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目光一闪,不动声色:
“廖队别干刑警了,去搞心理学,也是一把好手。”
“裴郁。”
他的名字,以一种突兀又冷静的方式,出现在对方唇齿间。
廖铭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
“有时候我总在想,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裴郁微微昂首,眼睫一眨不眨:
“二百零六块骨头,六百三十九块肌肉,四千毫升流动的血液,还有质量良莠不齐的,一千四百克大脑。”
廖铭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我常常会忘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裴郁收回撑在桌边的双手,也抱起臂:
“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高褒奖。”
说完,他听到廖铭似乎想轻笑一声,又及时止住,只从鼻端,发出一个短促又颇显无奈的气音。
随后,对方再不看他,拉过椅子,重新坐下:
“曹局那边,我会想办法。”
话音落下,也没给他机会再开口,廖铭一挥手,将人赶出了办公室。
————
从廖铭那里拿到曹副局长签署的搜查证,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夜幕深沉,星辉如水。
裴郁独自走在行人稀少的小街,拐过街角,清凌凌的月光兜头盖脸浇下来,洒在衣襟,绕指温柔。
邹晟租住的房子,也在市局不远处一栋居民楼的一层。正像杜雪死亡那天夜里,他自己说的那样,离杜雪家,走路要四五分钟。
裴郁知道,市局有不少员工,都住在这附近,图一个上班方便。
正心无旁骛地走着,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异样。
迈出的步子只略略滞了一瞬,便立刻恢复如常。
全部感官此时都被集中在耳膜,他凝神屏气,听见一点细碎的窸窣,仿佛谁衣角带起的夜风荡漾。
他稍稍加快步伐,那窸窣声也加快。
他慢下来,窸窣声也放缓,始终与他保持一致。
有人跟踪。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路过一个小街口,准备闪身到墙后。
谁知,还没来得及行动,空气中便有熟悉的淡淡幽微香气传来。
与此同时,他感到耳后一阵轻风掠过,半温半凉,像鬼魅的低语。
职业生涯带给他的警觉性非同寻常,几乎是飞速向旁边一闪,裴郁就躲过了那阵,带着香水味道的轻风。
他稳住脚步,面无表情,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跟踪者。
扑了个空的沈行琛相当懊恼,抬手抄一把头发,回望着他,笑得一脸遗憾:
“差一点儿就扑到你身上了。”
还想扑到他身上?
裴郁嘴角略微抽搐,冷冷看他一眼,立在原地,不言不动。
眼前人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唇边弧度比天边新月还弯:
“下回我再轻一点儿。”
还想有下回?
裴郁简直对这个神经兮兮的沈行琛无可奈何,翻个白眼,自顾朝前走去。
身后,沈行琛脚步声逐渐跟上来,到底又来到他身侧。
裴郁向外移了一步,保持距离。
对方却阴魂不散,笑意盈盈,伸手想挽住他:
“小裴哥哥……”
裴郁又一个激灵,愤愤甩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别碰我。”
沈行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无辜又委屈地望着他:
“可是,小裴哥哥早晚要和我上床的呀。”
终于忍不住瞪对方一眼,裴郁连哼一声都懒得发出。
活人还真是会异想天开。
他宁愿相信将来某天自己会有丝分裂成两个裴郁,也不相信自己会和眼前这人上床。
不过……如果再分裂出一个裴郁,就可以帮他转移沈行琛的注意力,还他耳根子一个清静了。
但是……另外那个裴郁住哪儿呢,要住在他家吗。
他绝对没法忍受和一个活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可那个活人是他自己啊。
这下就麻烦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沈行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么认真,想什么呢,小裴哥哥?”
裴郁刚刚收回神游的思绪,又听对方浅浅含笑:
“不会是……已经在想我们,要用什么体位了吧?”
裴郁噎了一下,沉默以对。
像是生怕给他的刺激不到位,沈行琛又暧昧一笑:
“提前告诉你,我喜欢面对面的。”
裴郁脚下一绊,步子都差点儿踉跄。
赶在对方还没说出什么更加不堪入耳的话之前,裴郁立刻转移话题:
“我说过了,最近没空看卷宗。”
“我知道呀。”沈行琛的微笑理所当然,“又不是为了看卷宗来找你。”
裴郁几乎都能想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
“我想见你,小裴哥哥。”
裴郁抿抿双唇,没说话。
独属于沈行琛的那种危险而诱惑的香水味道,顺着夜风轻轻飘来。他暗暗深吸气,让这气息沿着呼吸道进入体内,附着在神经末梢每一个细胞上。
沈行琛倒是没发觉他的沉醉,自顾轻笑: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你的声音,外表,身体,灵魂,无一不让我着迷。见不到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生命的虚度。”
那嗓音,集少年特有的明朗天真和刻意为之的做作浮夸于一体,真假难辨,隐隐有种溺死在暴雨中也要忘我苟合的野性疯狂,让裴郁不由微微蹙眉。
顿了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有事说事,为什么你总重复这些无意义的假话。”
第16章 戒不掉
“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小裴哥哥。”
沈行琛冲他眨眨眼睛,黑曜石色瞳仁波光流转,眉梢微微蹙起,仿佛真为了他的话而感到伤心。
可那双浅玫瑰色薄唇边,又明明噙着一抹戏谑笑意,堂而皇之:
“首先,这些不是假话,我真的很喜欢你。”
对方抛来一个眼风,裴郁走得不动如山,选择性无视。
“其次,更不是无意义。”他听到沈行琛半认真,半调笑,“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时间,几十年,快得很,弹指一挥间。”
这恐怕是造物主对人类最大的恩赐,裴郁暗想。
“所以……”沈行琛嗓音里有月色振荡:
“想说的话要及时说,想做的事要抓紧做。谁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裴郁眸光闪了闪,语调不见起伏:
“希望那个时刻快点到来。”
话音落下,夜色恢复寂静。
小街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笃笃,轻轻浅浅,丈量着地上的月光。
沈行琛少见地并没搭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那轻笑在暗夜里听来,比街角吹来的微风更凉。
裴郁抿抿唇,压制住心底忽然翻涌的一点潮汐,不知那种可以称之为失落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微不可察地稍稍昂头,把因为身旁这个活人而稍稍波动的情绪,决绝驱赶出头脑的疆界。
好在,沈行琛并没给他多少时间沉浸思绪,很快便从身上摸出一支烟,先递到他眼前:
“来吗?”
