得燕将军在此处。”言下之意,认为燕旗会保护他。
“我只答应不阻挠禁军,并未允诺保护杨大人。”燕旗浓眉拧起。
“约定止如此,但燕将军既走至这一步,凌王登基已成大势。燕将军亦知,凌王乃无能之辈,向来依赖杨某,若杨某去矣,谁来平息事后震荡,又谁来打理泱泱大国?到时庙堂荒废,民不聊生,燕将军才真是要愧对天下了。”
杨聆蝉这论调来得刁钻奇巧,燕旗无从反驳,但对于长歌的期许,他并不认同,付一哂笑而答曰:“燕旗为一国之将而非一府之卫者,止通纵览全局博一役之胜,不懂锢拘片隅保一人之周。”
这次换杨聆蝉无言以对,好在燕旗意不在令他难堪,适时抓了他的手腕往身旁拽些,曰:“城墙边危险。”倒是没继续赶他走,也算种妥协。
杨聆蝉被燕旗这一言行消磨了深思的意向,多年后,他曾在羁旅油灯下忆起城墙上这幕,原来当时两个人都清楚什么方向才是对的,却不约而同地向着错误的交汇点行去。
且将后事付与后世,现下杨聆蝉任燕旗牵着,矜持地道声:“多谢燕将军。”
烽火染长夜喑哑,恰似朱砂误入墨画。燕旗不语,背影沉默可靠。杨聆蝉沿二人接触的手臂望去,碎发与白翎被夹杂火星的夜风拉扯着,猎猎飘拂,玄甲将军宽肩阔背,兽头腰铠愈衬腰线劲道,裙甲下摆开得嚣张凌厉,末处一双棱角分明的玄金战靴与人高的陌刀一道杵在城墙上,俨然天雷难撼。
这画面并不长久,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急急向杨聆蝉报曰:“太子领三千忠卫死守甘露宫,我军久攻不下,再拖下去恐生变故。”
“何不从其他地方抽调兵力?”杨聆蝉问得轻巧,惹燕旗侧目。
“我军兵力只够制住宫内,若抽走一地守军,恐御林军趁机反扑,一点溃而满盘波起。”此言中肯在理。
身为文臣,杨聆蝉对兵阵不甚精通,一时愁眉莫展,攸忽,有人铿锵开口道:“某愿率苍云军五千,拿下甘露宫。”
只能是燕旗,竟然是燕旗。杨聆蝉难掩诧异地问:“燕将军不是不愿插手?”
“如杨大人所言,事已至此,再故作清高也无甚意思。我此去将太子拿下,以绝后患。”燕旗拎起盾,直面长歌的脸上神情坚定,一洗戒备不屑之色。
杨聆蝉对他笑,口中轻飘飘道“有劳燕将军”,那样的笑并不真诚,带着身份性的轻蔑与冷淡,但真的太好看了,把刻薄都变得甘之如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往今来为卿一笑轻掷一城的盛大逸事。
燕旗怀疑他可能真在做这种事。有生之年,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行云流水般的人,把所有客套应付都变得理所当然,把所有惺惺作态都演得姿态妙曼。但介于对方之示好,这迷惘不但没困住燕旗,反让他横生几分干劲。
只见那人步履带风地唤人备马,要去亲自调兵。但闻一阵马蹄飒沓,驰出城楼的是匹通体油黑的赤目大马,英武中更透凶戾,与主人颇为相符。杨聆蝉扶在城墙边探身目送这一人一骑一往无前地奔进金戈狼烟,直至目堪及处连个黑点都不剩,这才作罢。
燕旗既去支援,杨聆蝉放下心来在城楼内等候,事情进展过于顺畅,顺畅得他几乎掩耳盗铃地忘了些陈年老梗。
先来的,是如他所望的好消息,五千苍云军大破甘露宫,太子自缢于主将燕旗跟前。
后到的,不是他意气风发扬旌归来的将军,是尊煞神。
苍云归来时已近天明,晨露熹微,给冷硬玄甲濡上了虚无缥缈的湿润柔和。烛光正好,长歌把披星戴月的苍云迎进室内,又从善如流地遣散旁人,心中洋溢着诗文中守得征人归的温情桥段。可叹兵刃不留情,下一瞬便有挟风的陌刀堪堪擦过他笑脸,砸进墙壁,悍然撕裂这一厢情愿的错觉。
杨聆蝉很快明白燕旗为何主动要求旁人离开,又很快想通燕旗杀意迸发的原因——太子既死在燕旗面前,死前肯定与燕旗对峙过。
“太子自缢前与我道了些事,不知杨大人想听不想听?”
