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琛笑得灿烂:
“为了见你嘛,哪能叫偷,我怎么舍得用你的东西去换钱呢。”伸手朝后一指,“一直供着呢。”
裴郁向后转头,看见后排座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只刻了富贵吉祥图案,纹路精美的花梨木小箱,还煞有介事地挂了把没闭合的小锁,很像那种用来存放宝物的首饰盒。
箱子很小,只有一尺见方。他狐疑地瞅一眼沈行琛,伸长手臂捞过来。
打开一看,裴郁发现,自己那块后视镜玻璃,正躺在箱底,安稳地反着光,还被贴心地裱了个尊贵的软木框,防止碰碎。
而镜片旁边,同等待遇,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褶皱都干净均匀的,赫然就是他曾撑过的那把,漏了两个洞的破伞。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扣上箱盖,瞪了一眼沈行琛。
这人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有生之年,还有救吗。
第34章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两人将车停在殡仪馆附近,悄悄溜到停尸间后墙处,找了个背风的角落。
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彭冬冬的值班室,有一定距离,又是在暗影里,不会被发现。
路上,沈行琛告诉裴郁,自己看过殡仪馆的值班表,今晚只有彭冬冬一个人。
此时,那间值班室里仍亮着灯,隐隐有人声走动,想必对方还在等待时机。
敌不动,我也不能动。裴郁被沈行琛带到角落里,静候对方下一步行动。
他看见沈行琛坐到地上,背靠着墙,仰起脸望过来:
“小裴哥哥,来坐啊。”
裴郁看了看那墙根儿,虽然是水泥地,毕竟荒凉少人烟,不知隔多久才有人打扫一次,地上有不少落叶泥土之类,清洁状况堪忧。
他抱起手臂,立在原地不动:
“不用,我站着。”
沈行琛看着他,笑了:
“矫情!”
随即,将身上那件薄款牛仔外套扯下来,往旁边地上一铺:
“这把干净了,来坐吧。”
那动作很快,快得裴郁来不及阻止,只从唇角挤出一个字:
“你……”
“反正都铺好了,你就过来坐嘛。”沈行琛朝他笑得灿然,仰起的黑色双瞳中,有细碎星光追逐,“小裴哥哥,我想离你近一点。”
看到对方手臂上的纱布,裴郁不知为何,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好上前一步,靠墙坐下:
“谢谢。”
沈行琛冲他“切”一声,表情生动地挤了挤五官:
“这话,还是留到咱俩上完床之后再说吧。”
裴郁轻嗤一声,念在坐垫的份上,懒得跟他计较。
停尸间附近人迹稀少,夜里更是四野俱寂,万籁无声。
月光从远方的林梢间漏下来,微风轻轻摇着树影,连星星也不忍心惊扰这一刻的宁静,躲到淡薄的云层后面,偷偷打盹。
裴郁背靠着墙,屈起一条腿,仰头望着墨蓝如缎的天空。身边是难得没有多余言语的沈行琛,唇边微笑轻浅,像一枝夜开的花。
很久之后,当裴郁隔着那扇透明玻璃幕墙,和身穿囚服的沈行琛谈起这些过往时,他说,如果这个清辉如水,呼吸中都带着花草清新味道的良夜,才是他们的初遇,就好了。
月圆月缺,世间事如浪潮,兜兜转转,永不停歇。命运早在它初露端倪的时候,就在三生石上刻下了无可更改的谶言。他们身在其中,又怎么能够发觉。
裴郁正望着月亮出神,就听到旁边一阵窸窣的轻响。
转头一看,是沈行琛点燃了一支烟,噙在唇边,吞云吐雾。
袅袅婷婷的烟雾里,那双漂亮的少年眉眼有些飘忽,暗夜里看来,总有种虚幻缥缈的不真切感。
轻轻甩甩头,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莫名的隐忧与低落驱赶出脑海,裴郁收回视线,任凭自己被对方身上,掺杂了烟草与鲜血气息的香水味道,团团包裹。
一朵黄色小花忽然出现在视野中,他转脸,看见沈行琛指尖捏着这枝从旁边地上薅来的小花,笑盈盈地,伸到他面前:
“小裴哥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裴郁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望着,那里面似乎有一些他不能拒绝,也不愿拒绝的魔力。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说出平常自己听到这种邀请后,一定不会说的话:
“什么?”
