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那样浓烈的血腥味道,他却仿佛什么都闻不到了。
他看着裴光荣在一个剧烈抖动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提上裤子,抓过仅剩的半瓶酒,一步一个血脚印,晃到窗台,坐上去,屈起一条腿,踏着窗棂。
他看着裴光荣被血染红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到……底是……不是……我……我的儿……儿子……”
他听到裴光荣断断续续地说,又笨拙地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他踩着满地鲜血,缓缓地,静静地,走过去。
他知道,裴光荣又要打他了。
现在,裴光荣只剩下他可以打了。
窗扇大开,他看着裴光荣坐在窗户上,口齿不清地催促他快点,那只酒瓶随着手臂胡乱挥舞,一下一下磕在窗棂边,发出闷响,如丧钟奏鸣。
他看着夜风吹得裴光荣整个人摇摇欲坠,在五楼的窗边。
他看着裴光荣身影消失,像一片枯叶,从窗口坠落。
他听到一声不甚清醒的惨叫,伴着骨肉碎裂的声响,惊起树上休憩的几只寒鸦,扑棱翅膀,追逐着逃走。
结束了,他茫然地想。
这样轻易就结束了。
需要庆祝吗。
他扭头,看看地上的方婉莹,又看看和她一样四分五裂的奶油蛋糕。
他伸手,抓了一把红色的奶油,填进嘴里。
原来鲜血是甜的,很甜,很甜。
比奶油还要甜。
他望着一动不动的方婉莹,对着那道断裂的血脖子,轻轻扯了扯唇角:
“我也爱你,妈妈。”
第36章 值得你喜欢的活人
尘封多年往事说出来的感觉,并不难以忍受,裴郁想。
就像一块已经干涸的陈年疮痂,年深日久,总要脱落的。
从前,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与一个活人交心。
相应地,也没有活人愿意和他走得近。
他这个人,矫情,冷淡,目中无人,众所周知的离群索居症晚期,无药可医。
他和一般活人之间,自动形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彼此很有默契地划清界限,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他从不去招惹别的活人,自然,也没人想来招惹他。
多少年来,这已是条不成文的规则。他的身与心,自成一片疆界,荒无人烟,国王和臣民,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眼前这个叫沈行琛的,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这条规则发起挑战,并试图打破他的疆界,跻身进来。
更可怕的是,裴郁发现,对方并非一败涂地。
他为自己精心冰封的结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裂了道小小的口子,有一阵裹挟着香水味道的风,正从那里,徐徐吹进来。
而这种轻风拂面的感觉,居然让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他懒得去深思,也不愿去深思,这种愉悦到来的原因。
这一刻,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说出来。
就像沈行琛曾经对他说的那样。
——想说的话,要及时说,想做的事,要抓紧做。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再也没机会开口。
“所以,小裴哥哥,这就是你讨厌与活人肢体接触的原因,对吗?”
沈行琛的声音隔着夜风传来,少了几分调笑,多了一点凝重。
他微微仰头,抵着墙,望着月亮:
“是。活人对我来说,代表着永不磨灭的阴影。活人的感情,充斥着暴力,淫%欲,欺骗,妒忌,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的一种,既伤害自己又毁坏他人的原始罪行,无可饶恕。我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卷入这种感情之中,以爱的名义,伤人最深。”
话音落下,四周又恢复宁静,只有如水的月光四下流淌。
良久,他听到沈行琛轻笑一声:
“我非常同意你的话,小裴哥哥。”
他转过脸,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平和与淡然,去凝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
对方朝他回望过来,眼底几分真真假假的笑意,掩映在稀薄雾气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可是我觉得,活人的感情,不止你说的那一种。它也可以温柔,纯净,真诚,热烈,愿意为在乎的人,付出一切。不仅不会毁坏他人,反过来,还会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望着那双幽深如潭的漂亮眼睛,在暗影里闪着灵动的光,裴郁忽然感觉,心尖上不知被谁扔了根火柴,燃起一簇摇摇曳曳的小火苗,悄悄地,逐渐升温。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深呼吸,吹灭火苗。
这种感情,就算有,也与他无关。
身旁的人却又靠过来,离他更近了些:
“就像我对你这样啊。”
“你?”裴郁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屑,却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并没有挪开。
大概是……挪得远了,会弄脏自己衣服。有坐垫在这,不用白不用。
嗯,一定是因为这个,他想。
“当然。”他听到沈行琛又轻轻笑开,“小裴哥哥,我迟早会让你接受我的,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床上还是床下。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世界上,还是有值得你喜欢的活人的。”
已有死灰复燃趋势的小火苗,被沈行琛这副一贯不正经的语调,瞬间扑灭。
裴郁轻嗤一声,为自己刚才陡然加快一拍的心跳,而感到可笑:
“那我由衷希望,这个人不是你。”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沈行琛笑嘻嘻道,“别的活人不肯给你的喜欢,要统统从我这儿,补给你。”
裴郁也不看对方,凉凉甩出一句:
“用不着。”
他是没有感受过喜欢,但若是虚假的补偿表演,他宁肯不要。
残酷而破败的真实,胜过虚伪的粉饰太平。
沈行琛在他身边动了动,他不经意间望过去一眼,看见对方抬起右手,轻轻抚着耳垂上那颗小巧碎钻,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好像每次这个人在沉思时,都会抚一抚耳垂,他本人却意识不到。
惊觉自己又在窥探沈行琛的行为,裴郁立刻抿一抿唇,用意念在半空中,画上个大大的叉号。
沈行琛却放下了手,自顾问道:
“对了,小裴哥哥,你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严朗的吗?”
