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聆蝉接过管家所递披风,手腕翻转,骨节分明,袖口露出的手背如玉般素白。他带着点弱不禁风的吃力感将那披风覆上,又双手伸向颈后,自披风内撩出一头乌发,三千青丝尽数泻下指尖,那姿态曼妙不可言。他回眸对燕旗一莞尔,轻声细语地叮嘱道:“将军路上小心。”
怕泄露过多情绪,燕旗只闷闷“嗯”一声,目送男子身影消失于白墙碧瓦。又漫无目的地将视线投向郡公府朱漆的广亮大门,再往上看到庑殿顶伸出的檐角上蹲踞着獬豸雕像,他这才若有所失地踩着灯影走了,身畔隐约还有第二人温度残存。
这边厢郡公府内,杨温画伴在杨聆蝉身旁走着,问道:“方才那位燕将军,之前从未听聆蝉哥哥提起,怎的今个忽然就送聆蝉哥哥回家,还帮忙抱琴了?”
杨聆蝉但笑不语,杨温画在郡公府在寄居久了,也知有些事是问不得的,不敢深究,犹不甘心道:“这人如此殷勤,定是想讨好聆蝉哥哥。”
杨聆蝉只摇摇头,并不解释,心中幽幽想起大门前燕旗别过头时的侧脸。连接内宅的垂花门在前,杨温画不宜再跟随,唯唯诺诺告了退。跨入门内的,便只剩杨聆蝉与管家二人,这时,管家才开口道。
“东宫传来消息,圣上……怕是撑不住了。”
夜风乍急,惊枝头孤鸦,万叶千声起。
6
歙砚圆润,上镂莲纹,内盛徽墨,外靠紫毫笔,又一页澄心堂纸铺于其旁,是为文房四宝齐聚,只待书成,奈何案前男子犹在深思。
圣上将去,这一重大消息必须告知凌王,但凌王那边只需知道便罢,决策还是待他杨聆蝉来做。
依他之了解,太子多半会选择暗度陈仓,秘不发丧;待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凌王再想起乱,亦是名不正言不顺,无力回天……
那么凌王该做的,就是尽快行动,一击致命。
但……
思量半晌,男子迟疑地在信末尾落上,
宜暂缓二日,静观其变。
管家闻召,手捧信鸽入了书房,目睹杨聆蝉将信绑于鸽脚,还摸摸信鸽毛茸茸的头顶,调笑一句:“麻烦你了。”
鸽子通人性似地咕咕两声,惹得杨大人眉开眼笑,那笑容随性得弥足珍贵。如果不是这些仅存的瞬间,老管家几乎要忘了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人今年不过廿而又四,正值飞扬灿烂的韶龄。
变数来得很快。
阍室值卫进来通报时,杨聆蝉正由下人服侍擦干沐浴后的长发。
那值卫来得急,气息尤不匀,带来的果然是件要事。他说,燕都护麾下军官求见,说是带了今早燕都护从东宫收到的指令。
袭爵位不久的开国郡公、年轻的太子少师慢悠悠转过头,一头湿发黑得浓稠,衬他苍白如纸,弱堪扶柳,让值卫更难相信现下格局乃此人一手造就。只见他睫毛闪了闪,口中不疾不徐道:“不见。你回去答复他,说让他们燕都护亲自来”
“……这。”
“让他们燕都护亲自来。”杨聆蝉重复一遍。
“是。”见杨大人态度坚决,值卫不敢再出异议,忙退下去回禀了。
午后,值卫真地等到了传说中的单于府都护,新晋范阳节度使,三品怀化大将军燕旗来谒。现下,有关此人的碎嘴正是长安茶余饭后之热门话题,他免不了听来许多——杨大人当真厉害,这等人物竟然他开口说来,就来了。
燕旗在引路人的带领下曲曲折折转进府内。这郡公府自外看来与周边大宅一般朱门红墙,气宇轩昂,真正入内却换了个风格——脱骨自吴越楚地的青墙黛瓦静默守着随处可见的湖泊静流,石桥横陈,台榭四起,让人豁然生别有洞天之感,仿佛走入泽乡南国。
像极了谁头上的一枝桃花,于金风细雨的靡靡国都固守初心。
引路人把他带到一间房外,为他通报后便走了。得到房中人应允,燕旗推开门,感觉此间陈设并不似正式会客厅,就连主人杨聆蝉都是不正式地跪坐于竹质地板,摆弄面前一彩陶花钵,听闻他入内,只抬抬眼,唤声“燕都护”。
这大概就是士大夫的雅趣之一,插花,了。
等燕旗走到他面前,杨聆蝉又道:“请坐。”
主人都坐在地上,他还能坐哪?燕旗在花钵另一侧面对杨聆蝉盘腿坐下,开口问道:“杨大人不肯听我麾下军官报信,非要某亲自来谒,不怕延误了要事么?”
