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助一会儿,就被杨映霞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赶走了。
这趟西湾村之行,不能说是毫无收获,只能说是一无所获,裴郁想。
不过,谁曾说过的话,倒是反反复复,清晰浮现在脑海中。
——她生在一个普通,甚至可以说贫穷的农村家庭,家里有个弟弟,和一对明显重男轻女的父母。
——没人会在意,她为什么自杀,死之前又经历了什么。
——她父母都不在意的事情,你还要继续查吗。
杜家父母的冷淡,他早有心理预设。活人么,能指望他们有多深情。
真挚的感情,是活人世界里最欠缺的东西之一。他们口口声声说的爱,廉价,浮夸,在自身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活人的嘴,天花乱坠,不像他的柳叶刀,寒光闪闪,血肉翻飞,从不肯骗人。
他想,在参观完那场婚礼,和目睹了杜家父母所作所为后,廖铭和豆花儿,应当也是同样心思。
杜雪这姑娘,生前平庸孤独,死后无人问津。唯一高光时刻,是被父母配了冥婚,于众目睽睽之下喜结连理,与一个年岁相当的死人。
查出真相,不是为了制裁谁,惩罚谁,义正辞严地指责谁。
而是为了,给杜雪,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生前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死后,总要有人帮她说出来。
耳边豆花儿对于智力障碍流浪人群的悲悯仍在继续,那熟悉的清朗嗓音,在安静的夜里听来,倒平添几分无所依归的悲凉。
裴郁转过脸,望着车窗外月色澄明,星辉如洒。
这样钟鼓迟迟的长夜,不知又承载了多少人逃不脱的梦魇。
————
“欸?那不是彭冬冬吗。”
豆花儿扒着窗沿瞅了瞅,又缩回来,看看廖铭和裴郁。
廖铭驱车,一路直奔和市局位于同一城区的青泉省中心医院,这附近有许多药房,可以买到创可贴。
豆花儿潇洒地摆手,说这点小伤根本不需要费心处理。裴郁也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没等廖铭再说话,几个人就看到中心医院后门口,围墙边,有个很是眼熟的人影,掩映在夜色里,左顾右盼地张望。
裴郁与廖铭对视一眼,很快便确定,正是彭冬冬。
中心医院平日人流量很大,即使在夜里,也实在不算人烟稀少。只是彭冬冬身上,尚有未被打消的怀疑,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就显得与身旁的人来人往,格格不入。
几个人下了车,朝对方走过去。
认识的警察突兀地出现,裴郁发现彭冬冬明显一惊,眼睛左右瞥了瞥,长得一团喜气的脸上,闪过一抹慌张。
廖铭微微昂首,居高临下看着他: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你在这干什么?”
彭冬冬眼中,有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我……我等个朋友,约了一块吃饭呢。”
廖铭视线比鹰隼更锐利:
“大半夜,约在医院后门?”
“警察叔叔,在医院门口等人,不犯法吧?”彭冬冬嘿嘿一笑,又踮起脚,向后门不远处一条小街指了指,“就那边的小吃街,有好几家烧烤,贼好吃,下把有机会,我请哥儿几个吃饭啊。”
隐隐有鼎沸的人声,伴着酒瓶碰撞的清响,从小街那边传来。廖铭淡淡应一句:
“不用了谢谢,没那个口福。”
正说着,几米开外有个人影,朝他们款款走了几步,并叫了声“冬冬”,又立在原地不动。
裴郁抬眸去看,那是个衣着打扮入时,妆容浓艳精致的女子,应当在四十岁出头。但她个头高挑,皮肤白皙,身材曼妙,一望即知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十岁,望之如三十许人。
彭冬冬应一声,朝他们笑嘻嘻地挥挥手:
“各位警察叔叔,我朋友来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第27章 吸血鬼习性
“真不用我送你?”