果然,他目的还是为了严朗,为了那个早已尘埃落定的江天晓案。
自己还在这里隐隐约约,瞎期待什么呢。
不动声色地轻呼一口气,裴郁微微点头,眼底一片清明:
“我报警时,已经半夜了……”
出事当天晚上,由于小裴郁在电话里对事情的描述,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冷静与淡漠,以至于前来勘查的几位警察都难以置信,这个十岁的孩子,刚刚亲眼目睹了父母的双双惨烈死亡。
有个警察提出,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进行创伤后的疗愈。
小裴郁却摇摇头,平静拒绝:
“我明天还要上学,没空。”
几个警察听了这话,全都停下手中动作,齐刷刷地朝他望过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小裴郁第一次从别人看他的眼神里,同时发现了鄙夷和恐惧。
就好像,自己虽然会说话,却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晚出现场的法医正是严朗,小裴郁也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当时,严朗还是望海市西城区分局的一位法医。仔细勘验过楼下的裴光荣,和楼上的方婉莹两具尸体后,严朗出具了初步验尸结论——裴光荣在酒醉中,挥刀砍死方婉莹后,意外坠楼身亡。
与小裴郁在电话里说的,一模一样。
随后,严朗又把他叫到跟前,郑重而不失温和地问道:
“愿意跟我走吗?”
他仰头看着严朗,话里有着与稚嫩童声不相符的冷漠:
“你养我?”
严朗点点头,扯扯唇角,像是微笑:
“对,我养你,供你吃穿,供你上学。”
他眼睛一眨不眨:
“条件?”
严朗似乎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怔了怔,笑意倒是加深了些:
“条件就是,听我的话。”
眼前这位中年男子,身板挺拔,长相周正,棱角分明,眼神和蔼中带着锐利,还有些他看不透的暗色光芒流动。
除了穿的是白大褂而非军装之外,很像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种,爱兵如子又带兵严厉的军官。
他望着严朗,不言不动,足足有一分钟。
末了,才下定某种决心似地,点点头:
“好。”
第37章 被抛弃的人
自那之后,小裴郁的监护人一栏,就写上了“严朗”两个字。
除了上学之外,他大部分时间,跟在严朗身边,泡在满是福尔马林味道的解剖室里。有时甚至严朗都走了,他还不肯走,与标本器官和血肉尸骨,同榻而眠。
严朗那柄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像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刀尖翻覆中,有罪无罪,判生判死,都在顷刻之间决断。
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对法医这个职业心生向往,从未考虑过其他选择。
而严朗所谓的“听话”,也不是控制,更像是对自己不会“误入歧途”的一种保证。他对严朗的称呼,从十三岁那年起,才由“你”变成了“师父”。
上中学的时候,有同学偶然发现他在欣赏一些血腥惨案的纪实画面,并且对他们一起看的所有极尽渲染之能事的恐怖故事和电影,全都无动于衷,不由得鼓起勇气,煞白着一张脸问他:
“喂,这些死人,你不害怕吗?”
他转脸,更加诧异地望回去: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活人,才是最恐怖的。
哪怕后来真的学了法医,他仍然秉持着将独来独往进行到底的原则,对身边非必要接触的活人敬而远之,必须接触的那些,也疏离而淡漠,如同一架有思想的人形机械。
沈行琛,已经是这架人形机械运行到现在,遇上过的最大故障。
“……师父抚养我,提携我,对我有知遇之恩。”
裴郁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缓缓说道,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有金属质感在空气中慢慢涌动。
沈行琛靠在旁边,轻轻扒着他手臂,一脸被这个嗓音迷倒的沉醉模样,出口却是不经意间,满含试探:
“那……如果他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正直……”
语调渐次低下去,给他留足想象空间,却也并不咄咄逼人,仿佛只是随意提出一个不致冷场的话题,答与不答,全看他自己。
裴郁没有甩开对方的手,而是向远处的天穹望去,目光辽远而幽深:
“我相信他。”
扒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似乎紧了紧,他听到沈行琛开口,音调更降了八度:
“如果他出事,小裴哥哥,你会难过吗?”
“我不会允许他出事。”
他毫不犹豫道,语气不自觉地掺上一抹冷冽,再次表明,自己不会把严朗的位置透露给对方。
像拒绝,也像警告。
沈行琛却山花烂漫地笑开:
“好好好,全天下都知道小裴哥哥对师父至死不渝了,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么,看看这儿,这儿。”他拍拍自己,一脸骄傲,“这儿还有一对你至死不渝的人呢。”
裴郁嗤一声,不欲理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说你胆子大了,我看你胆子小得很,人家的告白你都不敢听。”他听到沈行琛低声嘀咕一句,见他面无表情地望过去,还冲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裴郁直接送他个白眼:
“神经病。”
沈行琛却也学他的模样,轻嗤一声,很快,又笑嘻嘻缠上来,翻脸比翻身还快:
“哎,神经病有话要问你这个孤独癌。”
裴郁这回连白眼都懒得翻,又听他说道:
“你刚才说,你父亲杀了你母亲,又从五楼摔了下去。”沈行琛将那朵只剩一半花瓣的野花举起来,透过花瓣间的缺口望着他:
“你相信报应吗?人在做,天在看。也许,坏人做了坏事,上天会来惩罚他的。”
裴郁轻轻摇头,眼中有夜色微微振荡:
“不,我只信因果。”
夜风将一阵清幽的香水味道轻柔送入他感官,他呼吸着这几乎使他沉迷的空气,心绪如柳丝摇摆:
“报应,不过是活人为了安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找的借口,冠冕堂皇,无可指摘。有些事并非人力可更改,只好寄希望于上天。有天在,至少可以稀释活人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