“真心话。”沈行琛笑笑,轻轻呼出一口烟,指尖碰了碰花瓣,“每摘下一片花瓣,我们就说一件,彼此不知道的事,好吗?”
彼此不知道的事……吗。
也就是说,要互相侵入对方领地,将不为人知的自己,剖明,剥开,说给对方听……吗。
被一个活人窥探,看穿,一览无余的感觉,只是想想,裴郁都觉得可怕。
他可以在面对无数血肉模糊的残肢尸块时,依然面不改色地喝水进食,甚至在温热脑浆不小心溅到自己脸上时,都懒得抬手拂去。
可是与活人交心……
那可是个活人啊。
虽然……这个活人确实有点儿不一样。
裴郁凝视着身旁少年的眼角眉梢,鲜活又朦胧的雾气从那双黑瞳里升起,像冥河水下的魂灵复活。
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细微的悸动。
这枝红玫瑰被虫蛀空花蕊,却到底还是枝红玫瑰。
而且,对方也会告诉自己,一些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
这个念头,让裴郁忽然感到有点躁动,甚至不愿意承认地,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
他不无惶恐地发现,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对一个活人的探究兴趣。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缠绕翻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也许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世纪,裴郁点头,面无表情:
“嗯。”
见他应允,沈行琛仿佛十分开心,笑着道:“我先来。”便把烟噙在唇边,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花瓣给他看:
“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不知为什么,裴郁并不感到意外,就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他想象中的沈行琛,不该来自一个按部就班的活人世界。
沈行琛那些习惯和特质,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活人世界,格格不入。
而正是这些该死的特质,构成了他难以自控的求知欲。
他抿抿唇线,听沈行琛继续道:
“就在望海市郊区,灵光福利院。我好像是生下来,就被扔在那儿了,不知道爸妈是谁,也从来没见过。”
沈行琛唇边的笑容空灵而轻浅,语气风轻云淡,看上去毫不介怀:
“我不喜欢那儿的生活,那里没有一个人,像你对我一样友好。”
友好?
裴郁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对沈行琛什么态度,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沈行琛轻轻一笑,又吸了口烟,把花朝他伸过来:
“该你了,小裴哥哥。”
裴郁伸出手,揪下一片花瓣:
“我父母在我十岁的时候,都死了。那之后,是师父一直抚养我,直到上大学。我很崇敬他,所以步他的后尘,做了法医。”
沈行琛眼中的星辰,比指尖烟光更明:
“这么多年,你想做法医的愿望,有没有动摇过?”
裴郁摇头,真心实意:
“没。”
“不愧是我铁石心肠的小裴哥哥。”沈行琛笑了,唇角烟雾随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裴郁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见他又摘下一片花瓣,笑盈盈道: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学。”
第35章 我也爱你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过学。”
果然。
回想起自己浴室镜子上那个红色数字10,裴郁似笑非笑地一点头。
自己说他是初中化学水平,还真没冤枉他。
裴郁将手臂搭在屈起的腿上,随意而略显慵懒地望过去:
“为什么不上?”
沈行琛掐灭手里的烟蒂,笑着看过来:
“上学没劲,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想上了。”
那语调沿袭了他一贯的半真半假,笑意一半热切,一半薄凉,让人忍不住窥探,又实在难以分辨。
然而直觉告诉裴郁,对方说的,不是真话。
至少,不是全部。
“所以,我很没文化的。”沈行琛接着笑道,“但是无所谓,反正,小裴哥哥不嫌弃我。”
裴郁轻嗤一声,暗暗翻个白眼。
嫌弃,嫌弃得很。
在盲目自信这点上,沈行琛倒是跟正经活人,有的一拼。
视线落在沈行琛递来的花上,他也摘下一片:
“我爸杀了我妈,在我十岁生日当天晚上。”
说出口的那一刹,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调,竟如此平静。
沈行琛收敛了笑意,静静望着他:
“愿意和我说说吗?”
