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不愿意?咋能有人不愿意呢,底下的孩子成家立业,安安生生的,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呐……”
“……你说彭司仪?认识,大伙儿都认识,他是专业的,这片儿红白喜事都找他……收费啊?嗐,我们小老百姓,一穷二白的,给不起那么多,一回也就是一二百,有时候整条烟,弄瓶酒,那就算讲究的啦……”
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裴郁看到杜雪的父亲杜会军,就在一旁讷讷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两声,一副颇为唯喏的模样。
这夫妻两个看起来,的确正是一对刚为女儿办完婚礼的父母。除了缺少一些女儿早逝带来的悲痛之外,他们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点操心劳力的疲惫,和因为女儿终身有靠,而心满意足的欣慰。
只是,裴郁暗忖,如果能将这份心力,用在女儿还活着的时候,恐怕杜雪本人,也不至于走到自杀这一步。
死后的哀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者长已矣,活人顾虑的,永远是自己的排场与体面。
他抬眼,看了看廖铭。对方感知到自己的目光,也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向杜家父母问道:
“彩礼你们怎么算的?”
那语气和廖铭平时讯问嫌疑人相比,简直称得上漫不经心,就像逢年过节,不常见面的亲戚聚在一起唠家常。
然而,裴郁还是及时从杜会军脸上,捕捉到一抹不自然的神色。后者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很快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出。
杨映霞却是一副竹筒倒豆子的模样,显得十分坦荡:
“哎哟,人都不在了,谁还讲究那些。都是人家男方,准备点儿喜饼,喜糖,龙凤果子啥的,看着像个结婚的样子,就行了。”
一边的窦华也好奇道:
“不要首饰,不要钱吗?”
“嗐,首饰珠宝那些,都是纸糊的!”杨映霞摆着手,大喇喇一比划,“什么纸人纸马,纸车纸房子,那才能烧给孩子们呀!整一堆真金白银来,孩子们哪里戴得上哦!”
说到这里,裴郁见她像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对似地,赶忙叹了口气:
“唉……我苦命的闺女哟,命里无福呀死得早,我们做爹妈的,就盼着她在下头有个伴儿,安生过日子。你们说,这孩子好好的,不就是当娘的最大心愿吗,哪个娘忍心看到孩子一个人受苦哦。他们小夫妻长长久久的,比啥都强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什么钱不钱的,咱不说那个!”
说着,还抽抽鼻子,抬手擦了擦眼睛,像要把眼泪抹去。
垂着头的杜会军,也发出一声叹息,悠长,沧桑。
裴郁看到,豆花儿在一旁也跟着咬了咬嘴唇,眼圈都稍稍泛红,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
若不是杨映霞夫妇,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杜雪为何自杀表示过关心,他想,可能自己真的就相信了。
忽然,他听到窗外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洒了一地。
对面的廖铭也转过脸来:
“谁?”
第25章 混战
随着廖铭话音落下,有个人一撩帘子,走进堂屋。
裴郁看到,那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染成黄色,应当喷了许多发胶,向四面八方桀骜不驯地支棱着。衣着也稍显浮夸,破洞牛仔裤上挂了不少金属链条,走起路来,窸窣作响。
略微打量他一眼,廖铭确认道:
“杜鹏飞?”
那少年漠然地应一声“嗯”,随后又抬起头,带着点窥探地扫视裴郁等人:
“你们是警察?”
“对啊。”窦华在一旁点点头,许是见廖铭没有表示,便自顾说道,“你姐姐不是前段时间……刚结婚嘛,我们有点事儿不明白,来打听一下。”
裴郁见杜鹏飞又“哦”一声,神情无动于衷,但眼神却有些游移,像是下意识地,向杨映霞那边瞥去。
杨映霞看见他进屋,眉头一皱,开始数落:
“哎哟,真是没有一天让我省心……你姐那边刚消停,你这刚进家又开始叮呤咣啷,什么玩意儿摔了又,盆盆罐罐就不能安生在你手里待着,你手上是有豆油哇……”
一面说着,她一面站起身向外走,去院子里查看,还顺便把杜鹏飞推出去,“今儿没去厂子啊……”
“今天休息。”裴郁听见杜鹏飞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杨映霞和杜鹏飞母子俩都在门帘子外站着,屋里只剩裴郁三人,和佝偻在小板凳上,一副木讷寡言模样的杜会军。
裴郁与廖铭对视一眼,正想趁机单独询问杜会军,却听见门外响起一个粗嘎的男声,像是个中年男子:
“杨映霞!你他妈真行啊,说好拿了钱就办事儿,事儿呢?跟他妈老陈家办了!你要不要点儿脸,一个闺女,想许几家啊?!”