“不怕,某已决定暂缓两日,时间充裕。”
“若某不肯来呢?”
“燕将军既然派人来了,就是想把这消息告诉我的,肯定也不辞躬行。”
“如果我闹脾气,索性不把这消息告诉杨大人,如何是好?”
“燕将军像这样的人么。”长歌这话末尾虽有个疑问词,却并无上扬的调,倒像个斩钉截铁的陈诉句。
苍云被长歌噎得没了话,习惯性瞪眼摆凶相,可对1 方抬头看他时却笑盈盈的,瞧见他这表情甚至笑意更浓,反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忙提正事:“今早东宫传令,要我军入大内驻守,严加防范。”
“可有提圣上龙体不保之事?”
“没有。”
“我昨晚从东宫收到了圣上将崩的消息。”长歌并未停止插花,只见他双手并用,为钵中花调整层次,从花繁艳,难掩他素手清峻,梅枝玉骨节,皓腕凝霜雪。
“许是太子不想乱军心,要我等加强防卫,好应对凌王起事。”
“燕将军这么解释也算殊途同归,某倒是想得更险恶些。”杨聆蝉不怀好意地弯眸,眼角若有似无的一尾红隐约拖进睫毛阴影里,冠玉似的男子面庞生生染上些艳。
“怎么说?”燕旗不敢与那双水光冉冉的眼长久对视,低头又被白生生的手吸去了注意力,平时泰山崩于前都不改色的人,现下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了。
“太子是在引蛇出洞。故意对外放出皇上命在旦夕的消息,诱使凌王出手,又暗中做好准备,好将北衙禁军一举拿下,还可借当今圣上之名铲除逆臣,登基再无后顾之忧。”青衿政客垂眉观花,娓娓道来,三两言语,天下风云。
要说燕旗在军中也算个有脑子的,放到朝堂上听杨聆蝉这席话仍有点云里雾里,他勉强接道:“太子可是怀疑杨大人了?”
“太子若连父上生死都敢捏造,蒙蔽我们这些臣子又何惜?就算他现在察觉某有二心,亦是……为时已晚。”这么说着,杨聆蝉拾起剪刀,剪掉一枝旁逸斜出的杂叶,“咔嚓”声在空旷的房间内清脆得令人毛骨悚然。
“军令如山,我军至少也得去宫内站着,不知杨大人有何打算?”
“按兵不动,让安插的人继续监视东宫动向与圣上病情,圣上一旦驾崩,即刻动手……到时还请燕将军多多包涵。”
燕旗有所顾忌地缄默不语,只颔了颔首。
杨聆蝉唇畔温软尚笑意未散尽,又从篮中挑一朵薝蔔花缀在牡丹间,成重叠之势,口中道:“燕都护下午来访,上午可是照例在宫中与太子亲卫军统领商讨、操练?”
燕旗对杨聆蝉能掌握自己的动向并不惊讶,平淡答了声“是的。”
“燕将军已许诺助凌王,定不介意将大内布防透露些许罢?”
“恐怕就算末将和盘托出,杨大人也是不懂的。”此言口气冷硬。
“杨某可能不懂兵阵事,但北衙禁军中总有人通晓,燕将军既愿和盘托出,写在纸上,或画出来,我拿去交予能人,也无妨。”杨聆蝉面如止水,仿佛一心栖于花道,言语交锋却半点不落下风。
“…………”燕旗皱眉,他的意思可不是和盘托出。
杨聆怎会不清楚,他适时安抚道:“燕将军既已答应与凌王合作,虽不屑一荣俱荣,总归一损还是要俱损的,透露布防不过举手之劳,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其实就算需要太子的布防,他也大可从其他途径取得,并不非要麻烦燕旗,杨聆蝉特地这么提一遭,就是想借此拉燕旗下水,增加燕旗作为叛军同党之觉悟。
燕旗不说话,算是默认,氛围一时沉重起来。杨聆蝉耐着性子最后在插花顶端点一枝戎葵,收手坐正欣赏一番后,双手将花钵推向燕旗,道:“某方才插花时正值困顿,燕都护一来忽生灵感,才得以完成此作。为表感激,就将这钵花赠予燕都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