看着那双幽深如潭,像冥河水一般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黑眸,裴郁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有些事压在心里太久,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
即使已经于事无补,他也像枯死的鱼妄图回归大海一样,希求那一点遥不可及的,如释重负。
“裴光荣他,是该死……”他视线转向天空,那天幕缥缈,空洞,深沉,一如十七年前,噩梦开始的那夜。
十岁之前,裴郁是有父母的。
他的童年记忆并不幸福,常常看到父亲裴光荣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来,对着母亲和自己拳打脚踢。
有意无意地,他从邻居那里听到只言片语,拼凑出这个悲剧的开端。
他母亲方婉莹的家里,不同意她和做小生意的裴光荣在一起,认为他“条件差”,并且“没出息”。两个年轻人便毅然决然离开家,来到望海市打拼,与家里断了音讯。
在他很小的时候,记忆中,家里还是有欢笑的。裴光荣为了让母子两个过上好日子,起早贪黑,不辞劳苦,生活虽然清贫,却也算得上舒心。
然而他要长大,要上学,家中需要支出的花销越来越多,加上裴光荣经历了几次堪称惨淡的投资失败,赔进去不少钱,还被卷款跑路的合伙人坑了一把,欠下许多外债,从前的野心勃勃,日渐化为泡影。
他印象里的快乐,就在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中逐渐消磨掉。裴光荣不知不觉染上酗酒的恶习,和方婉莹从吵架,逐渐升级成殴打。他有时候护得住妈妈,更多的时候护不住,自己也落得一身伤痕。
从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中,他隐约听懂,裴光荣怀疑方婉莹不忠。每到这时,裴光荣都变得非常可怕,像只凶狠又狼狈的狮子,总是一边向她吼着“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一边挥起巴掌和拳头,送她遍体鳞伤。
方婉莹打不过裴光荣,却打得动他。当她一边流着眼泪说“我的宝贝,妈妈爱你”,一边红着眼睛对他这个“罪魁祸首”又掐又打时,那个凶狠又狼狈的模样,简直与裴光荣如出一辙。
响亮的耳光和褪不去的淤青,是他对“爱”的最初认知。
终于,他十岁生日那晚,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屋里,听到在百货大楼站柜台的方婉莹买了奶油蛋糕回来,却被喝了酒的裴光荣,疑心她跟糕点部的某个销售员“有事儿”。果不其然,矛盾爆发,和曾经履行过无数次的流程那样,先吵后打,一地狼藉。
他站在里屋门边,静静看着,两个大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看到忍无可忍的方婉莹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反抗,却终究力量不敌,被裴光荣夺过刀去,冲动之下,一刀砍断了脖子。
喷射而出的温热鲜血,染红了客厅地面,染红了奶油蛋糕,染红了那套起毛边的布面沙发,也染红了裴光荣的衣服,头脸。
还有不少血,破空而来,飞溅到他脚下。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体内,有那么多血,多得好像永远流不完。
他没有叫,没有哭,甚至没有动。
他看着方婉莹骤然僵直的身体,立了几分钟后,缓缓倒下,一头披肩长发的头颅折在肩上,形成一个怪异而扭曲的姿势。
他看着裴光荣扔下刀,扑向血泊中的方婉莹,像摇晃一只麻袋一样,拼命摇晃她。
他看着裴光荣粗暴地扯掉她的衣裤,趴在她身上,一边猛烈地起伏着,一边说“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
他看着裴光荣眼睛通红,喘起深重的粗气,一动一动,像条发癫的野狗。
他看着方婉莹浸泡在血河里,双眼圆睁,目光空洞,没有焦点,脖子裂开大半,头和身子仅靠一点皮肉相连。裴光荣的动作,让那皮肉在晃动中,愈加分离得更远。