那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怒气冲冲,来者不善。
杜会军仍旧坐在小凳上,完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裴郁等人面面相觑,窦华站起身,想要出去看看,被廖铭拦住,示意他先听听。
“哎我说黄老六,做人不能不讲理呀!”裴郁听到杨映霞尖着嗓子说,“我闺女要是活着,我二话不说给你把事儿办了。现在我闺女死了,还办个屁的事儿啊!”
那个叫黄老六的,又愤然道:
“姓杨的!当初可是你指天应地发誓,说能把闺女嫁给我的。钱你也拿了,礼你也收了,现在拍拍屁股跟我说,人死了,这事儿就想完?!”
“那你还想怎么着哇?”杨映霞像是火气也上来了,裴郁几乎能想象出,她一定在叉着腰,瞪着眼,威风凛凛地立着,“又不是我让她死的!我一直跟她说,回来,回来,回家过好日子来。还没等回来,她就出事儿了,这能赖我吗这!”
“我不管赖谁!杨映霞,我告诉你,我今儿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那位黄老六音量稍稍放小,“看在人死了的份儿上,你晃我一下子这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哟!那我真是谢谢您各位。”杨映霞截住话头,“一路走过来不老近的吧,趁天儿还早,赶紧带着你这几个小伙子回去吧!”
那位黄老六哪里肯善罢甘休:
“装傻是不是!礼钱我可给了,比别人家快翻一番儿了!你少废话,把我的钱还回来!”
“还钱!”“还回来!”“还钱!”又有几个年轻男声在一边附和,裴郁暗忖,估计是这个黄老六带来壮声势的。
“黄老六,这泼出去的水,还有往回收的道理吗?”杨映霞的声音丝毫不怯,“是,你钱给了,可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一句不给人?这人死了我也没想到啊,我要是知道,能让她死吗!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有胆子带回去,人死了我也给你!”
“杨映霞!你……”那位黄老六显然被气得不轻,裴郁甚至听到了他踩在砖地上的跺脚声,想必已经指着鼻子开骂了,“你他妈少在这儿胡搅蛮缠!还想让老子鸡飞蛋打吗!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钱,你还是不还?!”
那几个年轻男声此起彼伏地喊着“还不还!”听起来大概来了五六人。
杨映霞的嗓门目前还不算大,口气却是足够嚣张: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嘿!”黄老六的语气里尽是不信邪,“你行啊杨映霞,告诉你,我这些小兄弟也不是白吃饭的!给我干!”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伴着叮咣四五的拆砸东西声响起,院子里似乎变得有些混乱。
“杀千刀的黄老六!你要干什么!你……鹏飞!鹏飞!你们别动他……”
尖利的,属于杨映霞的叫喊声冲进堂屋每个人的耳膜。
眼看情况渐渐趋向失控,堂屋里的杜会军也坐不住了,伸长脖子想站起来。廖铭也顾不得再问什么,一挥手,招呼裴郁和窦华冲出屋子。
裴郁一眼就看到,对方那群人里为首的是个五十岁上下,大半已谢顶,形容略显鄙陋的中年男子,应当就是黄老六了。
黄老六手里抄着个从旁边窗台上抓下来的苞米荄子,犹自在那里挥舞胳膊,跳着脚叫骂:
“……今儿你要是不还钱,我就先拆了你们家的门!再挖了你祖宗的坟!”