低沉沙哑的嗓音,毒蛇吐信般滑出意料之中的话,杨聆蝉阖眼,心想到底还是逃不过。
燕旗并无刻意吊人的怪癖,杨聆蝉既不语,他也就自己说下去,“一是,皇上断雁门粮饷时,太子曾暗中输送,然被截;二是,当初工部侍郎事发,御史上书抨击,正是凌王的授意。”
他以刀柄为支撑,缓缓发力,坚硬如石墙,亦不免被陌刀刻出一道凹槽,发出骇人的科科声,足见此人下手之深,恨意之盛。“太子本有意施援,只是横遭插手,杨大人身为太子心腹,不会不知;而我之前问起,杨大人却未吐露。甚至,容燕某再想恶劣些,说不截粮就是杨大人的手笔?至于指使御史上书攻击,多半是杨大人借凌王之名行事……燕某愚钝,可有猜错?”
他以为那人睁开的眼里会带着他厌恶的惶恐、讨饶,以为那人会用如簧巧舌向他推脱开解,但没有。杨聆蝉张开的眸中只剩沉郁的悲哀,言辞也失了平日雄辩:“没错。”
“呵,杨大人,多年前的顺手之举竟成今日策反要害,欣慰吗?看愚人挣扎这许久终是为祸首伥,得意吗?”男人咬牙切齿地问,犬牙森然,似要撕破他颈脖。
“不……之前听燕将军说起雁门惨状时,我已后悔只思党争之谋,害许多无辜人;至于瞒你,多日以来我心中只有不安,并无得意。”杨聆蝉此言诚恳,发自肺腑。
“杨大人虽这么想,到底是为私心而未道出真相。”苍云不为所动,抬高身躯,彻底将长歌罩在自己的阴影中,令他无处可逃。
“是,我不会告诉你真像。”苍云的侧脸被炭火映照着,凌厉得惊心动魄,长歌就在此时突兀地平静下来,“燕将军若要问罪,手起刀落便是。”
燕旗用力把陌刀从墙中拔出,猛然一横,刀刃直逼身前人颈脖,“太子已死,凌王将登九五。相位唾手可得,杨大人就此死去,心中可有不甘?”他期待这人会像无数手下败将一样,诉说自己有多不易、多不甘,卑贱地向乞祈一条生路。敌人越是低声下气,他扭曲的恨意与执念就宣泄得越发酣畅淋漓,手中刀也越发想斩下那死不瞑目的头颅……
“杨某蹑足官场十余年,多行不义,早有担负报应之觉悟。终究黄泉路旁土一抔,又何须遗恨几多愁?”杨聆蝉坦然与目眦欲裂的燕旗对视,那个从容政客在恍惚中归来。
刀下人主动仰头,露出的大片颈脖白得刺眼。宫中硝烟已散,此处金鼓方鸣,玄甲将军握刀之手稳到僵硬,场面陷入可怖的沉默。
挣扎许久,燕旗终是将陌刀狠狠砸回地面,一字一句道:“我不杀你。”
杨聆蝉面上并无喜色,想来是认为燕旗要提些陷他于生不如死的要求。
“皆因我一开始为私仇答应与凌王同流合污,这才被你利用,走至今日境地。况且,如你所说,没了杨聆蝉,又谁来匡扶凌王。我若再为私仇取你性命,以致天下大乱,乃一错再错,愧对万民。”燕旗恨恨道。
他面色铁青地接下去,“但并不代表我原谅你。而且,杨聆蝉,我警告你,你以后若再把雁门关、把苍云军卷入朝堂诡谋,燕旗绝不手软。”
“好……”逃过鬼门关,杨聆蝉瞬时脱力,几乎直接跌坐在地。他手忙脚乱地拉扯燕旗,还想说些歉意之语平息对方情绪,但燕旗只留给他肃杀一眼,而后拔起陌刀径自离去,徒留杨聆蝉呆立原地。
性命既保,人就空出心思多想。他们之间早有利害牵扯,诚如燕旗所言,起始便不该。他抱着侥幸心理自欺欺人地接近燕旗,心思费去许多,最后不过落得背影一个。他杨聆蝉何曾做过此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遇见燕旗后又是着了什么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