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指尖刚刚碰到柜门,他便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有活人的呼吸声。
一吸一吐间,还带着一丝轻浅的笑意。
以及熟悉的淡淡香水味道。
裴郁猛地拉开柜门。
沈行琛屈起一条腿,坐在隔板上,斜倚着衣柜内%壁,笑盈盈地望着他。
饶是裴郁已经有了这人永远神出鬼没的心理准备,仍不免微微一惊。
像是发现了他的呼吸稍有停滞,沈行琛显得颇为开心:
“太好了,小裴哥哥,你终于被我吓到了。”
那语气轻快,跳跃,仿佛真心为了这件事在高兴。
活人为什么永远这样无聊。裴郁暗暗咬牙,迅速向身后瞥一眼。
还好,没有人,邹晟还没回来。
来不及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用“还好”这个词,裴郁压低声音,质问沈行琛:
“你怎么进来的?”
沈行琛抬手一指旁边墙上那扇半开的窗,也学着他,压低声音,轻轻一笑:
“要感谢他家住在一楼。”
内心简直有一万匹羊驼呼啸而过,裴郁顾不得收敛自己明显已经被眼前这个人牵着走的情绪,蹙眉盯住沈行琛: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过,你调查方向错了。”沈行琛却是依旧面不改色,微笑嫣然,“但是,既然你不相信我,我还是来帮你一把,毕竟,眼见为实。”
说着,对方将柜子里几个皮圈一样的黑色东西拎起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伴着一阵细细的叮叮当当金属碰撞声,沈行琛一边晃,一边笑得暧昧又荡漾。
裴郁看了好几眼,才确定,那些是皮质的手铐,脚铐,项圈,甚至还包括一个,坠着精巧锁链的口%塞球。
他想,他总算明白邹晟那种从头到尾,不自然的尴尬和躲闪,从何而来了。
邹晟那张戴着眼镜,有点书生气的脸,从他脑海中浮上来。
看上去斯斯文文,原来还有这爱好。
活人还真是表里不一。
刚想把道具拿过来仔细瞅瞅,他便听到沈行琛开口,有些好奇地问:
“刚才你上楼梯的时候,最后两级,为什么要一步迈上来?”
裴郁一怔,万万没料到,此时此刻,对方居然问他这种问题。
这种风马牛不相及,无关紧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问题。
犹豫不过一瞬,还是如实相告,他压着嗓音道:
“我习惯走双数。”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养成这种上下楼梯,一定要把步子踩成双数的小癖好。如果眼看着最后一脚落在单数,他会略略抬腿,两级并成一步。
等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培养出对数量的高度敏感,略瞥一眼,就判断出单双数。
无需分心去想怎样迈才能成双,这已成为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一点全世界只有自己洞悉,不为人知的,无伤大雅的,隐秘的小心思,突然被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充满好奇地问出来,裴郁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
他从不曾在别的活人那里,感受过这种无所适从。
就好像……独属于自己的领地,被不明生物侵入,双方突兀地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后,面面相觑。
一个生出些许警惕戒备。
一个彻头彻尾天真无邪。
这个不明生物,安全,无害,还会好奇地凑上前两步,抬起头,用一双雾气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认真地问,为什么。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兵荒马乱的一瞬间,裴郁脑海中有无数念头蜂拥而至,又一哄而散,像灭世的洪水满了又空。
视线重新聚焦到手里的项圈上,裴郁听见沈行琛轻笑出声,仿佛由衷快乐:
“小裴哥哥,你好可爱哦。”
裴郁面色一滞,漠然无语。
他发誓,这是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的评价,用上“可爱”两个字。
他还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正想开口让对方闭嘴,裴郁忽然听到身后一墙之隔,有哗哗的冲水声传来。
邹晟就要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沈行琛,用眼神朝卧室门边示意一下,低声道:
“快走。”
沈行琛看着他,一动不动。
冲水声越来越小,裴郁甚至能听到邹晟转身的脚步声,于是忍不住,轻轻蹙着眉,又催促一次:
“快点。”
沈行琛朝他灿然一笑,从隔板上轻巧跳下来,飞快将双唇凑到他耳边:
“你知道吗,小裴哥哥,你的低音炮,性感得让我想当场射在这儿。”
裴郁瞳孔骤然放大,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邹晟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你……你在哪儿呢,警官?啊呀——”
最后两个字明显变了调,裴郁还以为他看见了沈行琛,心头微微一跳。
他迅速一回头,却见邹晟死死地盯住自己手里的项圈,两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红。
再一转头,他却发现,沈行琛早已消失不见。
那扇半开的窗,被夜风带得微微摆动。窗外月明夜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一缕缠绵又蛊惑的幽香,还停驻在他鼻端,不肯散去。
真是和它主人一样的没脸没皮,裴郁暗想。
随即,他垂下眼睫,目光从项圈上扫过。
——等等。
他举起那个皮质项圈,眼神落在那上面,一点一点,暗色的猩红。
是鲜血。
陈旧的,干涸的鲜血。
他缓缓转身,看着邹晟,一语不发。
念头却在飞速旋转,他明明记得杜雪的尸体,除了左手腕上那道致命的刀口外,没有其他伤痕。
可他同样记得,杜雪的父母曾坚决反对进一步解剖,美其名曰,不能对女儿进行再一次的伤害。
这鲜血,他们又要作何解释。
屋子里的空气沉闷得快要堵塞住人的呼吸道,本就昏黄的灯光,此刻更黯淡了几分。
邹晟一张脸皱成脱水的苦瓜,面红耳赤,立在原地。
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警……警官,那个……我……我冤枉啊……”
第18章 结婚
“什么?不是人血?”