那伙年轻男子唯恐天下不乱似地,操着各色武器,一边叫嚣,一边乱扔乱砸院子里的棍砖碗盆各类器具,以及一垛堆成小山的,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土豆。
杜雪的弟弟杜鹏飞,也一边回骂,一边跟对方扭打在一起。
“都给我住手!”廖铭大喝一声,皱起眉头,上前想要拉开他们。
但这一嗓子却收效甚微,只有一两个人转头瞅了瞅他,其他人兀自打得热闹,丝毫不予理会。
窦华也跟着忙不迭地喊“别打了!”又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拉架。
杨映霞一看他们出来了,倒像找到撑腰的一般,调门儿都拔高了许多,颇有些狐假虎威地,指着黄老六叫道: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们可都是警察!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动手,你也不数数你的黄还剩下几横!”
谁知,黄老六却没被吓住,看也不看裴郁他们,手中的苞米荄子敲得墙面上扑簌簌往下掉土:
“妈的少拿警察吓唬我!我们老黄家的汉子都是吓大的!今儿别说是警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这钱也一分都别想少还!”
“吓大的!”“一分也别想少!”几个年轻人乱叫着应和,见廖铭等人帮杜鹏飞拉架,索性连他们一起打。
裴郁迫不得已,只好抬手招架。
不大的农家小院,很快便陷入一片混战之中。
第26章 给自己一个交代
等到西湾村杜家的事处理完,已经是月上柳梢枝,万家灯火时。
裴郁依旧独自坐在后排,看着窦华筋疲力尽地爬上车,仰倒在座椅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廖队,裴哥,这架打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你们说,那个黄老六,以后还会不会再上杜家找事啊?”
廖铭抬起手,朝自己上衣内袋处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还在。而后,才发动引擎:
“尽人事,听天命。”
微不可察的动作落入裴郁眼底,他忽然想起那枚曾经从对方衣服里掉出来的,稍有褪色的警徽。
未及细想,透过后视镜,他又看到窦华嘟起两片嘴唇,抓着自己的前襟,不无委屈地喘气:
“我求求他们,可别再闹事了,一个两个全都蛮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动手。头都给我打破了,现在还疼着呢……哦还有裴哥,胳膊上也给划了一道子,都出血了……”
裴郁瞥见他额角那块新鲜伤痕,渗出的血丝已经风干,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苦相,像个被迫加入朋友间的群架,打输之后又垂头丧气的三好学生。
他垂下眼睫,略扫一眼手臂上那道伤。
还好,左前臂内侧由钝器所致的擦伤,伤口长度不超过三厘米,深度约到真皮层,浅表毛细血管稍有破裂,一张创可贴的事。
伤口可以忽略不计,就是这打架的缘由,像豆花儿说的,实在莫名其妙。
从那位黄老六的描述中,他们知道,杜家父母之前收了隔壁村这位老单身汉不少钱,答应将杜雪嫁给他。谁知杜雪一命呜呼,亲事只好作废,杨映霞却执意学做貔貅,不肯还钱。三番五次理论无果,黄老六便带着人打上门来。
这种人情纠缠,廖铭等人也没法强硬制裁,只能尽量劝和,让杨映霞那边表示一点赔偿,让黄老六露个息事宁人的意思,双方小事化了,握手言和。
裴郁与窦华虽说身手尚可,但毕竟不能真跟群众动手,只好忙着招架。至于廖铭,更是完全处于消极防御的状态,以免自己出手,误伤别人。
因而,除了廖铭外,剩下两个人都十分光荣地,稍微挂了点彩。
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黄老六与杜家的情仇纠葛,就交给当事人双方去掰扯了。
“……不过,那个叫啰啰的女人,还真可怜。”裴郁听到豆花儿一边嘶嘶哈哈地摸着头上的伤,一边感叹,“疯疯癫癫的,也没人管,到哪儿都让人撵来撵去,还是聋哑人,有苦也说不出……”
裴郁想起方才打架时,那个曾在冥婚现场见过一次的疯女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跳着叫着来助战,一面拍手,一面哦哦啊啊地,从嘴里挤出几个音节,很兴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