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独惆

作者:独惆  录入:04-11

  人真是奇怪。
  口口声声说着想我死的人,眼里满是对我仇恨的人,却在这盏需要付出寿命的灯上写着我的名字,用心头血续着我这一抹游魂。
  梁宴,你这是何必呢?
  ……
  在老皇帝还执掌朝野的那个朝代,永宁四十八年,下了我人生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以至于后来每每提到冬季,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一年塞北怎么化都化不掉的雪,和那掩埋在白雪下,冻到僵硬的尸体与凝结的鲜血。
  我是实实在在出生在金玉窝里的世家子弟,这一点真不是吹嘘。沈家世代为将,是在战场上救过太上皇,天南海北征战沙场的将军世家。到我父亲这一代更是鼎盛,由于赫赫战功和护龙有功,在我出生后没两年,父亲就被封作镇国大将军,一时间风光无量,名声响彻朝野。
  我父母恩爱,家中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出生起我便备受宠爱,金银玉帛享之不尽,是长辈族亲千娇万宠捧着的、人人嘴里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上赶着吹捧的金饽饽。
  然而沈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对帝座之上的人威胁也就越来越盛。父亲并不是没有远见的人,为了能让沈家安安稳稳的度日,他向皇帝自请撤去镇国将军的名号,带着妻儿扎守塞北,再不回京。
  老皇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一句“沈兄,沈兄”情深意切的叫着,却绝口不提把人留下来的事,反手爽快的在父亲的请命奏疏上盖了章。
  那时我还是个咿呀小儿,话都说不全,就被父母抱上了马,从软香的金玉窝里带去了塞北的苦寒之地。
  塞北的日子很苦,既没有随处可见香味喷鼻的点心吃食,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玩伴,有的只是一日复一日寒凉的风雪和崩掉了我两颗牙的硬馍。以及把嗷嗷大哭的我抱在怀里,却忍不住看着我嘴里豁口哈哈大笑的父母双亲。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甚至称得上有点艰难。但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不过短短几年后,我甚至不敢再想起这段回忆,只能任由父母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变成我绝口不提的曾经。
  永宁四十八年,我这一生都不会忘掉这样一个年份。那年真的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雪,母亲新给我做的裘衣加了两层棉,却还是把我冻的天天缩在帐内烤着暖炉不肯出门。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朝廷一封圣旨快马加鞭的送到了塞北,说是接到密报,邻国的部落会在年后攻打大梁,要让父亲出征,提前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这种消息实在是鬼扯,与塞北接壤的部落穷的每年都派使者来我们的营帐换取食物,怎么会有那个胆子和能力去进攻大梁?父亲怜惜要受战火摧残的百姓,屡屡向皇帝上书阐明这其中必是有误会,希望朝廷能派使节前去了解情况。
  只可惜,那些奏书全部都石沉大海,换来的只是急匆匆被派遣来塞北、像是早已预备好的十万将士,和一封千里加急的进攻文书。朝廷铁了心要打仗,父亲也只能叹着气,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穿上了战衣,走上了出征的路。
  可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一走,就走进了上位者精心布置的陷阱,走进了一条充满血的不归路里。
  进攻、打仗、出征,全都是假的。唯有上位者与日俱增的猜忌心,和朝堂上那些烂在骨子里的阴私诡计是真。
  父亲虽带着沈家屈居于塞北,可朝堂内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从来就没断过。在那些参他的奏章里,他为躲锋芒带着整个沈家移居到塞北去,那就是别有居心,他为临近的贫苦游民提供吃食,那就是与别国暗通款曲,与部落进行交易那就更不用说,肯定是通敌叛国,怀了不轨之心想要谋逆。