刑警一队办公室,长桌对面,窦华猛然从椅子上站起,一脸震惊地向裴郁望过来。
那双眼睛瞪得几乎和他的嘴巴一样圆,裴郁不由暗暗觉得好笑。
然而想到检验结果,又完全笑不出来。
距离那晚从邹晟家里发现那些带血的道具,已经过去几天了。
杜雪的名字正在渐渐被大家遗忘,可这场不知该称为“事件”还是“案件”的自杀,却依旧千头万缕,茫然无绪。
道具上所有血迹,他都仔细验过。
全都是小猫小狗的血,没有一滴,属于活人。
加上杜雪尸表确实没有外伤,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些道具与杜雪无关,只是邹晟一些个人爱好。
这种爱好于他人无碍,于社会无害,本来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事,但……
“裴哥,这些真的是小动物的血吗?”窦华仍旧处在震惊状态中,不愿相信,“小猫小狗小兔子那种小动物?”
裴郁感到一阵无语,这孩子是在质疑他对小动物的定义吗。
他虽然不喜欢小动物,但还不至于在丢掉爱心的同时,把脑子一起丢了。
长桌另一边,廖铭微微皱眉,翻看着他拿来的道具照片:
“这个邹晟,恐怕心理有点问题。”
裴郁面无表情地点头,耳畔忽然回响起那天晚上,进邹晟家门之前,沈行琛指着路边两只小野猫,对他说的话。
——我倒是觉得,它们有时候乖巧,听话,比人强。
——不知道邹晟,是不是也这么想。
原来那时,沈行琛已经在暗示自己,邹晟对它们做过的事了。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
一会儿说是直觉,一会儿引出证据,真真假假,究竟有没有一句实话。
——如果我说,江天晓是被冤枉的,你会相信吗?
——七年前的江天晓案,严朗也牵涉其中。
沈行琛关于那桩案子的说辞,又不请自来地萦绕在他脑海,不禁使他有些心浮气躁。
活人最擅长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想,活人的世界真是矛盾重重,难以捉摸。
“天呐!他怎么可以对小动物做这么残忍的事!你看,这上边这么多血,肯定不是一次两次弄上去的,指不定持续多长时间了呢!”
窦华满是怒气和愤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廖队,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吧!”
裴郁看了一眼廖铭,见对方放下那些照片,并沉声道:
“不犯法,管不了。”
对方说的是事实,即使窦华再生气,也无计可施,只好忿忿然嘀咕一句“变态!”后,气鼓鼓地坐回椅子上,一张小脸由于愤怒,涨起微微的潮红。
裴郁甚至能感觉到,豆花儿整个人的温度,都上升了一点。
随后,他听到廖铭问过来:
“邹晟家里,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缓缓摇了摇头,裴郁神情间不见波澜:
“关于杜雪死亡现场的事,他一问三不知。”
廖铭沉吟一刹,语气里情绪平平,显然对自己接下来的问话,也没抱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什么希望:
“有没有可能,是装的?”
裴郁迎着他的目光,抿抿唇,轻轻摇头:
“不像。”
开水壶,短消息,没有指纹的手机屏幕,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盒。邹晟在听到这些词汇时,那种茫然和懵逼的状态,实在不像作伪。
他不认为邹晟,会有这样好的演技。
“不管他知不知道,也不管杜雪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都改变不了,这人是个变态的事实!”身旁,豆花儿气冲冲叨咕一句,还没从不忿中缓过来。
廖铭也不看他,继续向裴郁道:
“现场的第三种足印,还是没有头绪?”
裴郁闭一闭眼睛:
“嗯。”
在邹晟家里,他并没发现相同花纹的运动鞋。况且那足印的主人,身高,体型,年龄范围,甚至走路方式,都和邹晟略有出入。
案件查到这个地步,已经陷入僵局。
一时间,办公室里没人说话,三个人都垂了眼睫,各有所思。
良久,裴郁拉开椅子,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裴哥?”他听见豆花儿在身后问。
“解剖室。”他说。
他要再研究研究那个神秘的足印。
走廊上,他却遇到了收发室的人。
对方怀着一脸八卦和艳羡并存的兴奋笑容,把一个快递小盒塞到他手里。
低头看看那上面,被一颗大大的,耀眼的粉色爱心圈起来的裴郁两字,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他立刻明白,又是沈行琛的故技重施。
不动声色地谢过对方,他独自回到解剖室,给自己留下充足的空间,来独享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默契。
花瓣繁覆的白纸玫瑰,染了活人鲜血,淡淡散发着他已经相当熟悉的,危险而诱惑的味道。
七滴猩红。
七个机会。
玫瑰凑在唇边,他近乎迷恋地深呼吸,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迷失在这种如同冥府后花园的沉醉气息里。
随即,他眼角的余光落在小盒底部。
指尖缓缓拈起那张随花附赠的白纸,迎着阳光,几行字筋骨遗香,惊鸿翩翩,游龙款款。
字如其人,一样的漂亮。
————
“结婚?!”
这已经是同一天里,豆花儿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溜圆:
“谁要结婚?!”
裴郁稳坐长桌一侧,看着廖铭伸手拿过那张装帧精美,淡淡留香的白纸,神情从波澜不惊,到蹙起眉头。
窦华凑到廖铭身边,瞪着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念:
“恭请裴郁先生,廖铭先生,窦华先生……天上双星并,地下两玉夸……谨定于农历三月廿八,夜十一时五十八分,举办结婚庆典,恭候大驾光临……地点,西湾村东头大戏台……新郎,陈福,新娘……杜雪!”
最后两个字念出来,裴郁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到豆花儿此刻,凌乱又震惊的思潮。
“这……是我知道的那个杜雪吗?”窦华一把将那张纸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反复确认:
“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跑去结婚了?!农历三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