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一出口,到底凝滞在唇齿间,只留下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消散在夏夜晚风中。
沈行琛像是感知到他的声音,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歪歪脑袋看他。
裴郁抿抿唇,浑不在意地一摆手,随即双手插兜,故作潇洒,率先转身离去。
背对沈行琛的一刹那,他双唇微动,默默念道:
“……注意安全。”
第32章 十五万
装了案件卷宗的档案袋,边角已有些毛糙的磨损,虽略显陈旧,却依然平整。
明明里面只装了一些纸质文件,拿在手里,却总觉得沉重。
裴郁坐在标本室的桌前,将这个被自己悄悄带回家的档案袋,托在手中,凝视许久,才缓缓放下。
答应了沈行琛一起看,他不想食言。
说起来,距离上次医院门口与对方分别,也已经过去几天了。不管是彭冬冬还是沈行琛,都并无音讯。
他抬头,望见窗外月色澄明,清辉如水。
这样好的良夜,难怪沈行琛养成吸血鬼习性,非夜晚不出现。
白天是活人的行动时间,夜里,才有那些乱七八糟想法的容身之地。
并且,夜幕下的烟雾更加明显,袅袅娜娜,从唇边升起,模糊了谁的眉眼。
那种有时效性的星光在指间一闪一闪,明了又灭,让人忍不住想去捕捉每个如流星坠落的瞬间。
当裴郁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花了几分钟之久,去想一个活人时,懊恼得简直想捶墙。
他对着月亮,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你并没有过剩的时间和感情,浪费在活人身上。
做完心理建设,裴郁拿起手边的小刀,继续打磨一个快要成型的手骨模型。
墙边,那副人体骨架静静立在那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透过一层柔曼轻纱,注视着他的动作。
娴熟,优雅,利落。
果然,和与活人无关的事物打交道,才是他的专长。
也许因为太过专注,门铃响过三遍时,裴郁才忽然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自己租住的这间青警公寓,虽说楼上楼下出来进去的,有不少都是市局的同事,然而人尽皆知,他裴法医“目中无人”,向来不与活人来往,又有谁来触这个霉头。
而他认知里,会来登堂入室那一位,大概率不会按门铃。
放下刀和手骨,他将标本室门关上,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少年,一头黄毛,衣着夸张,走起路来身上金属链条窸窣作响。
正是他曾在西湾村打架那天见过的,杜雪的弟弟,杜鹏飞。
“你是警察?姓裴?”黄毛少年带着点戒备问他。
裴郁点点头,把人让进家里。
他的客厅,陈设有些过于简洁,一桌一椅,仅此而已。
摆摆手示意杜鹏飞坐下,裴郁从卧室里给自己拿了个凳子出来,顺便给对方上了杯白水。
没办法,家里除了酒和咖啡,没有别的饮料,有客突至,猝不及防。
杜鹏飞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饮料上,他安静坐在椅子上,表现出与桀骜不驯外表很不符的,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与当天在杜家初次见到时,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今天没有父母在身边,他无需再看谁的眼色。
那天在杜家见到这个弟弟,裴郁便隐约觉得,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在父母的暗示之下,只好闭口不言。
如今对方瞒着父母找上门来,想必说与不说之间,也已做好选择。
裴郁也不追问,抱起手臂,等着对方开口。
半晌,他见杜鹏飞似乎放弃了心理挣扎,往椅背上一靠,向后抓了一把头发:
“我姐出事之后,他们把她卖了。”他顿了一下,“十五万。”
裴郁微微昂首,稍稍坐正,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从眼前少年的叙述中,他大体上看到了这对姐弟的成长轨迹。
杜鹏飞说,他比姐姐杜雪小两岁,虽然生在一个相对较为贫穷的家庭,却也是从小不愁吃穿,不缺玩乐。他想要的东西,陀螺,玩具枪,滑板车,只要买得起,父母都会给他买。
在他印象里,家里的活从来不用他干,有父母和姐姐在,轮不到他。至于姐姐在家时受到的待遇,他并不十分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到,比起姐姐,父母大概更喜欢他。姐姐好像很喜欢洋娃娃,可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父母买娃娃给她。
饭桌上的鸡腿,生日时的奶油蛋糕,夏天村口小卖部里两块五一根的巧克力脆皮雪糕,都是他的专属。有时姐姐也想要,妈妈就会说,别要了,不好吃。
可他明明记得,那些东西,都很好吃。
后来姐姐读完初中,父母就没让她再念书,说是供不起,要留着给自己上学使。但他不爱学习,勉强念到高二,就因为跟人打架被开除,出来找了个电子厂,打流水线的工。
姐姐那边,他只知道,父母之前似乎在商量,要让她嫁给一个隔壁村的老光棍,那人可能比他爸岁数都大,但出的钱比别人都多,姐姐一直没同意。
姐姐出事之后,父母只说叫他安心上班,也不让他多管。还是他有天偶然回家,在窗根底下听见他们交谈,说把尸体卖给同村的老陈家配冥婚,老陈家能给到十五万。
他问过父母这事,却没人肯告诉他。那天在家里见到裴郁等人,他本想试探着提一提,结果还没张口,就被推了出去。
杜鹏飞的语调,始终平稳淡漠,像在诉说别人的事。
裴郁听在耳中,一度以为死的人不是这个十九岁少年的姐姐,而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路人。
说完,杜鹏飞的情绪不见多少起伏,伸手把玩着桌上那只颅骨形状的杯子,沉默下来。
良久,裴郁缓缓开口: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对方打转儿的手指停下,垂着眼睫,不看他:
“我姐对我挺好的,出去之后,吃喝用的都想着我。我觉得她……有点可怜。”
“可怜?”裴郁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
杜鹏飞手指在杯沿上收紧:
“我以前说过,挣了钱给她买洋娃娃,可到现在都没买。”
裴郁定定望着他,仔细分辨那话里的真心成分。
对方却忽然抬头,裴郁出乎意料地看到,那双眼睛正在悄悄变红:
“你说……我要是给她买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那语气无比真诚,又满含悲伤,裴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最不擅长跟活人打交道,尤其是,安慰一个伤心的活人。
犹豫一下,只好说道:
“别难过,她不会怪你。”
“真的吗?”对方眼眶里已有了点泪意,神情却是一脸认真。
裴郁抿抿唇,轻轻点头。
第33章 没救了
一时间,整间房子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分钟后,杜鹏飞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垂着眼睛道:
“我走了。”
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总像憋着一点哭腔。
裴郁跟着站起来,想了想,还是诚恳道:
“放心,你说的线索,我们会重视。”
杜鹏飞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走了两步,裴郁忽然问道:
“谁送你到我这儿来的?”