裴郁站在车旁,轻轻摇头,拒绝了廖铭的好意。
“那裴哥,你路上小心啊。”豆花儿从半开的玻璃上探出头,朝他挥挥手。
裴郁“嗯”一声应下,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他怎么想,都觉得彭冬冬有猫腻。但鉴于豆花儿头上还有伤,他不想再拖对方一起奔波,便让廖铭送豆花儿回去,并说想自己走走,反正这里距离公寓也不算远。
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中心医院后门附近的小吃街上,却依然熙熙攘攘,颇为喧闹。
走了几分钟,裴郁很快就发现了,正坐在一家烧烤摊上,和对面那名女子说着什么的彭冬冬。
烧烤摊上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单靠听觉,没法获知他们的谈话内容。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挑个没人注意,略显昏暗的角落坐下,正好能看到彭冬冬的动作和口型。
在警校时,他选修过唇语课程,但并不精通,只能算个入门。
如今赶鸭子上架,他也只好试上一试。
“先生您几位?”拿着菜单的服务生微笑着走过来,“想吃点什么?”
裴郁比出个一字手势,想了想又说:
“两瓶奥古特。”
“哟,这个我们这儿还真没有。”服务生笑道,“要不,您来两瓶纯生?”
裴郁点点头,并拒绝了对方的烤串推荐。
纯生很快就拿来了。他刚喝完一杯,望向彭冬冬的视线,就被一个人影阻隔住:
“小裴哥哥,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呀?”
他抬头,看见小桌对面,笑意盈然的沈行琛。
对于沈行琛的突然出现,裴郁已经有了免疫力,也懒得去追究对方行踪。
见沈行琛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裴郁将玻璃杯放下,轻嗤一声:
“吸血鬼习性。”
那语气有一点讥嘲,一点吐槽,还有点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似笑非笑。
沈行琛眨眨眼睛,好奇地问:
“你说什么?”
裴郁不经意间,发现他右手轻轻抚着耳垂,是那种下意识的,不受控制的小动作,神情专注,稍带疑惑,一双漂亮黑眸望着自己,像星星坠落前的闪烁。
每当这种时候,裴郁都会觉得这个少年气十足的沈行琛,与那个危险又妖艳,总想引%诱他上床的沈行琛,判若两人。
可是这两个沈行琛,又十分完美而和谐地,融合于同一副皮相之下,构成他整个的人。
一半鲜活,一半朽烂。
一半附骨如死,一半隔世重生。
心头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裴郁不由自主地,做了件平常向来懒得做的事——向一个活人重复并解释:
“我说你,像个吸血鬼,只有夜里才会出来活动。”
他说完,却见沈行琛唇角的笑意渐渐漫漶开来,悄悄惊动初夏的晚风:
“小裴哥哥的意思是,白天,也想要见到我?”
果然,就不能指望跟这个人正经说话。
裴郁抄起酒瓶,给自己倒上一杯,并甩过去一个白眼:
“我想见你大爷。”
“那可有点儿难度,除非……”沈行琛以手支颐,撑在桌子上,笑眯眯望着他,“你和我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百年之后,我就带你去见他。”
裴郁把啤酒瓶墩在桌上,不屑地嗤一声。
随即,又朝酒瓶子那边扬了扬下颌,示意对方自己倒。
沈行琛却伸出根指头摇了摇:
“我开车了,小裴哥哥。司机一滴酒,情人两行泪。我可不忍心看到,你为我泪流满面。”
裴郁转开目光,口气比杯中物的温度更低:
“别自作多情,就算你当场死在这,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哦——”沈行琛瞳仁里的笑意灭了又明,“你最好是。”
他轻微摇晃的身形,偶尔挡住裴郁望向彭冬冬那边的视线。裴郁垂了下眼睫,不动声色启唇:
“你往边上闪闪,挡着我的光了。”
沈行琛轻笑一声,自顾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放下打火机,才道:
“放心,他们现在还在相互埋怨,都是废话,不听也罢。等说到正事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裴郁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想从那双无底深渊般的黑眸中,窥探出些什么,却到底以失败告终。
“干嘛这样看着我,小裴哥哥。”沈行琛细细吐出一串烟圈,袅袅雾气里,那浅淡笑意中,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心绪缭绕。
裴郁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又听见对方用指节敲了敲桌上那张菜单:
“不来点串儿吗?下酒最好了。”
裴郁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不,油烟味太大。”
“矫情的小裴哥哥真是可爱。”沈行琛轻笑出声,唇角白雾迷蒙,一双黑瞳闪着流转的星光,“那……你还有其他什么不爱吃的吗,说来听听?”
