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确因这件事对太子心存芥蒂,但新皇登基乃国家大事,若只因这件事便投殿下而弃储君,未免是贪一己之私而弃天下于不顾。”
“太子曾上书慷慨陈词藩镇有割据之势、节度使权利过大等问题——并非我信口雌黄,奏章还在内阁,将军大可去查,恐怕就算拥戴太子登上帝位,将军以后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某倒是觉得,藩镇权力集中,有利于应对入侵或起义等突发事件,现下制度尚可维持。”
“殿下如今不掌权,自然也不介意分权,将来若登上帝位,心中想法孰料?”
“这,本王倒未想过……”
哎,朽木不可雕也。杨聆蝉坐在屏风后心中无奈,这等志穷气短的话在他面前说也就罢了,怎可这等节骨眼上漏予燕旗,岂不是让燕旗觉凌王成事不足,优先考虑与太子合作了?
燕旗果真心生想法,半晌不答话,杨聆蝉在屏风内听见茶盏被拿起又放下,还是凌王沉不住气,开口了:“夷人铁蹄难挡,苍云军能守住雁门关一时,已是不易,浴血奋战,理当嘉奖,纵使城破,亦是悲壮。若本王登基,定要昭明天下,为苍云军洗刷冤屈,树立丰碑,还要大赏三军将士,略尽补偿。”
以凌王之水平,能想出这种程度的话拉拢,算不错了。杨聆蝉看不见燕旗的表情,只听得他语调中仍无明显情感,道的是:“此等大事,容末将回去考虑一番,再给殿下答复。”那声线低缓沉稳,带着微微的哑,仿佛上好的冰蚕丝牵在滚轴上一转一转拉动,世间喜怒哀乐尽敛其中,与旗纛坛前振臂嘶吼、山摇地动的,判若两人——大概那样灼人的锋芒,他只肯留给军队与战场。
“请燕将军尽快考虑,圣上的病体不等人!”
“知道,殿下若无他事,末将可否先行告退?”
凌王自然是巴不得这尊煞神速速离去,忙道:“将军请便。”
听见燕旗离去的关门声,杨聆蝉也离开座位,推开身侧后门便大步走远,哪里管凌王之呼喊——杨先生,您这是去哪!
燕旗行至酒楼门口时,瞧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坦然视他。
那人怀中抱琴,青衣淡雅,眸光安娴,只是立于酒楼门口,便仿佛生生于这车水马龙、朱门酒肉臭之地辟出一方宁静境界。
燕旗心下一惊,杨聆蝉是太子的人,现下候在酒楼门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莫不是太子预知了他与凌王的会面?不,琴,还有先前屏风后那模糊的身影,那发冠的轮廓,与眼前人头上所戴……难分二致。
先前凌王说屏风后的也是知情人……脑海中浮现出的想法让燕旗变了脸色,他对着神色自若的杨聆蝉一作揖,道:“杨大人,可否择地一叙。”
“何须择地,某以为这个酒楼甚为合适。”
“请。”
5
面前这位客人虽面带几分戾气,但还未到凶神恶煞之地步,就是气势极为慑人,他说,他要一间包厢。
哦哟这位客官你方才不是刚下楼,怎么现下又折回来要间包厢,身后还多了位面若桃花的郎君,怀中抱琴,噫看您也不像爱听曲儿的风雅之人,要个包厢也不知道想干嘛……
他兀自内心八卦嘴上无话时,那面若桃花的郎君已从这人身后钻出,塞了锭银子在他手里,温文尔雅地道句:“有劳店家为我们引路。”
“应该、应该。”小二捣蒜般点着头,忙不迭领二人去寻房间——管他那么多,有钱赚就行了。
包厢门是燕旗推开的,杨聆蝉径自穿过——哦,门也是燕旗关的,等燕旗回头时杨聆蝉已选好位置落座,当真副被伺候惯了的郡公模样。
偏偏他就是生来就是阳春白雪般的人,百般矜贵也只让旁人觉得宝相庄严,难以生厌。
燕旗走到桌前,劈头便问:“敢问杨大人究竟站哪方?”