避开他的手,裴郁摇头:
“不抽。”
“好习惯。”沈行琛由衷地点头,收回手,将烟噙在自己唇边,拢着火点燃。
袅袅白雾模糊了对方眉眼,裴郁偶然一瞥间,看到那双明眸里,又缓缓升起冥河岸边弥散的大雾。
五分静如死水,五分栩栩如生。
朽烂,鲜活,势不两立的矛盾,在那双眼中,却如此和谐地交融。
一瞬枯死,一瞬新生。
几缕细碎黑发垂在对方额前,那张脸清秀,精致,还带着一点少年稚气。
足够漂亮的皮相,裴郁想。
如果用刀尖,一层一层,割开表皮,组织,肌纤维,就能触及一副完美的骨骼。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转头,多看了一眼。
沈行琛有着很好看的少年身形,修长,单薄,一眼看过去,任谁都会认为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然而,那吸烟的动作却十分熟练,优雅,指尖起落,如蝶翼翩飞。一望即知,在烟草里浸淫已久。
鬼使神差地,裴郁启唇:
“知道,还不戒?”
话一出口,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真是要命,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活人的呼吸系统了。
覆水难收,他只好微微闭一闭眼,继续装高冷。
“有些事戒不掉的,小裴哥哥。比如,烟,香水。”
沈行琛向他凑得更近,那阵合了淡淡烟草气的清幽香味,有一搭没一搭地,扰动着他的心神。耳畔的嗓音每每在惹了烟雾后,变得惑人心魄:
“还有,喜欢你。”
裴郁轻嗤一声,不予理会。
还有几步,就到了邹晟家所在的楼前。
他朝一楼某间半开的窗扇处望一眼,隐隐看到里面亮着的昏黄灯光,想必邹晟此时已经到家。
“我告诉过你的,查他没用,方向错了。”
身旁的沈行琛掐灭烟蒂,指尖轻轻一弹,一个完美抛物线,落入不远处的垃圾箱:
“你总是不肯相信我。”
裴郁口气凉凉,反问对方:
“不信证物,信你的直觉?”
沈行琛笑笑,不置可否。
须臾,又伸手,指一指路边两只前后追逐,跑过街角的小野猫,问他:
“很可爱,是不是?”
裴郁扫一眼,移开视线:
“不觉得。”
沈行琛抬眼望了望他,一脸了然笑意:
“小裴哥哥不喜欢小动物?”
“嗯。”
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他承认得不加掩饰,毫无感情。
他向来不喜欢那种毛茸茸,软乎乎的小动物,四处掉毛,满地乱跑,尖利小獠牙上,带着足以致命的满口病菌。
烦人程度,堪比活人。
“我倒是觉得,它们有时候乖巧,听话,比人强。”沈行琛说。
这时,两人已经走上门口的几级楼梯,裴郁抬手,敲响邹晟家门。
“不知道邹晟,是不是也这么想。”
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敲门的指节一顿,裴郁转脸,去看沈行琛。
对方唇边仍旧挂着那种莫测的微笑,脚下却渐渐后退,一副功成身退的架势。
很快,便已距他几步开外。
他刚要开口,门却打开,他下意识转眼,看到邹晟从屋里迎出来:
“谁啊?”
再向外看,沈行琛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他抿抿唇,深吸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和神经病计较。
然后,亮出搜查证。
邹晟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显得有些慌张。
关于杜雪自杀事件,裴郁进行了几句例行问话,对方的回答里,虽然没什么可疑信息,但自始至终,眼神都在躲闪,很少直视他。
并且,邹晟讲话支支吾吾,似乎比刚发现杜雪死亡那天晚上,面对廖铭流露出的一点怀疑时,还要紧张。
这实在让裴郁想不起疑心都难。
不过,邹晟倒是承认,杜家父母那边,确实是他通知的。
事情发生当晚,裴郁和廖铭等人一离开,他便打电话,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了杜家父母。
“刚才你也承认,你并不是她男朋友。”
裴郁望着对方的表情,想从中捕捉到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地方。
邹晟抬手抓抓头发,眼神左顾右盼:
“我不是……但我本来以为,早晚会是的。我俩……我俩是老乡,我也是西湾村的。雪她以前……以前老在一些小饭馆给人打短工,呼来喝去的,动不动就挨骂。还是我介绍她,到咱们食堂去干活儿的。”
见他神情不像作伪,裴郁紧接着,又问了问杜家催着杜雪回去结婚的事。
这回,邹晟是真正一脸茫然,表示从没听杜雪提起过。
但考虑到杜雪和这人关系并不算好,裴郁寻思,就算她有什么苦楚,也应当不会向他倾诉。
他思绪自然而然地,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骚扰照片上去。
还没等问出口,邹晟便犹豫着道:
“这位警官……那个,我要去上厕所,你想搜哪儿,就自己看吧。”
裴郁点头,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冲进卫生间。
第17章 低音炮
趁着邹晟去解决自己泌尿系统的空当,裴郁独自进了对方卧室,直奔那个立在墙边,离窗户不远,看上去最容易藏匿证据的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