杜鹏飞稍稍一怔,像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回头递过来:
“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裴郁扫一眼,接过那只包装精美,系了蝴蝶结缎带的小礼盒。
独属于某个人的清幽香气,透过纸盒缝隙,悄然四散开来。
裴郁移开视线:
“他人在哪?”
“已经走了。”杜鹏飞一面闷声道,一面拧开门把手。
裴郁望望深沉的夜色:
“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杜鹏飞摆摆手,神情有所缓和,“我有朋友在这边,我要去找他。”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脚步声也渐行渐远,裴郁才关上门,回到屋子里。
拆开礼盒,不出所料,又是一枝漂亮繁盛的白纸玫瑰。
血的猩红与花的莹白交相辉映,堂而皇之,触目惊心。
倒计时,第五。
他脑海里突然蹦出那道狰狞的伤口,利器贯穿,鲜血奔涌。
谁唇角微笑决绝,毫不在意。
这个蠢货,他暗忖,这样下去,血迟早要流干的。
就像杜雪一样,苍白,安静,毫无生气。
没有人会为你伤心。
裴郁将花枝攥在手里,下意识地捏紧。
他甚至感到那纸做的花梗上,有汩汩的血液流动。
那种涌动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手臂,再扩散到他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处神经末梢,使他从头到脚,都微微战栗起来。
足足一分钟之后,他才轻轻放开已泛出青白的指节,向标本室走去。
————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
忙完手头事情从局里出来,裴郁刚走到停车场门口,就被忽然冒出来的沈行琛,拦住去路:
“小裴哥哥,这么久不见,一定想我了吧?”
裴郁飞快扫一眼他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只是略略顿了下步子,便照样往前走:
“想你什么时候血尽人亡。”
纱布上不再渗出隐隐的暗红,想必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很好,看来暂时还不会亡。
“哦——”沈行琛拖长腔调,笑盈盈朝他飞来个眼风,“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为我难过吗?”
裴郁冷嗤一声:
“我会去你坟头,放一曲好日子。”
“那你可记得要单曲循环。”沈行琛挡在他面前,“这样的话,还能陪我久一点。”
裴郁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望着对方。
沈行琛摸出一支小巧的录音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彭冬冬那边有动静了。”
他看看那录音笔,伸手就要去接。
对方却没松手,反而朝他笑得天真:
“小裴哥哥不怕我骗你?”
“失去我的信任,对你有什么好处。”裴郁捏着笔的另一头,凉凉道。
沈行琛笑意加深,凝视他的眼睛,缓缓放了手:
“你说得对。”
打开那支录音笔,彭冬冬的声音伴着轻微电流声传来,同样飘进耳膜的,还有一个音量虽小,但清晰可闻的女声,应当是隔着手机在通话。
裴郁立刻听出,正是上次那位与彭冬冬在医院后门碰头的容姐。
通过他们简短的对话,裴郁得知,彭冬冬准备今夜行动,要去偷殡仪馆停尸间的“湿货”。
一直以来的推测被证实,裴郁闭了闭眼,却感觉不到一分如释重负。
他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活人为了利益,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谓的荣辱观与道德感,或许都是用来约束那些,有道德的活人。
如果没有,他们将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卑鄙者的卑鄙,是去往天高海阔的通行证。
高尚者的高尚,是困于方寸之地的墓志铭。
裴郁微微昂首,将录音笔还给沈行琛,迈步往停车场走。
他要在彭冬冬下手那一刻,抓对方一个现行。
刚抬起腿,又被沈行琛拦住去路:
“别开你的车去。”
裴郁转过脸,望着他。
向停车场角落那辆黑色昂克赛拉看了一眼,沈行琛微笑道:
“不是什么好车,但是,太扎眼。”
说完,裴郁就被对方扯住衣袖,往道边一辆灰蒙蒙的帕萨特走去:
“走吧,坐我的车去。”
裴郁轻轻嗤一声,到底没提出异议。
坐进车里一刹那,他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沈行琛时,自己也是坐在这个位置。
那时窗外大雨倾盆,心烦意乱降低了他的警惕性,才会一不小心,着了这个活人的道。
沈行琛启动引擎,神情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小裴哥哥,是不是在想我和你,天降奇缘一般的巧遇?”
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出巧遇这个词的,裴郁冷哼一声:
“早有预谋。”
“那确实是,为了见你,我可是煞费苦心。”沈行琛嗓音里含着轻快的笑,“你知道,我可舍不得伤害你,一定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出手。”
舍不得伤害?裴郁翻个白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手刀打昏自己,锋利刀刃划伤自己的时候,他怎么没看出对方舍不得。
煞费苦心……等等。
裴郁抱起手臂,朝他看过去:
“我的后视镜片,你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