  我后来参透了权谋,才明白这些风言风语本就是忌惮沈家的老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借由大臣的口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可以下手的正当理由罢了。
  总之,在那年冬季,在父亲还在天真的、拼命的、向他效忠的君主上书,希望朝廷可以放过部落那些无辜百姓的时候,一场铲除异己的惊天阴谋和一张涵盖了沈家所有人的夺命巨网就已经悄然而至了。
  大梁的老皇帝悄悄在年节朝会时,私下与邻国达成了协议。大梁会先假装授意沈将军进攻部落,并派人在沈家军的饭菜里动手脚,等到沈将军带着队伍走到雪原深处,提前藏在大军里的、和在雪原埋伏好的邻国士兵就会冲出去把他们全部杀掉,再伪装成雪崩降临的假象,哀叹一句“时运不济”就算了结。
  甚至为了让这场大戏以假乱真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大梁还不惜兵卒,直接准备了十万将士派来塞北,充当戏台子上边边角角连一句词都说不出来的配角。

  而被当枪使的北荒部落,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事后上一封文书,说自己痴心狂妄不该觊觎大梁,愿对大梁俯首称臣再不挑起战火,就可以免去对大梁的岁供,并得到一笔足够让部落一整年不挨饿的“谈和费”。
  邻国铲除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和十万铁骑,暗地里削弱了大梁的势力;皇帝除掉了一个梗在他心里的心腹大患,乐呵呵的过了个好年;部落得到了一整年的丰厚物资,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挨饿冻死。
  多么划算的一笔买卖啊。
  只不过是死掉一个将军和一群微不足道的、由贱民组成的士兵,就可以换来三方的共同利益,对昏庸的老皇帝而言,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至于那十万将士的家人哭的有多凄惨,沈家上百口人战死的时候有多惨烈,那远坐明堂之上满肚子猜忌怀疑的君主又怎么会知道呢?
  既然不知道,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第38章 回礼
  我是被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也许是出征前感应到了什么,一向骄纵我的父亲那一次说什么也不肯带我上战场。他和母亲走之前留下了一支精锐,保护军队里手无寸铁之力的妇孺和我。
  我那时性子傲,被宠的又倔又胆大,趁父母走远就连忙偷跑了出来,骑上小马驹远远地追了上去。队尾的士兵们是护着大后方的沈家军中的一部分人,看见了也不揭穿我,反而冲我笑着招招手,嘱咐道:“小公子可躲远些,小心一会被刀剑伤到了,夫人又该心疼了。遇到危险了可别怕,大声喊我们,哥哥们去保护你!”
  我一边撅着嘴嘟囔着“谁要你们保护”,一边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慢悠悠的往前走。
  虽是隆冬,但路上有些水面上只浅浅地封着一层薄冰,下面还有鱼群在水里游来游去。小孩子好奇心重,我跳下马趴在冰面上看了好久,手欠的把那一小块冰面砸碎,看着鱼儿惊慌失措地在水里翻涌,然后嬉笑着再一抬头。
  大部队已经不见了踪影。
  白茫茫的雪原只有我一人,呼啸的风就像一只吃人的怪物,空旷的显得格外可怕。我急忙上马狂奔,沿着记忆里地图的方向朝着父母要作战的地方跑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红色的一片。
  我很疑惑。
  雪明明那么大,飘下来的时候明明那么白,怎么落到地上,却怎么也盖不住这尸山血海的猩红呢?
  一向对我有问必答的父母,这次没办法再回答我这可笑的问题了。但还好,下一秒我环顾着四周,就已经无师自通——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刚刚还一脸少年意气说要保护我的那群“哥哥们”,在习武场上生怕摔疼了我的将领们,总是会在母亲打骂我的时候将我紧紧护在身后,劝着“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呢”的叔婶们。
  以及……彪悍的训着新兵却会给我唱摇篮曲的母亲,满手是茧却每夜都会温柔哄我睡觉的父亲。
  一张张我熟悉的面孔倒在雪里,他们身上流着血,脸上流着血,浑身都流着血,流在那片已经看不出底色的雪里。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猩红,像一团灼烈燃烧的火焰,叫嚣着要烧毁我所有珍视的一切。
  尸群中有倒着的人动了一下,我立马哭叫着跑过去:“爹!娘!”