“这……”故意吊他胃口,杨聆蝉慢条斯理端起桌上备的茶啜一口,“应该是凌王罢。”
“太子对杨大人有赏识之恩,又是杨大人的学生,还是名正言顺的一国储君,为何杨大人偏要支持凌王?”燕旗掀衣落座,桌上杯盏晃了几晃。
“我自有打算。”杨聆蝉垂眸看桌上的深色水渍,话语挪揄,显然无意回答。
“杨大人若不想说,那燕某便冒昧妄自揣测一番了。”
杨聆蝉一言不发,只抬眸看他,瞳仁沉静如潭,眉心坠一点水滴似的碧玉,晶光莹莹,看起来无辜得紧。
“方才凌王提起明德殿内一事时我已心生疑惑,位列那场宴席之人应当皆为心腹,不会话传给凌王的外人,唯一可能就是太子自以为的心腹中有凌王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太子的老师,杨先生你啊。”
长歌用人畜无害的浅笑回应苍云话中明显的讽刺,惹得他反而不好再出恶言,只转口道:“与凌王交谈后我发觉,此人胸无大志,心思粗浅,与我对话时也中气不足,畏畏缩缩,不似有手段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走至如今地步之士——所以我认为他背后,另有其人出谋划策,我想这个人,恐怕就是杨大人吧。”
“是我。”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指出这一事实,杨聆蝉平静面对,甚至有些厚积薄发的自得。
“杨大人既连太子都不忠,又怎可能忠于凌王,乃至忠于皇家。因此某以为,杨大人处心积虑为凌王谋,要助一个无能之辈登上皇位,恐怕是为己。”为己如何,燕旗并不说透彻。
“燕将军猜得甚准。” 杨聆蝉对他点了点头,神色颇有几分师长之“孺子可教也”的味道,承认的姿态光明正大得近乎挑衅。
果然,燕旗撑案而起,欺身逼近,咬牙切齿道:“只是在下不明白,听闻杨大人生于官宦之家,圣贤之书一定读过不少,自小被灌输的应是君君臣臣之论,脑中生出的想法竟比我们这些粗人还大胆。”
他浓眉压低时显出了凌厉的峰棱,眼神紧锁,深琥珀色的眼眸隐含凶光,当真有兽的神韵,饶是镇定如杨聆蝉,也不免心悸。
“非也,登基的终究还是李家的凌王,君君臣臣未移;有某之辅佐,天下亦能国泰民安。无违圣贤之道。”
“杨大人好像很自信?”这次杨聆蝉看得清清楚楚,燕旗微咧的唇畔透出一点森森犬牙,是真的对他笑了。
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诘问,杨聆蝉转而道:“如燕将军会凌王所说,帝位谁属,左不过天子家室。听燕将军之言辞,仿佛对圣贤之道有所不屑,又何必拘泥于太子是钦定储君,认为自己转投凌王,便是负了天下?包举十二州万民者方为天下,非李氏一族谁登九五之谈。”
“杨大人真是伶牙俐齿,在下佩服。”
虽然这应付式的赞美仍夹枪带棒,燕旗的口气却明显软了,杨聆蝉适时露出一个诚恳微笑缓和气氛,道:“再辩口利辞,也要看说的话能不能往燕都护心里去。”
“我若愿助凌王,杨大人可有计划?”
“自然是有的。圣上龙驭上宾,太子御宇前夕,凌王先派支军队入东宫刺杀,言是太子亲卫谋反。不管第一支军队是否成功,凌王都要打着护驾的旗号领军入宫,把守各个宫门。这时候本就在宫内的燕将军则可率军直取东宫,摘太子首级,与我军接应。太子亲卫及御林军定阵脚大乱,降之如瓮中捉鳖。太子无男嗣,既身死,则身为皇后第二子的凌王理所当然继位。”
“与凌王合作可以,然燕某不才,只敢作壁上观。手刃太子这等大事,恐怕还是要交给未来新皇亲自完成。”燕旗虽为武将,尚知弑君大逆不道,哪里肯做。
“这……燕将军不助太子,已是我等万幸。但某只恐等我军攻入东宫,太子已趁乱出逃,后患无穷。”
“那是凌王殿下该考虑的事。即便事成,余生短长,燕某及诸将士心之所向,亦不过北归长守雁门。”
杨聆蝉终于有些惊讶,但苍云言语间虽轻描淡写,神色却极为认真。
当时他想,这样一个人,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呵。
多年后谁又知爱憎孰多,纠缠几葛。
沉默一会,杨聆蝉开口道:“那我回去就把燕将军的意思传予凌王,结合具体情况,再把设想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