裴郁轻嗤一声,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我不吃的东西,多了。”
他望着沈行琛,语调毫无起伏:
“元宵节我不吃元宵,太软太黏,端午节我不吃粽子,太噎太绵,中秋节我不吃月饼,太硬太干,不吃辛辣,不吃腥膻,不吃太凉太烫太甜太酸太苦太咸,不吃香菜芹菜韭菜蕺菜洋葱榴莲生姜大蒜,不吃萝卜茴香陈醋酱油咖喱八角芥末胡椒,不吃肠肝肚肺脑花腰子香椿皮蛋魔芋青蒜,不吃酸菜泡菜酸笋腐乳虾酱沙茶鲱鱼鳜鱼,所有由于太过刺激味蕾而影响我判断味觉的东西,我都不吃。”
话音落下,他微微昂起头,目光仍旧落在对方脸上。
沈行琛那双似乎永远胸有成竹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小裴哥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裴郁不答,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沈行琛的嗓音絮絮传来,隔着周遭喧闹人声,伴着清凉酒液入喉,无故添了几分灼热感觉:
“……不过没关系,有机会我做给你吃,我做的东西很好吃的……”
放下杯子时,他看到沈行琛因为过于专注和自己说话,忘记去掸燃尽的烟灰。那烟灰落下来,烫了对方手背。
沈行琛却面不改色,轻轻拂去,连眉梢都还保持着浅笑的弧度。
就好像,感受不到痛觉一般。
那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反应,裴郁想。
活人应该像豆花儿那样,会伤心会难过,会激动会兴奋,会愤怒会恼火,会哭会痛会闪躲,无论喜怒哀乐,都生机勃勃。
而不是沈行琛这样,唇边永远挂着莫测的微笑,永远云淡风轻,就算泰山崩于眼前,依然噙着一支烟,半真半假地笑着,看整个世界坠入深渊。
周身上下,都是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不知为何,裴郁忽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
他闭了闭眼睛,告诫自己,这种浮躁完全是酒精的作用,而不是他对眼前这个活人,产生了某种一探究竟的兴趣。
绝对,绝对不会是。
正在暗暗调整稍显紊乱的呼吸,那种熟悉的香水味道,便隔开整条街的烟熏火燎,扑入他鼻端。
他抬眸,沈行琛指尖捏着个小东西晃了晃,含笑向他递来:
“小裴哥哥,听墙角这事儿,你好像不够专业啊。”
他凝视着沈行琛浅笑盈盈的双瞳,缓缓伸手,接过那只微型窃听耳机。
第28章 与别的活人不一样
伴着几不可察的电流音,彭冬冬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即使身处如此热闹的街头,也足够听得清楚。
哪里搞来这样专业的设备,如果干的是正经事,一定用不到。裴郁想着,不由得瞥了一眼沈行琛。
对方却好像全然不觉,还怡然自得地指指自己耳朵上那只,笑着朝他晃晃脑袋,伸手指,比了个“一对儿”的手势。
裴郁抿了抿唇,移开目光,去听彭冬冬说话:
“……我说容姐,咱能不能快着点儿,速战速决呀!殡仪馆那边已经开始催啦,这死人放不了那么多天,冰柜就那么大地方,这几个走不了,后边可天天都有排号等着的……”
耳机里响起另一个女声,听起来很是忧愁低落,正是刚才在医院后门处见到,与彭冬冬对面而坐,被称为“容姐”的那名女子:
“……我已经尽力在找了,谁想到一下子多出好几个来,还都是年轻的男孩子。往常也没有这种,都赶在一块儿死的呀……”
裴郁看到彭冬冬从椅背上倾身坐直,又接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