  母亲那张曾容色倾城的脸上全是血污,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狼狈,她红着眼,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却冲刷不掉她脸上的血迹,血与泪混在一起,像极了志怪话本里诡异的插图。
  她抬手扇了我一巴掌,发狠了力,气息不稳地冲我吼道:“混账!谁让你来的!让你好好待在营地里你就是不听!我从小教你要稳重、要沉得住气,你就是不听我的……你就是不听我的……”
  她很竭力想给我一种她还中气十足,能随时随刻站起来教训我的感觉,可她训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有血从她的嘴角渗出,一串一串的往下淌。
  “阿娘,我听话,我听话阿娘。我害怕,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你带我回家去。”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哭着喊着去扯母亲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衣服,祈求她能把我带离这片地狱。“我以后一定听话,阿娘,咱们回家好不好,阿娘——”
  母亲流着泪看向我,伸出的手发着抖,还没能够碰上我的脸,就听到不远处就传来人声:
  “那边好像有点动静,是不是还没处理干净?”
  母亲的神情猛地一紧,急忙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沾满血的兵符,用着她能用尽的全部力气把我往外推:“子义,你答应阿娘要听话的对不对,快跑,别管阿娘,快跑!快跑,带着它快跑!子义,快跑啊!”
  我没办法思考,只能遵循着娘胎里对母亲指令的服从,头也不回的往外跑。离开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依旧伸着手,看上去很想再摸一摸我的头,对我说句“别怕,阿娘在”。
  但我知道。
  她不能了。
  她永远也不能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头,轻声跟我说:
  “别怕,阿爹阿娘在呢,我们小子义永远也不用怕。”
  飞在雪里的泪花在向我诉说一件事:
  我再也没有阿爹阿娘了。
  我再也不能当缩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子义了。
  我一路跑,不敢骑马也不敢摔跤,生怕被身后的人追上。但小孩子的精力实在太有限,我甚至还没能跑出那十里的尸骸,就精疲力尽到喘不上来气。
  怕被到处清缴的士兵发现,我随便找了一处尸堆,把自己埋在那堆死人下面,任凭没被冻结的血“哗哗”往我的脸上身上流,把我和那堆尸体浸成同一个味道。
  直到屠杀结束的第二天,留在营帐侥幸躲过一劫的精锐才把我从死人堆下面刨出来。
  一群久经沙场的糙汉子,流血不流泪的人,把我刨出来发现还有鼻息的时候,哭的比孩童哀恸还大声。
  可我望向他们的眼神平淡的就像一壶凉茶。我心口早已没了热气,瞳孔间的目光也不再清澈,只剩下那沉在杯底的茶渣,浸着咽不下去的血海深仇,重塑一个全新的、满怀仇恨的沈弃。
  ……
  我没哭也没闹,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的接受了双亲离世的事实,囫囵吞了两口吃的,就带着剩下的一群老弱病残,一路躲藏着往京都里赶。
  沈谊就是在赶路途中被我捡到的。
  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刚要走出雪原,我恍惚间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但除了我没人听见那声音。雪原的风很大,我又刚经历了巨大变故,身边的人都说是我听错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还是顺着我听到的声音走了过去。在一块巨大石头的后面,发现了一个沾了血的布包,小婴儿被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脸憋得通红,只能发出微弱的啼哭。
  这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战场上某位将士的孤女。但我只是看了一眼沾在她脸上的些许血迹,就把她从布包里抱了出来。
  从此雪边少了一个失去家人的幼童,沈家多了一个长房嫡女——“沈谊”。
  ……
  永宁四十八年的春季,我终于爬回了京都。
  上位者年节宴席上摆的佳肴还没撤,就被这个消息砸的一愣,为了堵悠悠众口急匆匆的把我召进宫。
  按照那年朝廷虚情假意的讣文上写的说法是:沈将军计谋有失,难御外敌,沈家满门尽忠,唯余长子一人存活。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装出一副慈爱的模样,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揉着我的头,一脸猜忌的试探我,愿不愿意继承父亲衣钵,征战沙场,继续当“沈将军”。
  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拒绝了。
  我跪在冰冷的皇宫地板上,头埋的很低,扮演着一个一夜失去家人怯懦害怕的草包,浑身发着抖从怀里掏出母亲临死塞进我手心的虎符,匍匐在皇帝脚下,举着手里的物件道:“子义……子义志不在此,愿一生从文,为陛下分忧。”
  老皇帝犹疑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虎符,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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